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艾德

艾德·史塔克渾身痠痛,又累又餓,心情惡劣地騎馬穿過紅堡高聳的青銅大門。 御前總管前來通知他派席爾大學士召開緊急的御前會議,希望新任首相方便的話能大駕光臨時,他人還在馬背上,心裡只想好好泡個熱水澡,來只烤雞或烤鴨,然後在羽毛牀上睡個覺。“方便的話,改成明天。”奈德下馬時沒好氣地說。

總管恭敬地一躬到底。“首相大人,那我就轉告重臣們,您不便出席。”

“算了,該死的。”奈德道。還沒上任便先把朝廷重臣給全得罪光那怎麼成。“我這就去見他們。但請先給我幾分鐘,容我換上比較正式的服裝。”

“是的,大人。”總管說,“我們已經把艾林大人以前在首相塔的房間都給您準備好了,如您願意,我這就差人把您的東西給送過去。”

“有勞了。”奈德邊說邊扯下騎馬戴的手套,塞進腰帶。身後,他的家人和臣屬正陸續進入大門。奈德看到管家維揚·普爾,便叫住他,“看來宮裡好像有急事找我。好好安頓我女兒,告訴喬裡叫她們待在房裡。不準艾莉亞到處亂跑。”普爾欠身。奈德轉身對御前總管說:“我的馬車還在城裡半路上。我需要合適的衣服。”

“爲您服務是我莫大的榮幸。”總管道。

於是,筋疲力盡的奈德,就這麼穿着借來的衣服,大步走進議事廳,發現四名重臣正在等他。

議事廳的陳設極爲華麗。地板上鋪的是密爾地毯,而非燈芯草蓆。房間一角擺着一幅來自盛夏羣島的木屏風,上面雕刻有上百種栩栩如生、色彩斑斕的珍禽異獸。牆壁上則掛滿了諾佛斯、科霍爾和里斯產的精美織錦。門兩側是一對瓦雷利亞的獅身人面獸雕像,圓潤的紅榴石雙眼在黑色大理石的臉上顯得炯炯有神。

奈德前腳剛踏進房間,幾位重臣中他最嫌惡的太監瓦里斯便靠了過來。“史塔克大人,我聽說了您在國王大道上遇到的麻煩事兒,真令人遺憾哪。我們都去聖堂爲喬佛裡王子點了蠟燭,祈禱他早日康復。”他的手在奈德袖子上留下脂粉的痕跡。他渾身散發出腐敗的甜膩氣息,聞起來活像生在墳墓上的花。

“你的神想必聽到了你的禱告,”奈德冷淡而有禮地回答,“王子的健康狀況已日漸好轉。”他從太監掌中抽出手,穿過房間朝藍禮公爵走去。藍禮正站在屏風旁,小聲地和一名矮個男子交談,那人必是小指頭無疑。勞勃剛奪下王位時,藍禮不過是個七歲小男生,如今他已長大成人,神貌酷似乃兄,奈德爲此覺得極不自在。每次見到他,都彷彿時光倒流,看到那個英氣勃發,甫從三叉戟河得勝歸來的勞勃站在面前。

“史塔克大人,看來您安然抵達了。”藍禮道。

“您不也是。”奈德回答,“恕我直言,有時候您和您哥哥勞勃真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

“我哪比得上他。”藍禮聳聳肩。

“您至少穿得比他好。”小指頭俏皮地說,“藍禮大人花在衣服上的錢,宮裡的夫人太太恐怕都沒幾個比得上。”

此話倒是不假。藍禮公爵穿着暗綠天鵝絨緊身衣,上面繡了十二頭金色雄鹿。一邊肩頭瀟灑地垂着織金半披風,用一枚翡翠胸針別起。“這應該算不上滔天大罪。”藍禮笑道,“瞧瞧你穿的什麼德行,那才失禮。”

小指頭不理會他的嘲笑。他嘴角掛着近乎輕慢的微笑看着奈德。“史塔克大人,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見見您。我想凱特琳夫人應該向您提起過我吧?”

“她是提過。”奈德冷冷地答道。對方這句傲慢中帶着促狹的話惹惱了他。“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也認識我哥哥布蘭登。”

藍禮·拜拉席恩哈哈大笑。瓦里斯則曳步湊來。

“我跟他很熟。”小指頭道,“至今身上都還留着他的紀念。布蘭登也提起過我?”

“常提起你,多半是火冒三丈的時候。”奈德說,心中希望就此結束這個話題。他對這類文字遊戲素無興趣。

“我還以爲你們史塔克家的人沒那麼大火氣,”小指頭說,“在我們南方,大家都說你們是冰做的,一過頸澤便要融化。”

“貝里席大人,您大可放心,我並不打算太快融化。”奈德朝會議桌移去。“派席爾師傅,我瞧您身體還很硬朗。”

大學士從他長桌尾端的長椅上擡頭,露出微笑。“大人,以我這把年紀,有這樣的身體很不錯了。”他答道,“啊,只是容易疲勞。”他有張慈藹的臉,幾束白髮垂掛在早已禿光的額頭兩邊。他的學士項圈並非魯溫那種簡單的金屬製品,而是由二十四種金屬片所串成的沉重項鍊,從喉頭一直垂到胸膛。鎖鏈用人類所知的每一種金屬打造而成:黑鐵和紅金,發亮紅銅和沉重的鉛,精鋼、錫和黯淡的白銀,黃銅、青銅與白金。石榴石、紫水晶和黑珍珠裝飾着金屬鏈,翡翠和紅寶石點綴其間。“我們不妨開始罷。”大學士把手放在大肚子上反覆揉搓,“再等下去,只怕我就要睡着了。”

“如您所願,”國王在會議桌的首位空着,那椅子靠背上用金線繡着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奈德揀了國王右邊,象徵國王右手的位子坐下。“諸位大人,”他正色道,“很抱歉讓大家久等。”

“史塔克大人,您是國王的首相,”瓦里斯道,“爲您效勞就是我們職責所在。”

眼看其他人紛紛在自己固有的座位落坐,艾德·史塔克才猛然驚覺此時此地自己是多麼格格不入。他憶起勞勃在臨冬城墓窖裡對他說過的話,我身邊淨是些白癡和馬屁精。奈德朝會議桌看去,暗自揣測哪些是白癡,哪些又是馬屁精。答案他已瞭然於心。“我們只有五人。”他指出。

“國王北行之後沒多久,史坦尼斯大人便回了龍石島。”瓦里斯道,“至於我們英勇的巴利斯坦爵士,此刻無疑正隨侍國王身邊,護送他穿過城市罷。身爲御林鐵衛隊長,這是他職責所在呢。”

“或許我們該等巴利斯坦爵士和陛下加入之後再開始。”奈德提議。

藍禮·拜拉席恩朗聲笑道:“要等我老哥賞臉,那不知到何年何月囉。”

“我們親愛的勞勃國王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瓦里斯說,“所以便將雞毛蒜皮小事交給我們,以減輕負擔。”

“瓦里斯大人的意思是說,凡是牽涉財政、農獲和律法的事務,我王兄聽了就頭痛。”藍禮公爵道,“所以管理國家就落到我們頭上了。他倒是不忘記時不時交代些什麼下來。”他從袖子裡抽出一張裹緊的紙放在桌上。“比如今天早上,他吩咐我提前全速進城,請派席爾大學士立刻召開這次會議。他有項緊急差事交給我們辦。”

小指頭微笑着將信箋交給奈德,上面蓋了王家印信。奈德用拇指揭開蠟印,攤平信紙,想看看國王的緊急命令究竟是什麼。他越讀越難以置信,勞勃到底要胡鬧到什麼地步才罷休?還是以他的名義,這簡直是雪上加霜。“天殺的,”他不禁咒道。

“奈德大人的意思是說,”藍禮公爵宣佈,“國王陛下指示我們舉辦一次盛大的比武競技,以慶祝新首相上任。”

“要花多少錢?”小指頭興趣索然地問。

奈德從信上念出答案:“優勝者賞四萬金龍幣,居次者賞兩萬金龍幣。團體近身戰的優勝者也是兩萬,射箭優勝則是一萬。”

“一共九萬金幣。”小指頭嘆道,“還得加上其他開銷。想也知道勞勃一定要大宴賓客。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廚師、木匠、女侍、歌手、戲子伶人和雜耍傻子……”

“傻子我們倒是不愁找到。”藍禮公爵說。

派席爾總師看着小指頭問:“國庫付得出這筆款子?”

“哪來的國庫?”小指頭撇撇嘴,“大學士您就別裝蒜了,你我都很清楚國庫已經空了好多年。還不是得伸手借錢,想必蘭尼斯特家會很樂意支援。反正咱們已經欠了泰溫大人三百多萬金龍,再借個幾十萬算什麼?”

奈德震驚無比。“你說王室負債高達‘三百萬’金幣?”

“史塔克大人,此刻王室負債總額超過六百萬。蘭尼斯特家是最大的債主,但我們也向提利爾大人、布拉佛斯的鐵金庫,還有好些泰洛西商行借過款。最近我不得不另闢財源,把主意動到了教會頭上,總主教大人討價還價的本領之高,連多恩的魚販都比不上。”

奈德簡直錯愕到無以復加。“伊里斯·坦格利安留下了堆積如山的金銀財寶,你怎麼會讓它淪落到這步田地?”

小指頭聳肩:“財政大臣只管找錢,花錢的是國王和首相。”

“瓊恩·艾林絕不會允許勞勃這樣揮霍。”奈德忿忿地說。

派席爾總師搖搖他那顆光頭,項鍊輕聲作響。“艾林大人固然精打細算,但恐怕國王陛下不見得都聽從睿智的諫言。”

“我王兄熱愛比武競技和山珍海味,”藍禮·拜拉席恩道,“他最討厭所謂的‘數銅板’。”

“我會跟陛下談談,”奈德說,“這麼鋪張浪費的比賽,國家可負擔不起。”

“跟他談談當然很好,”藍禮公爵道,“不過我們還是先着手訂個計劃吧。”

“改天再議。”奈德說。從他們的眼神看來,他的口氣似乎太尖銳了點。要想治理,他就必須牢記,自己已不是臨冬城萬人之上的領主身份,在這裡他不過是地位平等的重臣之首罷了。“諸位大人,請原諒我。”他改用較和緩的口氣,“我實在是累了。我們今天就到此爲止,等我精神好些時再繼續。”說完他沒有徵求其他人同意,便突然站起身,朝在座的重臣一一點頭後,徑自離開。

出到門外,只見馬車和騎士依舊不斷從城堡大門涌入,庭院裡一片混亂,充斥着泥土、馬臊味和叫喊不停的人聲。有人告訴他國王還在路上。自三叉戟河的意外發生之後,史塔克家族和他們的部屬便走在車隊的最前面,遠離蘭尼斯特家族,避開兩派逐漸升高的緊張氣氛。勞勃幾乎沒有露面,據說他待在輪宮,成天喝得酩酊大醉。若真是如此,他應該還要幾個小時纔會出現,這已經比奈德期望的要早上許多了。如今他只消看看珊莎的臉,就覺得心中怒火又要升起。旅途的最後兩週實在苦不堪言。珊莎責怪艾莉亞,說被殺的應該是娜梅莉亞。艾莉亞在得知屠夫學徒的死訊後就魂不守舍。珊莎每晚哭着入眠,艾莉亞一聲不吭地獨自憂傷,艾德·史塔克自己則夢見了一個專爲臨冬城史塔克家人準備的冰凍地獄。

他穿越外庭,走過閘門,進入內院,正朝他印象中首相塔的所在走去時,小指頭突然出現在面前。“史塔克,你走錯路了,跟我來。”

奈德猶豫不決地跟着他,小指頭帶他進入一座塔,下了一道蜿蜒的階梯,穿越一個凹陷的小庭院,沿着荒廢的迴廊行走。兩旁牆壁,一副副無人使用的鎧甲好似站立的衛兵。他們是坦格利安家族遺留下來的歷史陳跡,黑色精鋼打造,頭盔鑲着龍鱗,但如今積滿灰塵,早已被人遺忘。“這不是通往我居室的路。”奈德道。

“我說過是嗎?我正打算把你引進地牢,割了喉嚨,再把你的屍體封進牆裡。”小指頭語帶譏諷。“史塔克,我們沒時間廢話,尊夫人正等着你。”

“小指頭,你到底耍什麼把戲?凱特琳人在臨冬城,離此數百里之遙。”

“哦?”小指頭灰綠色的眼睛裡閃着饒富興味的光芒。“那麼此人的易容術果真不同凡響。我說最後一次,要麼跟我來,不然我就把她據爲己有囉。”

他快步走下階梯。

奈德滿懷戒心地跟上,心裡不知這一天究竟何時纔會結束。他對這些心機巧詐毫無興趣,但已逐漸開始理解,對於小指頭這樣的人,權術和陰謀就是家常便飯。

階梯底端有一扇橡木和鐵條製成的厚重門扉。培提爾舉起門閂,揮手示意奈德進去。他發現他們正置身位於河流之上的峻峭絕壁,浸沐在黃昏的紅暈裡。“我們在城堡外面。”奈德道。

“你還真不好騙嘛,史塔克。”小指頭傻笑道,“到底是太陽還是天空泄露了秘密?跟我來,巖壁上挖了可供攀附的凹洞。小心別摔死,否則凱特琳永遠也不會原諒我。”說完他翻身便往下爬,動作像猴子一般靈敏。

奈德仔細審視了巖壁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跟着下去。峭壁上果真如小指頭所言,刻有淺淺的凹洞,除非你原本就知道,否則從懸崖下根本無從發現。河流離他們有一段高到令人暈眩的距離。奈德把臉貼上岩石,除非必要,儘量不往下看。

最後他總算好不容易到達底部,旁邊是一條狹窄而泥濘的水濱小徑,小指頭正懶洋洋地靠在岩石上啃蘋果。他已經快吃完了。“史塔克,你老了不中用啦。”他邊說邊隨手把蘋果核丟進激流。“沒關係,接下來我們騎馬。”兩匹馬正等在那裡,奈德騎上,催馬快步跟在他身後,順着小路朝城市去。

最後貝里席在一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三層木造建築前停了下來。窗戶透出燈光,在逐漸黯淡的暮色裡顯得特別明亮。樂聲和刺耳的笑鬧從內散溢,在河面上飄蕩。門邊有一條沉甸甸的鏈子掛着盞華麗的油燈,外面蓋着加鉛的紅玻璃燈罩。

奈德·史塔克憤怒地跳下馬。“這是家妓·院。”他抓住小指頭肩膀把他推得團團轉。“走大老遠的路,結果你竟帶我上妓·院?”

“你老婆在裡面。”小指頭說

他再也忍耐不住。“布蘭登對你太仁慈了。”奈德說着把小個子狠狠地往牆上撞去,抽出匕首指向他留着鬍子的尖下巴。

“大人,快停手。”一個焦急的聲音喚道。“他說的是實話。”背後傳來腳步聲。

奈德握刀轉身。只見一個身穿褐色粗布衣服,下顎的軟肉隨着跑步不住顫動的白髮老人急急忙忙朝他們跑來。“這不干你的事。”奈德才剛開口,突然認出來者。他放下匕首,驚訝萬分。“羅德利克爵士?”

羅德利克爵士點點頭。“夫人在樓上等您。”

奈德糊塗了。“凱特琳真的在這裡?不是小指頭的惡作劇?”他收起武器。

“我有那本事倒好,史塔克。”小指頭道,“隨我來罷。還有,臉上表情露骨一點,不要一副正襟危坐的首相模樣。你要是被認出來,那可就糟了。不介意的話,經過時摸兩把奶子。”

他們走進屋內,穿過擁擠的大廳,有個胖女人正唱着歌詞淫穢的曲子,身穿輕薄羅衫的美少女坐在恩客腿上撒嬌。沒人理會奈德。羅德利克爵士等在樓下,由小指頭領他走上三樓,穿過迴廊,進了門。

凱特琳正在裡面,她一見他便叫出聲來,朝他飛奔過去,緊緊地抱住他。

“夫人。”奈德驚訝地輕聲說。

“喲,好極了。”小指頭說着關上門。“您認得她。”

“大人,我好怕你不會來。”她貼在他胸膛上細語。“培提爾一直捎來你的消息。他告訴我艾莉亞和年輕王子的事了。我的乖女兒們都還好麼?”

“她倆都很難過,也很憤怒。”他對她說,“凱特,我不懂。你來君臨做什麼?發生了什麼事?”奈德詢問妻子。“是布蘭的事?難道他……”死這個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但他無法啓齒。

“是布蘭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凱特琳道。

奈德更摸不着頭腦。“那是怎麼回事?親愛的,你爲什麼會在這裡?這又是什麼地方?”

“你覺得這裡看起來像什麼?”小指頭說着在窗邊落座。“這就是家妓·院。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不可能找到凱特琳·徒利呢?”他微笑,“說來也巧,這家店恰好就是由我經營,所以要安排很簡單。我可是極力避免讓蘭尼斯特的人得知凱特在君臨的消息。”

“爲什麼?”奈德問,這時他纔看見她的手怪異的姿勢,看見那尚未癒合的紅色傷疤,左手小指和無名指僵硬不便的樣子。“你受傷了。”他握起她的手反覆檢視。“老天,傷得好深……這是劍傷還是……夫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凱特琳從斗篷下抽出一把匕首交給他。“有人帶着這把刀要取布蘭性命。”

奈德猛地擡頭。“但是……誰……誰會這麼……”

她伸出手指貼上他嘴脣。“親愛的,讓我說比較快。你好好聽着罷。”

於是他仔細聆聽,而她將事情始末和盤托出,從藏書塔大火、瓦里斯、前來迎接她的都城守備隊一直說到小指頭。等她說完,艾德·史塔克手握匕首,呆若木雞地坐在桌邊。布蘭的狼救了那孩子一命,他呆滯地思索着。當初瓊恩在雪地裡找到那羣小狼時,他說了些什麼?大人,您的孩子註定要擁有這些小狼。結果他卻親手殺了珊莎的狼,到頭來這是爲了什麼?他現在的感覺是罪惡?還是恐懼?假如這些狼實乃上天所賜,他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

奈德痛苦地強迫自己將思緒拉回眼前的匕首,思考隱含其後的含義。“小惡魔的刀。”他複誦。這太不合理。他緊握平滑的龍骨刀柄,將之狠狠地插進桌面,感覺它深深地咬入木頭。匕首就這麼立着,彷彿在嘲弄他。“提利昂·蘭尼斯特爲什麼要布蘭的命?那孩子從沒招惹他。”

“你們史塔克家的人都沒腦筋的?”小指頭問,“小惡魔當然不會單獨行動。”

奈德起身,繞着房間踱步。“難道說王后亦參與此事?或者,諸神在上,連國王他也……不,絕對不可能。”他一邊說着,一邊想起了那個荒冢地的清冷早晨,勞勃提到派刺客去對付坦格利安公主。他憶起雷加那尚在襁褓的兒子,血淋淋的頭顱,以及國王置之不理的態度,正如不久以前他在戴瑞的會客廳裡的所作所爲。珊莎的哀告至今猶在耳際,一如萊安娜臨終前的懇求。

“國王八成不知情。”小指頭道,“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對於不想知道的事,咱們的好勞勃向來是眼不見爲淨。”

奈德沒有答話。屠夫小弟的那張幾乎被劈成兩半的臉浮現在他眼前,然而國王半聲也沒吭。他的腦袋開始轟轟作響。

小指頭晃到桌邊,把匕首從木頭裡拔出。“無論怎樣行動,都構成叛國罪。若是控告國王,只怕你話還沒出口就先被伊林·派恩給宰了。若是王后……除非你能找到證據,而且能讓勞勃聽進去,纔有可能……”

“我們有證據,”奈德道,“我們有這把匕首。”

“這個?”小指頭漫不經心地把玩着匕首。“大人,這是把好刀,好刀都是兩面開刃的。小惡魔肯定會辯稱匕首是他在臨冬城期間弄丟或是被偷。既然他僱的殺手已死,誰能證明他所言真假呢?”他把刀子輕輕拋給奈德。“我建議你還是把這玩意兒丟進河裡,當它根本就不存在罷。”

奈德冷冷地看着他。“貝里席大人,我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的兒子成了殘廢,很可能還活不成。若沒有那隻我們在雪地裡找到的小狼,他此刻已經死了,凱特琳很可能也會陪着他送命。假如你真以爲我會裝作沒事,那你就和當年向我哥哥挑戰一樣愚蠢。”

“史塔克,我蠢是蠢……可還活得好好的,令兄倒已經在冰封的墳墓裡發黴了十四年。你這麼迫不及待要步他後塵,我也無法勸阻,不過我先聲明,你可千萬別把我牽扯進去,非常感謝。”

“很好,貝里席大人,不管我做什麼,最不想與之爲伍的人就是你。”

“這話我聽了好傷心啊。”小指頭伸手按住心口。“我自己嘛,總覺得你們史塔克家的人實在無趣得很,但凱特不知怎地始終離不開你。所以呢,爲着她的緣故,我會盡量不讓你送命。說來只有笨蛋纔會這麼做,但我就是沒法拒絕你老婆的任何請求。”

“我把我們關於瓊恩·艾林死因的懷疑告訴了培提爾。”凱特琳道,“他答應協助你調查真相。”

對艾德·史塔克而言,這並非好消息,不過他們確實需要援手,而小指頭和凱特曾經情同姐弟。再說這也不是奈德第一次被迫與他所輕視的人妥協了。“好罷,”他把匕首插進腰帶,“你剛說到瓦里斯,他也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如果知道,也一定不是我說的。”凱特琳道,“艾德·史塔克,你娶的人可不笨。但瓦里斯有辦法知道別人不可能知道的事。奈德,我相信這傢伙懂得妖術。”

“他的走狗滿天下,這是衆所周知的事。”奈德鄙夷地說。

“不只如此,”凱特琳堅持,“羅德利克爵士和艾倫·桑塔加爵士的會面自始至終都秘密進行,但這蜘蛛不知怎麼就是知道談話內容。我很怕這個人。”

小指頭微笑。“好夫人,瓦里斯伯爵就交給我來對付。容我說幾句髒話——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了呢?——他的卵蛋被我大大方方地捏在手掌心。”他合攏指頭,笑了,“當然囉,這裡假設他是個有卵蛋的男人。你不妨這麼想,假如喜鵲會開口,小小鳥兒要歌唱,那麼瓦里斯是不會喜歡的。好啦,如果我是你,與其擔心那太監,不如多提防蘭尼斯特的人。”

奈德無需小指頭提醒。他想起找到艾莉亞那天的場景,想起王后當時的神情。誰說我們沒有狼?那麼地輕聲細語。他想到男孩米凱,想到瓊恩·艾林的猝死,還有布蘭墜樓,以及喪心病狂的老王伊里斯·坦格利安躺在王座廳的地板上奄奄一息,他的血在鍍金寶劍上慢慢乾涸的場面。“夫人,”他轉向凱特琳,“你留在這裡也無濟於事,我希望你即刻返回臨冬城。所謂有其一必有其二,難保以後不會有其他刺客上門滋事。不管背後主謀是誰,他一定很快就得知布蘭活了下來。”

“我本想見見女兒……”凱特琳道。

“那就太不明智了。”小指頭插話。“紅堡處處隔牆有耳,更何況小孩子口風不緊。”

“親愛的,他說得有理。”奈德告訴她,一邊給她擁抱。“帶上羅德利克爵士,啓程回臨冬城去罷。我會好好照顧女兒們。回到我們的兒子身邊,保護好他們。”

“那就這樣,大人”凱特琳擡起臉,奈德吻了她。她受傷的手用一種近乎絕望的力量環抱住他的背,彷彿要將他永遠留在自己安全的懷抱裡。

“老爺、夫人莫不借臥室一用?”小指頭問,“不過我先提醒你,史塔克,在這兒開房辦事是要收費的。”

“讓我們獨處一下就好。”凱特琳道。

“也罷。”小指頭朝門邊走去。“別拖太久。我和首相大人早該回到城裡,以免失蹤太久他人起疑。”

凱特琳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培提爾,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幫助。你手下來找我的時候,我原不知自己將落入朋友還是敵人的手中。結果我發現你不僅是朋友,還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

培提爾·貝里席微笑道:“好夫人,我這人就是多愁善感,這話還請你千萬別告訴他人。這些年來我在宮廷裡費盡心力,想讓別人以爲我是個既邪惡又殘酷的人,實在不願就這麼功虧一簣。”

這番話奈德是一個字也不信,但他還是彬彬有禮地說:“貝里席大人,我也感謝您。”

“喲,這可是東洋寶貝。”小指頭說着離開房間。

房門關上後,奈德轉身面對他的妻子。“你一到家,立刻以我的名義送信給赫曼·陶哈和蓋伯特·葛洛佛,命令他們各調一百名弓箭手協防卡林灣。兩百弓箭手足以阻擋任何軍隊北上頸澤。指示曼德勒伯爵加緊維修白港的防禦工事,並確保守軍充足。還有,從今往後,我希望你特別看緊席恩·葛雷喬伊。倘若戰爭爆發,我們非常需要他父親的艦隊。”

“戰爭爆發?”恐懼清楚地寫在凱特琳臉上。

“情勢不致惡化到那個地步的。”奈德向她保證,心中暗自祈禱真是如此。他再度摟她入懷。“蘭尼斯特家對待弱者毫不留情,伊里斯·坦格利安就是最好的教訓。然而除非他們有全國的軍力作後盾,否則決不敢進犯北方,而他們作夢也別想有那樣的一天。我必須玩這場愚人的假面舞會,繼續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記得我來此的目的麼,親愛的?我要找出蘭尼斯特家謀殺瓊恩·艾林的證據……”

他感覺到凱特琳在他懷裡顫抖,她傷殘的手緊緊抱住他。“若真找到了,”她說,“接下來怎麼辦,親愛的?”

接下來是最危險的部分,奈德明白。“國王乃是至高的法律仲裁,”他告訴她,“待我查明真相,我將覲見勞勃。”屆時我只能祈禱他仍保有意想中的英明,而非我所恐懼的昏庸,他在心裡默默地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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