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衍刻印。
曾經爲所有無病者帶來了希望,卻也因爲人性的貪婪,導致它成了一種半禁忌的產物。
周圍的空氣彷彿都在一點一點變重。
姜病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凝重的氛圍。
他記得柳冰說過,病衍刻印,便是將波動之力注入自己體內,完成傳承。
但不知爲何,從主帥的神情,唐柿子的話語來看……
接下來的病衍刻印,並不是那麼簡單。
“準備好了嗎?”唐柿子轉達着秦觀棋的意志。
秦觀棋的神情,簡直凝重的像是完成一場王權的交接。
“準…準…準備好了。”
明明什麼也沒有發生,可輕微社牛的姜病樹,竟然忽然有些緊張。
秦觀棋微微一笑,唐柿子心領神會:
“不要緊張,病衍刻印雖然在結果上都是一致的,不管是由誰來刻印,都不會影響你之後的發展。”
“但主帥的刻印,會讓你見到一些別的東西。”
姜病樹不知道是什麼,不過看着秦觀棋一笑,心裡的緊張便消減了許多。
秦觀棋也緩緩擡起手。
神聖無比的金光在他的指尖凝聚。
彷彿璀璨的金色星辰,變作了一枚棋子,被他夾在指尖。
看着指尖的金光不斷靠近自己……
姜病樹意識忽然恍惚起來。周圍的世界竟然一點點開始破碎。
就像整個世界忽然間被無數道細線切割,變成了一塊破碎的棋盤。
不知何時,唐柿子又一次握住了姜病樹的手。
秦觀棋的指尖,也已落在了姜病樹的額頭上。
在姜病樹意識混亂之際,秦觀棋的聲音出現在了姜病樹的腦海裡。
“爲了區別於普通的病衍刻印,當初第一任主帥,將病衍刻印的儀式,做了進一步改進。”
“以至於接受了刻印的我們,可以感應到銘刻之人的一部分記憶。”
“這些記憶一代代傳承,會交織成一個不那麼美好的故事。”
“姜病樹,接下來的刻印裡,你會遇到很多人,但不要害怕,他們都是英雄。”
“跟隨他們的腳步,他們會帶你走過一段路。”
姜病樹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而隨着主帥聲音一點點出現,他周圍的景象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病衍刻印,至此開始。
……
……
璀璨的星河懸在頭上,姜病樹看向頭頂的壯闊星空,隱隱感覺到一種熟悉感。
自己像是置身在無邊的荒原,世界彷彿被劈開,呈現出巨大的斷層。
夜華之下,橫在他前方的連通着斷層的。
只是不同於他過往的夢境,這座橋散發着璀璨的金色光澤。
而在橋的這端,站着許許多多的人。
這些人形態各異,有人看着很健康人無異,也有人病痕滿身命不久矣。
有人年輕,有人年老,有男人女人,甚至還有十幾歲的少年。
他們全部和姜病樹一樣,站在橋的一端。
當姜病樹出現的時候,這些人齊齊看向了姜病樹:
“又來新人渡橋了嗎?真是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啊。”
說話的人高大魁梧,他原本蹲坐在橋邊,欣賞着永恆的夜色。
但看着姜病樹靠近,他便站起身走向姜病樹。
“跟過來吧小子,我送你,我第一眼瞧見你,便覺得投緣。”
姜病樹看着這個身高近兩米的大塊頭,點了點頭。
周圍的人都很詫異。
因爲站起來的這個人,身份很特殊。
當他表明要送姜病樹過橋時,很多人雖然沒有動,但眼神都帶着尊敬的意思。
這股尊敬,是給姜病樹的。
也有不少人起身,走在了魁梧男人的身後。
魁梧男人笑起來頗爲豪邁:
“來吧,到我旁邊來。”
對這一切不明所以的姜病樹,回憶起主帥的話,順從的走到了魁梧男子的身旁。
“我叫雲鷹揚。你叫什麼名字?”
“是!我叫姜病樹!”
總感覺這些人物都是大佬,姜病樹像是個剛入伍的新兵蛋子一樣,很有精神的立正式回答。
“哈哈哈哈好名字,病樹前頭萬木春,好兆頭!走吧,我們過橋!”
過橋到底代表着什麼?似乎與病衍刻印的儀式有關?
姜病樹點點頭,和雲鷹揚並排而走。
一併邁開步子的,還有跟隨在雲鷹揚身後的那些人。
帶着諸多困惑,姜病樹邁開腳步,踏在了那道在夜色下散發着璀璨的金色大橋上。
這一瞬間,他的眼裡浮現出許多畫面。
哀嚎遍野的街道。滿是奇怪病痕的男男女女。
鼻息裡是血液臟器的臭味,街道上老鼠啃食着病死之人的屍體。
巨大的聖人像已經殘破。
揹負着聖徒之名的英雄,淪爲了被驅逐的邪徒。
在一個少年的視角里,姜病樹看到了聖徒被圍攻驅逐,最終沒入濃霧之中。
“我的兄長,叫雲塵。”
“這個世界,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中資源少者,惶恐求着平均。不均中資源多者,傲慢着渴求更多。”
“這樣的不均,赫然成了一種平衡。兄長想要打破這種平衡。所以他成了異端。”
“兄長的下場可想而知,在他死後,我隱姓埋名,建立了棋組織。”
“爲了尋求志同道合之人,爲了聖人驅逐病態的意志可以貫徹下去,我改進了病衍刻印。”
伴隨着雲鷹揚的聲音,一張張畫面閃過。
在那個絕望的時代裡,聖人遠去,無病之人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但換來的卻是病城裡更加絕望的統治。
那些意志並未消散,在雲鷹揚的努力下,第一代棋組織,以殘局之勢成立。
“我們的初衷,是建立一個對抗四大集團元老會,在暗中爲健康之人刻印的組織。”
“人類不該追逐病態,我們希望能夠貫徹聖人意志,建立一個新的有序紀元。”
“可隨着我們的調查,發現聖人的遠去,以及我兄長被驅逐的真實原因,並不僅僅是權力鞏固人性貪婪,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聖人並不是不知曉人性,但病城之外的濃霧裡,或許還有更可怕的東西。”
“只是當年的棋組織,還不足以知曉更多的真相。而我……”
“我沒能走到我期望的終點。”
雲鷹揚的話音消失。
姜病樹腦海裡浮現的最後的畫面,是雲鷹揚在病域裡。
“我的終點,便在這裡了。”
這詭異的病域,似乎是一個血壓紊亂的病人導致。
當病域消散的時候,人們只找到了雲鷹揚的屍體。
他是站着死的,全身坑坑窪窪,滿是血洞。手似乎握着什麼。
但隨着病因消散,外人看來,他手裡什麼也沒有。
棋組織的第一代首領,在接觸到了陰謀之初後不久,便因爲處理一個極爲麻煩的病域,不幸犧牲。
當姜病樹回過神的時候,與他並行的雲鷹揚已經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書卷氣濃郁的年輕人。
“我叫林倦,雲大叔進入病域前,成爲了我的銘刻之人,接下來,我帶你走剩下的路。”
姜病樹有些詫異……
雲塵是聖徒,這件事他知道,他聽柳冰說過。
可他沒想到,棋組織,竟然是雲塵的弟弟所創立。
而他更沒想到,這樣的英雄,會在病域裡死狀如此悽慘。
他原以爲,雲鷹揚大叔應該是可以陪着自己走完這座橋的。
原本豪邁的大叔忽然就消失了,讓姜病樹悵然若失。
可很快,他又陷入了後來者的記憶裡。
年輕的林倦成爲了棋組織的新首領。
他帶着衆人爲健康之人診治,但卻很快被追逐病態的人,報道爲邪教。
被批判成是剝奪他人病魔的惡鬼。
林倦沒有在意他人的言語,他只知道,如果那些人再不救治,他們不會等到病魔孵化,只會等來死亡。
那一年,人們對於病魔孵化的理論知識,並不如現在這般豐富。
如果不是林倦,那些盲目追求生病的人,大多都會因爲控制不住病情而死去。
只是林倦最後的結局,也同樣是死在病域。
“姜病樹……我好像只能陪你到這裡了。”
並沒有走多久,姜病樹因爲腦海裡總是出現各種當年林倦經歷過的事情,所以他沒有記錄自己走了多遠。
但隱隱的,姜病樹感覺林倦走的距離,不如雲鷹揚長。
隨着林倦的話音落下,姜病樹腦海裡,浮現出的是這樣的光景。
書生氣的林倦,在病域裡即將死去。但他沒有淨化病域。
因爲病域就在病孵所裡,那裡的病人實在是太多。
林倦發現自己沒辦法如同老帥雲鷹揚一樣……以強大的武力瓦解病域。
但他不希望自己就這樣碌碌無爲的死去,哪怕他的一生,救治了很多人。
他在那棟淪爲了病域的病孵所裡,記錄下各種病症的病變過程。
至生命的最後一刻,被各種古怪的病變規則折磨至死前,他都把自己當做一個實驗體,在推演病域的轉變過程。
他沒有破解病域,但他臨死前留下的那份病域體驗報告,在後世爲病域探索者,帶來了極大幫助。
林倦的身影消失。
姜病樹還來不及悲傷,就有下一個人來到了他身邊。
“你好啊姜病樹,我叫童熙。”
當一個人消失,就會有另一個人帶着姜病樹繼續前行。
這座大橋上,每個人都是這麼過來的,每個人都有着自己所能抵達的最終位置。
因爲每個人,都已經死去。
童熙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在與童熙前行的過程裡,姜病樹腦海裡浮現的畫面又變了。
在雲鷹揚和林倦之後的棋組織,處境艱難。
但巾幗不讓鬚眉的童熙,靠着自身的精明能幹,開始另闢蹊徑。
她開始分配棋職,開始招募那些健康人,爲健康人提供工作。
靠着過人的頭腦,開始將在病城裡很多不起眼的產業整合。
那都是四大集團看不上的邊角料。
童熙這位棋組織歷史上極爲傑出的女帥,爲棋組織打下了一定的經濟基礎。
也讓後來的主帥們,開始明白一些很現實的事情——比如錢財的重要性。
就像是一個將爛攤子變成了豪華酒店的奇人。
但這位奇人,同樣死在了病域裡。
那是一個出現在寫字樓的奇怪病域。
靠着前人留下的經驗,童熙在病域解決了不少病變,但始終沒有找到病因。
這個將棋組織從危難中匡扶起來的女強人,最終在病域的奇怪規則裡……脊椎軟化而死。
當棋組織的人發現她的屍體時,她已經如同煮熟的蝦一樣,身體蜷曲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程度。
臨死的一刻,童熙大概是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她給自己的愛人與孩子打了一個電話,終末的遺言——
“要是有下輩子,我希望能夠以無病之軀,驕傲的愛着你們。”
童熙死去。
姜病樹的眼眶通紅,一個又一個的主帥死去,但前路還如此漫長。
他的情緒來不及宣泄,就已經有下一個人,繼續並行,帶他穿過這座長橋。
第四任主帥,患有細胞端粒異化症。這是一種奇怪的病。
這種病會導致病患一生,細胞分裂次數受到限制。衰老會加劇,一生無法活過二十五歲。
但主帥並沒有顯得灰心,他對這個沒有未來的生活,依然充滿熱情。
在二十五歲那年,他明明不到而立之年,卻有如古稀一般蒼老。
但身爲第四任主帥,他沒有辜負主帥之名,將棋組織越發的正規化。
在棋職者們的努力下,肺區胃區的病域數量,開始明顯減少。
假如生命只剩最後一年,很多人或許會選擇放縱自己,去填補昔日的遺憾。
但主帥沒有,他沒有任何懈怠,在生命的最後一年,親力親爲不斷的淨化病域。
在秦觀棋與徐曼羽出現之前,棋組織單年病域淨化數量之最的記錄,便一直由第四任主帥所保持。
他是傑出的天才,可他的病,無法醫治。
他最終死在了病域裡,不是因爲無法淨化病域,而是因爲……
老天不再給他更多時間,他在二十五歲的年紀……衰老而死。
“不要爲我難過啊姜病樹,畢竟我已經死了哦,繼續走吧,走到橋的彼端去吧。”
第四任主帥,消失。
很快,第五任主帥接上了。
他們就是這樣,前仆後繼,一個人死去了,就由另一個人頂上。
第五任主帥還是死於病域。
臨終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責備他沒有將病魔能力用在正途上。
沒有爲自己的家族爭取足夠的財富。
他有些歉疚,但卻無愧於心。
第六任主帥死於病域,那一年,他的摯友身爲士,發出了一個靈魂拷問:
“這些人已經瘋了啊,這個世界也病了啊,他們追逐的東西和我們所向往的截然相反,只要人還在追逐病態的生活,病域永遠還會出現新的,他們真的還有拯救的必要嗎?”
主帥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就好像醫生不會去思考,這個世界永遠會有病人,那麼多救一個和少救一個,又有什麼差別呢?
在那個能讓人石化的病域裡,等待着生命結束的一刻,他以將死之軀對士說道:
“哪怕在浩瀚的歷史裡,我們的努力微乎其微,但只要能夠有所作爲,便是有意義且有必要的。”
第六任主帥死去,他變成了一座石雕。
第七任主帥很快頂上。第七任主帥死在了病域裡。
第八任主帥死在了病域裡。
第九任主帥死在了病域裡……
……
姜病樹感受着這些英雄們的過往,不知道行進了多遠。
他只知道,身邊並行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
他們臨終時,都會用鼓舞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後默默的消失,彷彿不曾存在過。
那些臨終時的話語,讓他一次次動容,巨大的悲傷與遺憾在心裡泛起。
“終於能夠休息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和老師喝酒了。”第十三任主帥,江城,死於病域,四十七歲。
“士哥兒,能最後再給我做碗麪嗎?肉不要太柴,辣椒多放一點,蔥花多放一點,我真的好餓,我先去睡一覺,做好了叫醒我,一定要,叫醒我……”第十五任主帥,張小云,死於病域,二十八歲。
“我嗎?沒事的,不要擔心我,接過主帥身份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的下場,在我前面的十九個人,都是死在病域裡,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跟他們不一樣。只是我真的很想看到畫卷裡的世界啊。”第二十任主帥,陳病溪,死於病域,三十歲。
“小可嗎,爸爸還在外面,抱歉啊,爸爸這次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嗯,比腦區還要遠,可能很長時間回不來了,以後……你要聽媽媽的話,不準欺負媽媽……”第二十四任主帥,袁石,死於病域,三十九歲。
“真丟臉,我這是被嚇哭了嗎?前面那些人都死的那麼英雄……不能到了我這裡,就這麼窩囊啊!打起精神來啊唐允!不要下了地獄,被前輩們笑話啊!我不害怕!我不害怕的!”第二十六任主帥,唐允,死於病域,十七歲。
……
……
並行之人,換了一個又一個。悲壯的死亡,經歷了一場又一場。
但每一個並行的主帥,在看向姜病樹時,都是帶着敬佩,他們並不後悔,亦不悲傷。
這趟旅途似乎終於將走到終點,姜病樹已經淚流滿面。
就像是所有主帥死亡時的記憶,全部出現在了他的記憶裡。
他無法想象,他這樣的健康之人,能夠在這個世界活着,竟然是這麼多代人努力的結果。
感受着那些人臨死前的豪邁,遺憾,悲傷,憤怒,乃至膽怯,他從來沒有如此的難受過。
這些時代的英雄們,本可以在病城裡活得很好,卻無一例外都死在淨化病域的路上。
棋組織裡或許有活着退下來的棋職者,卻並無活着退下來的主帥!
姜病樹胸腔裡彷彿擠壓着無盡的情緒,卻嘶吼不出來。
他知道這些人爲何帶着敬意,因爲他們以爲自己是繼任者。
是明知生活糟糕透頂,明知前路或許並無光明,卻偏要走條路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姜病樹回望身後,發現竟然沒有了並行之人。
他猛然想到了什麼,望向前方。
這座由無數人修建,但卻無人抵達彼方的長橋一隅裡,站着一道獨孤的身影。
繁星黯然失色,全部成爲點綴,這道身影,正是秦觀棋。
當聽到姜病樹的腳步聲時,秦觀棋轉過身來。
姜病樹在病衍刻印裡經歷的這一切,在秦觀棋還是孩童的幼年,便已經全然經歷過。
他是一個善良溫柔的人,走過那麼多人悲壯遺憾的一生後,他也和姜病樹一樣,流淚動容。
從那以後,這個世界就沒有了秦羨音,只有願肩負起棋組織未來的秦觀棋。
秦觀棋沒有說什麼,這座橋距離彼端還很遠,前面那麼多並行者,並不能走到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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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棋也不認爲自己可以。
但他對着姜病樹報以微笑時,那澄澈的眸子裡,並沒有任何的懼色。
他明明是那麼柔和的一個人,明亮的眼神裡,卻有孤身對抗千軍萬馬的氣勢。
只在一瞬間,姜病樹就明白了,爲何車姐會說那番話——
“我們都相信,見到了主帥,瞭解到了組織過往之後,你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秦觀棋擺出邀請的手勢,如姜病樹的下一個並行者,他似在無聲的說:
“和我一起同行吧,將所有未能抵達終點的遺憾一併揹負,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