背棄妻子的自責、與愛人相守卻不能坦然面對、不能讓自己所愛的人覺得幸福……
這是個曾經華美的大屋。最初造好時,四壁描繪着精美的繪畫,屋中擺放着許多傢什,每一樣都極盡奢華。
它在這個曾經華美的屋中待了許多年,每天靜靜地坐在一個名貴的檀木架上,默默看着屋中的空氣流動。在這個盡善盡美的屋中,所有享樂的道具一應俱全,唯獨沒有熙熙攘攘的人聲,連屋子的主人也只是日復一日地沉睡在價值連城的牀裡。
它覺得很無聊,卻無計可施,直到一場輕微的地震掀翻了木架,它才趁勢滾落在華屋的角落。那裡堆放着供主人賞玩的名家字畫,已經蒙塵許久,散發出難聞的味道。它從這個新角度觀看大屋,沒幾天,新奇的感覺過去,它又開始無聊。後來,大屋突然漏水,無人整飭。它一籌莫展,只能看着渾濁的水淹沒它的身體,又淹沒大屋中的一切。
水底真冷!它慢慢披上綠色的厚衣,躲在漸漸增厚的淤泥裡。
又過了不知多久,大屋裡的水退去,淤泥乾涸,它身上厚厚的泥土和綠衣崩裂,它從裂縫裡看到邋遢的大屋——真難以相信,曾經美輪美奐、金碧輝煌的一切,變成了一堆垃圾。它無奈地嘆口氣:現在這裡終於像一座墳墓。
一羣老鼠從某個角落裡探頭探腦地溜進來。它緊張極了。這些傢伙的性情很差勁,而它又恰巧是它們喜愛的東西。
老鼠果然發現了它。它聽到它們交頭接耳,“就是這個嗎?”“按照大人的說法,應該就是這個。”
爲首的一隻大塊頭的黑老鼠踩在它的身上,扒開它身上乾裂的泥,把它捧起來端詳,“這塊木頭很適合磨牙。”
“不不不,千萬別那樣!”它嚇得直哆嗦,卻看到老鼠的表情因痛苦而開始抽搐。
“老七,大人說過,像我們這樣的小畜,不可以拿它太久!我們快把它傳出去!”另一隻老鼠怯懦地提議。大黑鼠急忙把它扔給這隻老鼠,這隻老鼠又像怕燙了手似的,匆匆扔給身後的另一隻。
它就這樣被一長隊老鼠傳遞,漸漸離開了它待了很久的大屋,向地上世界而去。終於要見到天空了嗎?要見到陽光了嗎?它滿心期待。
洞口沒有耀眼的光明,但吹過身畔的涼風送給它久違的清新氣息。它再一次來到原野,仰望滿天星斗月光。
皎潔的月光下有一對美麗的身影,一個是白髮青年,一個是一身豔綠長裙的妖冶大姐。它被傳到他們手中,在他們冰冷的目光注視下,它有些害怕。
“這塊爛木頭就是傳說中的七個杯子之一?”妖冶的大姐厭惡地看了看它,十分不屑,“它隱藏着破壞陰陽和諧的強力?”
白髮的青年沒有回答,小心地剝開它身上的泥土,欣賞它通體的花紋。當他在花紋中看到它的名字時,滿意地點點頭,“它就是!你看,這裡寫着‘霧’!它是霧之杯,封印了‘怨恨之霧’的悲傷,據說是七個杯中最爲強烈的一個。”
“要怎麼才能把它封印的力量解放?”妖冶的大姐接過它,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端倪。
白髮青年又說:“似乎有種說法:杯子裂開,滿載的東西就會釋放。但是隻有集齊七個杯,才能同時解放它們的力量。”
它冷笑:又是一對追蹤無稽之談的愚人!
封印它貯藏的悲傷的,是很久以前最強的巫!怎麼會做脆弱的封印,任憑它裂開?它積蓄的力量,只有創造它的主人能夠解放。
那妖冶的大姐從身後拎出一個包裹。它聽到熟悉的叮叮噹噹的撞擊聲,那是它的同伴在擊掌言歡,它立刻高興起來:在尋找主人的過程中,偶遇其他夥伴,確實值得慶祝。比較遺憾的是,它們也沒有找到主人。
“星、風、花、霧、水——我們找到五個,還有炎和月下落不明。”妖冶的大姐一邊說着,一邊展開包袱,把它和其他夥伴扔在一起。
“等集齊了七個杯,就可以放手大幹一場啦!”白髮青年冷冷地微笑道:“到時候,讓這世間才能知道我們經歷了多少屈辱和痛苦!”
“我真的不是粗心大意弄壞的,你幫我修補一下嘛!”唧唧喳喳的薇香坐在正在看時裝雜誌的山神身邊,軟磨硬纏了許久,山神就是不給她修補捕妖網。他一邊把雜誌上的服裝變到自己身上,一邊不高興地嘀咕,“難得我心血來潮送給你一個好東西,你竟然這麼快就弄破!不管不管。小孩子弄壞了玩具還要被爸媽訓斥呢!我沒代替你爸教訓你,已經網開一面了!”
“山神大人,我不知道那個被捕的妖怪那麼厲害嘛!居然輕易把捕妖網撕破……”
“不知道對方的底細就扔出捕妖網,這是你的不對。這件事情不許再提!”山神擺擺手,迅速換個話題,“上次你託我打聽的杯子,有點着落。”
“哦?”薇香的眼睛一亮,“快說來聽聽!”
山神把雜誌放在一邊,摸着下巴說:“我是聽搬來這裡的黃鼠狼說的。它是聽它老家的老鼠朋友說的。它的老家有個很大的墓,裡面有很多好東西。其中有一隻古怪的杯子,只要靠近就會難過得發瘋。那隻老鼠曾經參與一次盜墓,就是把這個杯子從墓裡運出來。”
薇香有些詫異,忙問:“是什麼人要這杯子?”
“據說是一頭狼和一隻孔雀。他們兩個還嘰裡咕嚕說了好多話,這隻老鼠沒聽明白。它又是個文盲,只知道杯子上刻了畫和字,卻說不清是什麼。”山神撓撓頭,說,“據這隻老鼠說,那個狼和孔雀好像是收集杯子的愛好者,攢了五個破杯子。”
“五個?!”薇香一聲驚呼,“怪不得我到現在一個沒找到!生意都給他們搶了!”她轉念一想,又嘿嘿笑道:“也好!等他們集齊了,我直接找上門。”
“關於剩下那兩個杯子,也有一點消息。”山神故意賣個關子,慢悠悠道:“不過,我有個不情之請。明年想換幾種新時裝雜誌看看,這幾種越來越差勁。”
薇香急忙點頭,“好說好說。你的閱讀品味提高了,這是好事情。來講講那兩個杯子的下落。”
山神不慌不忙地回答:“靜潮的城市要舉辦文物展。它們會在那裡出現。這是南風告訴我的。”他別有用心地朝薇香擠擠眼睛,“現在你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去探望他。”
“沒理由我就不能去嗎?”薇香哼了一聲,紅着臉跑開了。
“和人家相處這麼久,被別人一說還會臉紅啊!”山神嘿嘿一笑,又埋頭看他的時裝雜誌。
那天晚上,薇香盤起長髮,挽着靜潮的手臂出現在展廳門口。
她穿的是靜汐留下的一條長裙。靜潮極力堅持要送她一件新的,但薇香想穿這一條。對古董有着專業眼光的靜汐,曾經在無數個展會上光彩奪目,今晚是第一個她不能參加的盛會。薇香希望她的樣子至少可以讓人們不要忘了那位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的美人。
然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她穿了一件舊長裙。
藉助了遁地符的神奇,她在短短時間內跨越千里,依舊神采奕奕。她的臉龐是少見的精緻美麗,氣質是都市中難得一遇的清靈,當她出現在衆人面前,不知多少人在心裡暗歎一聲“啊呀”,立時心折。她靈動的黑眸閃爍點點寒星,目光卻不在任何人身邊停留,讓那些企圖吸引她注意力的人們垂頭喪氣。
展覽的主辦人大步走向靜潮,熱情地伸出手,“原先生!歡迎光臨!”
薇香好奇地上下打量這位老人。他相貌堂堂,穿了一身裁剪合宜的西裝,容光煥發,看起來不過五十歲左右。他和靜潮寒暄幾句,對靜汐表示哀悼和惋惜。他看了薇香幾眼,難掩讚賞的神情。“原小姐也有一條一樣的裙子,”他說,“我第一次在這裡辦展覽時,她穿着那條裙子在臺上致賀詞。”
薇香點點頭,露出感激的微笑。
“這是本地知名的收藏家李先生,”靜潮爲他們相互介紹,“這位是龍小姐,她開一家古董店,對展會上的古杯很感興趣。”
李先生友好地和薇香握手,直率地問:“我對本地的古董店十分熟悉,不知龍小姐是那一家掌櫃?”
“小店溪月堂,不在本地。”薇香謙虛地回答,“這次是特意來看那些古杯。”
李先生眼睛亮了,脫口而出,“溪月堂?傳說擁有數百年曆史、‘奇珍只賣有緣人’的溪月堂?我一直很想登門拜訪,只是一向難以抽身。”
“這也是沒緣分的一種表現方式,”薇香心裡這樣說,臉上還是掛着謙和的笑容。
李先生向身後做了個手勢,立刻有負責人員送上一本印刷精美的圖冊。“請隨意看看,”他誠懇地說,“我還要去招呼一些朋友,一會兒一定要和龍小姐詳談。”
薇香隨意翻了翻圖冊,拉着靜潮的手臂往裡走,“我們進去看!”
“好啊……”靜潮聳聳肩,看起來興致不高,“其實,每次我姐姐拖我來展覽會或是拍賣會,我都會睡着,讓她覺得很沒面子。”
“那麼吵,你怎麼睡着的?”薇香瞥了他一眼,“在我們家,必須用嚴格的規則管制那些古董,不然他們會吵吵嚷嚷讓人不得清淨。”
“管制——誰?”靜潮比她還吃驚。
他們走入展廳時,薇香一手攙着靜潮,一手指向那些趴在古鼎上高歌、坐在古盤上聊天、跪在古梳妝檯前顧影自憐、臥在古碗裡呼呼大睡鼾聲如雷、站在花瓶上吵架……的精靈們,悻悻地說:“當然就是他們的同類!這些傢伙,活得越久越有說不完的話。要不是我家奉行魔鬼式管理,倉庫肯定比菜市場還吵鬧。”
“這上面有什麼東西嗎?”迷惘的靜潮把臉湊近最近的玻璃櫃,裡面擺着一株瑪瑙樹,樹上坐着一個年邁的白鬍子精靈,正頑皮地衝他扮鬼臉。
“就是他啊!”薇香也向那個精靈老爺爺吐吐舌頭,恍然大悟,“原來你看不見!哈哈!終於發現我能看見而你看不見的東西了。”她揚揚自得地叉着腰,衝靜潮笑笑,“扳回一局!要是你連黑白無常也看不見,我就大獲全勝了。”
“真不明白你想和我比什麼……”靜潮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這時,展廳中忽然暗下來,燈光集中在大廳中央的圓形臺上。主持人充滿激情地向大家介紹舉辦這次個人藏品展的李先生,以及他最近收藏的一對青銅杯。
薇香全神貫注地看着李先生拿出一個大錦盒,他把盒中的青銅杯向衆人展示時,她卻忍不住“咦”了一聲,向身邊的靜潮小聲說:“好奇怪,上面沒有精靈!難道是贗品?”
“真品上都有精靈嗎?”靜潮一邊拉着薇香向圓臺靠近,一邊壓低聲音問。
“上年代的東西,一般都有精靈守護,”薇香從手袋中摸出一塊像眼鏡片似的圓水晶,透過它看着那對杯子,不禁蹙眉,“上面凝集了顏色很難看的靈氣,跟怨氣有點接近。這麼差的條件沒法供精靈生活啊?”她說着說着驚噫一聲,發現空氣中流動着另外一縷妖異的色彩。
靜潮皺着眉,銳利的眼神從賓客中掃過,“有點異常的寒意,是妖怪。”
“寒意?”薇香一面持着水晶片緩緩搜索,一面感受着周遭的溫度。初夏的夜總是這樣充滿令人舒服的涼爽,並沒有不合時宜的奇寒。
靜潮的目光仍在賓客間徘徊,口中卻不忘小聲打趣,“哈哈,我又扳回一局。妖怪身上帶着特別的陰冷,像觸手一樣在空氣中飄搖。皮膚偶爾碰到,會難受到心底……原來你不知道啊!”他說着,伸出手指在面前一點,“這裡,有一條冰涼的觸手。”
他沒有虛張聲勢。透過水晶,薇香看到他輕輕碰觸一縷鮮亮的湖藍色妖氣。妖氣上彷彿真的帶着寒意,讓他身子一顫。“算你厲害。”薇香撇撇嘴,把水晶收回手袋裡。在這個場合,拿着一片水晶在人羣中晃來晃去並不合適。
靜潮的臉頰貼着那縷妖氣,順着冰冷的感覺往前走。薇香牽着他的手,手心傳來他越來越冷的體溫。
“靜潮!”她驚慌地搖搖他的臂膀,“算了!還是我來找吧!”她一邊說,一邊在手袋裡翻找水晶。
“不必,我已經找到了。”靜潮向旁邊退一步,避開妖氣做了一個深呼吸,“她像大冰山一樣散發冷氣呢!可惜現在不是三伏天。”
順着他的目光,薇香看到一個穿着水藍色旗袍的女人。她妖豔、時髦,一身閃耀的珠翠襯着濃妝豔抹的臉龐。
那女人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成爲他們的目標,猶自熱情地與李先生攀談。一對古杯已被放入安全系統齊備的玻璃櫥,他們正站在櫥前高談闊論。女人的手不時在玻璃上指指點點,鮮紅的長指甲戳得玻璃叮叮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