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忽然收斂,淨澤不解地望着天空,又看看雪蕭,“你何必這樣?難道那些不懂你的人、忽略你的人,值得如此保護?”雲層漸漸變薄,淡淡月光透了下來,照亮他閃耀着的冰藍色龍角,也照亮雪蕭肅穆的臉。他的角上沾滿銀粉,再不能呼喚雨水。
“有些事,你總是不明白,”她說,“你被剝奪冥神的頭銜,並不是因爲你擅離職守、在人間留下血脈,而是因爲你的心變得狹隘,你的眼睛不接受現實的改變。你和溫蓮的差別,不在於誰懂感情、誰不懂,而在於她懂得學習別人、從世間每一個人的身上獲得經驗,並且正確地判斷出該不該這樣做;可是你不懂。你對人世的要求,就是要這個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完美、能讓你快樂。”
她的神色愈加莊嚴,“淨澤,和我回冥界。你需要的不是一個乾淨的世界,而是一個能讓你反思自己作爲的地方。”
淨澤默默聽着她的話,美麗的眼中流動淡泊的光華。“即使現實讓你失去愛人,你仍然接受?即使人讓這個世界越來越墮落,你仍然接受?卞城王,你有沒有想過,是什麼讓你自己如此悲慘、讓這個世界越來越污穢?是像你這樣的神只!明明有能力,卻站在遙遙世外,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以干預,要順其自然。”
他長長嘆息,“有一天,當你無力挽回愛人的心,還要高尚地告訴自己‘一切都是註定’的時候,會不會想到始作俑者也是你自己?有一天,‘人’墮落到無法拯救的時候,你會不會想到,曾經有個龍神早就想要剷除骯髒的人?”
他睥睨冥神,傲然宣佈,“如果‘神’意味着必須忍受‘人’的一切、必須容忍世界背棄神、眼睜睜看着愛人拋棄自己,不需誰來褫奪,我自願放棄這個空虛的頭銜。你說我自私也好、狹隘也好,我愛了溫蓮,就要給她最好的世界,讓她能學到更多美善。乾淨寧靜的自然,像天地之初那樣的景象,純潔的生靈對至高的神明心懷感激和景仰——這樣的世界難到不比現在強上百倍?”
“你想給她的,只是你的最愛,而非她的,”樓雪蕭搖搖頭。
淨澤卻回答:“這是我能爲她做的。你又能爲你想保護的人做到哪一步?”
寒霜籠上雪蕭的臉龐,一團白紗在她手中抖開,像最鋒利的劍一樣揮向淨澤。
“那麼……我只有殺了你!”樓雪蕭用悲涼的聲音說:“爲了讓我想保護的人避開我看見的未來!”
薇香驚魂未定,看着空中一青一白兩個身影,更加驚詫。“爲什麼雪蕭看來像是一定要淨澤的命?他原本,不想生死相搏……”
但事到如今,淨澤沒有其他選擇。樓雪蕭的銀紗幻化爲無數利刃,他不得不使出渾身解數,否則就要被千刀萬剮。那些被他撥落的斷刃落向地面,薇香和靜潮躲閃不及,屋頂上忽然張開一對巨大的翅膀,爲他們抵擋。“星嬋!”靜潮一聲驚歎。
自從靜汐死後就銷聲匿跡的風妖星嬋,竟與房屋合而爲一,成爲屏障,無言地保護他們。一旁的風軒遞過那枝傳說中的箭,對靜潮說:“射下它吧!我看到18層的入口正在緩緩開放。”
大地微微震顫,八方透出不同顏色的霞光,一塊圓形的光斑出現在庭院中央,漸漸變大。光斑中央有依稀可辨的字跡:“18層入口,高危地段,非請勿近。”
“弓!”靜潮一聲高喝,小留立刻變成一張華美的金弓。他把鏽跡斑斑的箭搭在弦上,猶豫道:“沒有箭鏃和箭羽。”
在靜潮遲疑的一剎那,高空中的淨澤出其不意地抽出一把刀,刺向樓雪蕭的心口。那是連龍角都可以削斷的刀,他留着,只是不想讓白狼傷害龍族,卻沒想過要用來砍殺冥神。
雪蕭靈敏地躲閃,沒有受傷的跡象,在下方觀望的白無常卻臉色慘白。
“啊!”他大叫一聲,聲音透着心痛。“不要傷害她!”少年捂着心口,彎下腰,像是十分痛苦。薇香急忙把他攬在懷中。
一團金光映亮了她的臉龐——少年的手心壓不住胸腔裡迸發出的燦爛。
每次想到家人,都會讓他心痛。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受到傷害,遙遠而悲傷的記憶又在他心頭跳動。這感覺如此強烈,像是身體中有一部分東西呼之欲出。
“發光的少年?”薇香瞪大了眼睛。
白無常額頭淌下透亮的汗珠,向箭桿一揮手,上面包裹的鏽跡頓時破裂飛散,一道金色在靜潮手中流淌。
“把箭桿給我,”少年這樣說時,無人敢提出異議。
“箭鏃……”白無常接過天箭,猛地****自己的胸膛,位置恰好在那道柳葉形的傷痕上。他的胸口頓時散發出更加明亮耀眼的金輝,“箭鏃在這兒!”
在天箭陡然暴增的絢爛光華中,一團異彩在他心口徘徊。天箭被白無常用力抽出時,精光燦爛的箭身頂端有一圈璀璨的光芒繚繞。光芒於一瞬間收攏時,一枚箭鏃凝聚成型,熠熠生輝。
“還缺箭羽!”靜潮滿懷期待地看着白無常,少年卻搖搖頭說:“我無能爲力。”
黑無常默默走上前,“讓我來吧。”他的身影一搖,化爲一束箭羽落在天箭上,發出星辰一般的熒熒寒光。
天箭光輝大長,映亮了夜空,連雪蕭和淨澤都爲之神情竦動。
“天箭?!爲什麼還在人間?”淨澤不敢懈怠,抽身想走,可是一道金光已拔地而起。
“回到你該在的地方,不要給別人添麻煩了!”靜潮大叫一聲,金箭破空而至。淨澤敏捷地躲開,天箭從他面前滑過……繼而消失在遙遠的天際。“射偏了!”樓雪蕭和白無常悚然變色。明亮的箭羽有意識似的,帶着天箭很快回轉,又向淨澤刺來。
淨澤沒有料到它倏忽而至,躲閃不及,被它擦傷了胸口。這微不足道的擦傷讓淨澤痛苦難當,他的胸前閃耀着一抹金光,散發出無盡熱量。
“好燙!你……你竟然是……”淨澤愕然瞪着白無常,大叫一聲,再不能維持人形,化爲青龍重重落在地上。
天箭“錚”一聲散爲無數金粉,猶如一道金色的閃電飄散爲一片華麗的金沙。箭羽從天箭上脫離,安然飄落,變成了疲憊的黑無常。
18層在人間的入口打開,青龍身下的光斑釋放出綿綿不絕的光束,像繭絲一樣把淨澤包住,載着他滑入黑暗。
龍還在掙扎,但力量越來越小。他憤怒地大吼了一聲,雙眸射出兇狠的熒光,“我決不會就這樣回18層!決不……”
在更深遠幽暗中,就是他曾經逃離的18層。再一次落入其中,不知何年何月纔有機會重臨人世。也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不!
淨澤的眼睛在慌亂之中看到了薇香,心痛中忽然升起一股憤恨,“預言師,你不該這樣對我!如果你早就知道這是結局,爲何要給我莫名的期望和絕望?!”
雪蕭聽到他的怒吼,宛然答道:“因爲身爲一名預言師,要遵守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能改變命運……即使沒有彩夕的預言,你的結局也是這樣。”
“那麼我要試試看,看你們是不是對任何人的命運都等閒視之!”龍的眼中閃耀着瘋狂,它奮力一掙,一把抓住正在喘息的靜潮,向黑暗中拖去……
“靜潮!”薇香大叫一聲,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靜潮的手。淨澤使出的全部力量實在太大,它似乎下定決心要拖靜潮同入地獄。薇香也被拖向冥界的入口。一瞬間,黑白無常一齊拉住她的腿,樓雪蕭又抱住了白無常的腰,但是連他們都被扯向下界。
一股柔韌的力量忽然加入,雪蕭感到有軟如蠶絲卻力大無窮的東西纏繞着她的腰肢,身子下墜的趨勢一停,慢了下來。
“不要帶走我的孩子。這一次,讓我保護我的家人!”這個微弱的聲音流進雪蕭心中。槐樹的無數根鬚將冥神們纏住,慢慢地把他們拖往上方。
然而18層的大門在召喚這些若即若離的訪客,雪蕭聽到了樹根噼啪折斷的聲音……
靜潮驚慌的面容就在薇香眼前。
“我抓住你了!”她心頭似乎有一塊大石落下,不擔心自己是不是會和靜潮一起墜入幽冥。她抓住了他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要放開,生死與共是她輪迴的目的。
一團紅光衝向淨澤,狠狠咬住它的身軀。“啊!”淨澤疼得大叫,“是你!”
在那團紅光中,小留的體形不斷變化着,漸漸顯露出龍的體態。
“放開靜潮!”小留咬住淨澤。被它的牙齒咬住的地方,淨澤的身軀像被火燒過一般化爲灰燼。
“火龍?”痛苦讓淨澤更加用力,它的利爪已經穿透了靜潮的腹部……
血珠在四周飛舞,薇香看得心痛,手上也更加用力地拉着靜潮不放。是生也好,是死也好,她不放手。他卻說:“放手吧,薇香!”
“不!”薇香的眼淚一點一滴落在靜潮的臉龐,“我發過誓!如果再給我機會,我不會放開這隻手,我不想再在夢中後悔!”
“放棄吧,薇香!”樓雪蕭痛苦的聲音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馬上就到18層的入口,一旦墮入,就再也無法回頭;一旦封閉,就再也無法開啓啊!”
“我不放手!”薇香大聲回答,“即使一起墮入最可怕的地獄,我也不會放開我愛的人!這是彩夕等了兩千年的提攜——我是爲在這時救他而來的!”
“你……別傻了!”靜潮的氣息越來越虛弱,“不要讓我死也不安……”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與黑白無常相對時,臉上慢慢露出一個帶血的微笑,“薇香,我不能照顧你了,保重……”
“說傻話的是你!”薇香哽咽着大聲抗議,“是誰要和我在白頭時回首人生計劃?把另一隻手也給我!”在淚眼朦朧中,她的神智開始混沌,身體越來越沉重,精神卻越來越渴望飛昇,渴望脫離軀殼。18層的力量在影響她,每一刻都有魂飛魄散的可能。
這看似就要到盡頭的甬道中,忽然落下一柄刀。淨澤用來刺樓雪蕭的刀,在大地的震顫中跌落下來。
靜潮眼中霍然閃爍出希望,他微微一笑,“薇香,記住:我的愛,不會在忘川裡熄滅。”他從龍的爪中掙脫另一隻手,接住那下落的利刃,向被薇香抓住的手臂砍去。“我會在地獄的黑暗裡,期待着……與你、再見!”
“靜潮!”薇香緊緊拉着靜潮的斷手,眼前的世界,在無盡黑暗中片片崩潰。她在自己絕望的呼喚中暈了過去。恍惚中,只看到一道紅光在這一瞬間飛進她的身體。
“雪蕭,帶她走!這是我的選擇,希望你不要反對。”靜潮染血的微笑消失在黑暗裡。
“啊……啊!”雪蕭發出沒有意義的悲呼,顫抖起來。
這是她看到的結局。命運,不是那麼容易改變。她一直想不透爲何靜潮會落入黑暗。她以爲,將淨澤趕回18層就好。如果需要,她願意爲靜潮殺了淨澤,以絕後患。
但她想不到命運是如此頑固。
槐樹柔勁的樹根一收,雪蕭身子一顫,眼淚落向無底黑暗之中。她被拉回到人間,眼睜睜看着靜潮的身影在黑暗中越來越小,越去越遠……
“原靜潮,你……”淨澤的龍身已經被燒灼殘破,它睜開被靜潮的血染紅的眼睛,有點驚駭,“你知不知道,人的魂魄一旦靠近18層的大門,會因爲扭曲而破散!”他不懷好意地看了看小留的——剛成龍形的身軀正頹然向18層落去。
“龍薇香剛纔離18層太近,靈魂難免分裂受傷。所以這條龍才放棄肉身,和她合而爲一。你呢?你的靈魂一定會在這裡消失無蹤,不留一個碎片!”
“我……知道。”靜潮的聲音漸漸飄忽。
“一旦魂飛魄散,你就再也沒有來生,也不可能和她相遇!”
“我知道,”靜潮的魂魄離開了身體。他明白,下一個瞬間,他就要消散。“可我已答應了她,還會再見。無論如何,無論多久,在遙遠的未來,我們一定會再一次爲彼此回到人世……這是承諾。”
“你、你說什麼?”淨澤的半身已陷入18層,就在這時候,他恢復了人的姿態,臉上是說不清的迷惘。
看着靜潮的魂魄變成一團美麗的光,他無限悲傷地鬆開手,沉入地獄深處。
他閉上眼睛,悽楚地輕輕一嘆,“溫蓮……爲什麼,我無法從你那裡得到這樣的承諾……”
18層的大門化爲一道光,在深沉的黑暗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