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她所說的“再見”的時候……
黑暗有多遠?
他不知道。他也曾在黑暗中不斷前行,直到疲憊、直到心灰意懶,然而身邊始終是黑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一千年前?一百年前?一個月前?昨天?
他不知道。只是,從那時起,他知道,無論他怎樣走,都是在無限廣大的黑暗中的一點上徘徊。這是真正無邊的黑暗,沒有起點,沒有盡頭。這裡的時間彷彿永恆停留,昨天、一百年前、一千年前,都只是他面前的一瞬間。
“哥哥……”黑暗中傳來一聲溫柔的呼喚。
他坐在黑暗中,靜靜伸開手掌,一團柔和的青色光華從他掌心散開,照亮了他平和的面容。這團青色的光,彷彿是在漆黑的夜幕上點綴的一顆美麗的星。很快,有人向這顆青色的引路星奔來。
“哥哥!”她帶着甜美的笑容坐在他身邊,“我給你帶來茶水和點心。你很久沒吃過,想念這味道嗎?”
很久沒吃過?他漠然地搖搖頭。上次品嚐地獄靈茶和地獄點心,彷彿還是方纔發生的事情。在這時間靜止的地方,一百萬年前發生的事情也像是轉瞬之間。他可以毫不懷念,因爲印象太清晰。也可以懷念一切,因爲那些他記得清清楚楚的東西,早已在他沒留意時化爲塵煙。
“紫夷,不要再來。”他冷漠地說。
她的出現只能不斷提醒他時間的逝去。索性讓他毫無知覺地沉浸在黑暗裡,不是更好嗎?
“可我想看看你,”紫夷埋頭斟茶,小聲說,“我想時常看看你的樣子,聽聽你的聲音。”
他從她手裡接過茶杯,一言不發。
“你放心,我一直很小心,不會讓別的官員發現。”紫夷託着腮,仔細地端詳他品茶的模樣。從她上次離開,已經過了一百年。她知道他不喜歡自己常常來,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她的出現勾起他對時間的感覺。所以她要好好看着他,把他每個細微的表情記在心裡,記一百年,然後與他再見。
末了,他沉默地喝完茶,紫夷收起家當,努力微笑和他告別。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粗粗算計。這是她的第幾個牽強的微笑?16個?17個?自從他在黑暗中沉淪,她就時常這樣難過地微笑着來來去去。
他合上雙掌,再攤開時,手心騰起一個絕世無雙的曼妙身影。他看着這窈窕的可人,在心中嘆息。
多麼純潔,多麼完美!她對世間的一切心懷憐憫,一朵花、一隻蟲也可以分享她的溫柔慈悲。這就是他愛的人……
心中忽然有個聲音不懷好意地提醒,“那麼那個總是和你作對、視人命如草芥的女人又是誰?”
他不爲所動,仍是深情地凝望手心中完美的身影。
“那個踐踏生命的女人,纔是你的妻子,”心中的聲音揶揄道,“你得到的,就是那個渾身沾着血腥的女人。”
“不是她的錯!”他心痛地攥緊拳,“她生在那樣一個弱肉強食的世間,所有的人都在踐踏別人的生命、踩着別人的骨骸活下去。不是她的錯,錯的是‘人’!錯的是那些以爲殺戮就是世間第一法則的‘人’,那些與同類相殘的‘人’!”
“但是,爲這一切付出代價的,卻是你!”心中那個惡毒的聲音說,“她還保留着高貴純潔在天上飄蕩。‘人’也在不斷地繁衍,把他們那些愚蠢的念頭代代相傳。相信了人世情緣的你,卻要在這個沒有盡頭的牢獄裡忍受沒有盡頭的懲罰!”
他咬緊牙,沉默不語。周遭又沉入無聲的黑暗。
“哇!這裡真黑,比關押我們的地方還要黑!”一個聲音唧唧喳喳地破壞了萬籟俱寂的莊嚴。
“有人嗎?”另一個聲音很不客氣地大聲問。
他在黑暗裡坐着,對這些闖入者不理不睬。
“好像沒有人……”第一個聲音壓低了。
第二個聲音提高了聲調,“不可能!我明明聽說,那個很厲害的人就在這裡!喂——有沒有人?”
一個悅耳的聲音終於做出迴應,但卻很不客氣,而且充滿苦澀和怨恨:“……你們是什麼鬼東西?竟敢在這裡放肆!”
他們的喧譁終於讓他沉不住氣。
“呦,明明有人,剛纔爲什麼不答話嘛!”第一個聲音不滿地唧唧喳喳,但迅速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發出尖叫,“咿呀,你放開我!放開我!”
“這裡沒有‘人’!”他悅耳的聲音變得異常憤怒,“聽到沒有?沒有人!這裡沒有那種骯髒的東西!”
第二個聲音不屑地咂咂嘴,說:“哼!自己不過是個囚犯,還看不起‘人’哩!”
它還沒有說完,就發出一聲慘叫。第一個聲音馬上求饒,“好了,好了,您大人不記小人過,放開我們吧。況且,我們可以成爲同伴呢!”
他的手稍微放鬆,口氣也緩和了一點,“同伴?你們也被關入了這個18層?”以後和這兩個聒噪的傢伙分享牢房,可有的受了。
“不是、不是。我們只是觀光客。”兩個闖入者從他手中掙脫,不住喘息。
他的眼睛輕輕一眯。“廢話少說!你們到底爲什麼來?怎麼進來的?”紫夷有不受任何封印束縛的無形魂魄,世間像她這般的魂魄寥寥無幾。難道這兩個傢伙也有這樣的特質?
第一個聲音奸笑了兩聲,說:“想進來還不簡單?對守衛的小鬼施點法術,我們就進來了!”第二個聲音得意地說:“不過,從那兒進來不算本事,從那兒出去纔算本事!”
“想咱們兩個,進進出出十幾回,本事嘛,嘿嘿,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第一個聲音討好地說,“這次,咱們想擡舉自己,煩請您老人家一起出去,讓我們見識見識您老人家的威風……”
“哼!”他有點動心,卻還在猶豫,“出了18層能怎樣?還不是在冥界遊蕩?遲早要被關回來!”
“當然不是!”兩個聲音同時說,“不信,您弄點光,看看我們是誰!”
他沉默了一會兒,一團藍幽幽的光出現在黑暗中。
“嘿!不愧是您老人家……”第一個說話的出現在光芒裡,是一隻孔雀,“在重重封印的18層還能釋放這麼厲害的幽力!”
“咱們這次可要仰仗您了。”第二個說話的是一隻白狼。
透過幽光,孔雀和白狼也看到了面前的男子。關押在地獄18層最深處的囚徒有一張蒼白俊美的面孔,一雙冷冷的眼眸,一對乾澀的……龍角!
“后羿的族人?”他傲慢地皺眉,似乎對這個結果不太滿意,“后羿的族人找我做什麼?”
“哎呀!”孔雀不屑地說,“幹嗎計較那麼多?您被剝奪了冥神的頭銜,和我們還不是一樣?都是不容於世間的妖怪。”
“您也憎恨骯髒的人類,不是嗎?”白狼不失時機地挑唆,“現在有個好機會!咱們大夥一起衝出去,在人類的地盤上鬧一鬧,不是很好嗎?”
“出去之後,要做什麼?”他幽深的眼睛閃過一絲兇惡的光。
“當然是那些愚蠢的人類也嚐嚐我們受的苦!”兩個妖精馬上附和道,“我們一族本來是爲保護人類才得罪於天,卻落得如此下場。而您的遭遇更是令人不平!您可是大名鼎鼎的初代拂水公啊!竟然就這樣被關了兩千年。”
“兩千年?”他心中一顫:原來已經過了那麼久……
“兩千年,”他唏噓一聲,“到了她所說的‘再見’的時候!”
跳、跳、再跳!再跳!好!再跳……
“大王!”安靜的閻羅寶殿上突然響起兩個異口同聲的聲音,驚得閻羅大王手一哆嗦。
“啊——啊!不!不……不!”閻羅大王痛苦地抱住頭,眼睜睜地看着水晶球上的小鬼掉入河裡。“騏輪!凌霄!你們爲什麼在這時候出現?我馬上就要打破宋帝王創造的‘小鬼過河’紀錄了!”
冥界保衛科科長騏輪和平等王周凌霄一臉尷尬地佇立在殿中,冷汗滴答滴答往下淌。
閻羅大王白了他們一眼,傷心地收起遊戲專用水晶球,沒好氣地問:“說吧,有什麼事?”
騏輪的神色更加難看,冷汗噼裡啪啦地落下來。
“我還不至於爲了一個遊戲跟你過不去!不用怕成這樣吧?”閻羅大王嘀咕一句,接着聽到騏輪鼓起勇氣,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跑了。”
“誰跑了?”閻羅大王呼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難道是,無支祁……又跑了?”
“不不不,它還好好地在16層。”周凌霄吞了吞口水,艱難地說:“這次是淨澤。”
“淨澤?18層的淨澤?第一代拂水公敖淨澤?”閻羅大王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撓撓頭,“他這些年表現挺好啊!怎麼突然想跑呢?趕快抓回來。”
周凌霄無限爲難地低頭看着腳尖,小聲說:“還有一件事情。他把18層打破了……修葺組已經在趕時間修復破洞,可是情況不太樂觀……”
“大王!”彷彿嫌閻羅大王不夠心煩,宋帝王安碧茵的身影出現在寶殿上,她一臉惶恐地稟報,“被搶了!宋帝殿收押妖獸軀體的倉庫被搶了!”
“啊?丟了什麼?”閻羅大王頭皮一麻,心中有個很不好的預感。
宋帝王深吸口氣,道:“守衛的小鬼說,淨澤帶着兩個妖怪,衝進倉庫,搶走了他的身體。”
閻羅大王臉色一變,向一邊值班的第一秘書妙瑩揮揮手說:“立刻發佈最高警戒!”
夏末正午時分,陽光懨懨地穿過林梢,落在重重覆葉上。林間一片潮潤悶熱,狐狸踏着苔蘚,繞着溫泉踱步,越來越不耐煩。“小留!你洗完了沒有?動作快點,我肚子餓,想吃午飯……”
數丈寬的池中,溫泉汩汩翻涌,幾步之間便是一片白霧蒙騰。狐狸探頭探腦,仍是看不清遠處的水面。“小留這傢伙,難道熱暈了?沉到池底了?不會淹死了吧?”它好不容易抖幹皮毛,這時很不情願地跳入池中,劃啦幾下,忽然感到水波晃動,池中似乎浮起一個龐然大物。狐狸手忙腳亂地往回遊,迅速跳回地上,遠遠跑開,躲在一棵大數後偷偷觀望。“難不成……溫泉裡有大型動物,把小留吃了?”它哆嗦着抖了一地水珠,又向後縮退幾分。
池面上隱隱出現一個黑影,白霧中亮起一對紅燈,緩緩向池邊划來。
“春……空……”一聲沉悶的轟鳴穿過水汽,一個龐大的軀體“嘩啦啦”從池中跳出,踏在地面上時,幾棵小樹隨之搖晃,“春空,你躲哪裡去了?周圍怎麼變小了?難道我的視力出了問題?”
張大嘴巴的狐狸從樹後不由自主地邁出,伸直脖子仰視面前的怪物,然後“咕”一聲吞了口水,四腳朝天暈倒了……
“給春空兩塊大的,它畢竟是肉食動物。給小留三塊大的,最近它長得很快,營養跟不上就麻煩了。給我三塊小的……”薇香邊把燉牛肉分別裝盤,邊自傷自憐,“誰讓我只是飯量正常的女人!”
一切準備妥當,左等右等不見春空和小留回來。薇香拿出表,眉頭皺了起來,“狐狸洗澡總是很費時間,但也不該超過兩個小時。今天怎麼回事?”她還沒嘀咕完,房門“吱呀”一聲開了,狐狸軟趴趴地撲倒在門邊。
“出了什麼事?”薇香急忙跑過去,把它抱起來,“暈湯?心臟病發?被妖怪襲擊?受傷?”
“不,都不是……”狐狸弱弱地仰起小腦袋,目光渙散,“薇香,我差點步上你老爸的後塵,因過度震驚而死!”
“我老爸不是‘嚇死’,是摔死的,”薇香糾正一番,往門外看看,“怎麼不見小留?你該不會是……肚子餓把小留吃了以後不舒服吧?”
狐狸掙扎着跳到地下,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兩步,回頭對薇香說:“它沒有狂性大發把我吃掉,我已經謝天謝地了。那傢伙正在半瘋狂狀態中,你快跟我去瞧瞧。”
“小留狂性大發?”薇香瞪圓了眼睛,着實覺得不可思議。小留跟了她好些年,從來都是一派長輩的姿態,比她還懂道理。沒想到它也有失態的時候。薇香嘿嘿一笑,抄起她的小揹包,催促春空,“這可是難得的場面,快去看熱鬧留影紀念!”
春空顯然沒她這麼樂觀,魂不守舍地領着薇香走了不多久,就來到後山的溫泉。
溫泉周圍水汽氤氳,不見什麼怪獸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