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朝天門碼頭。
彭天覺走下渡輪,順着一眼望不到頭的梯坎拾階而上,他與人羣中另外兩名男子隱隱組成了一個三角隊形,三人很快來到了臺階盡頭。
突然,穿着黑狗皮的巡警舉起警棍攔住了其中一人,彭天覺沒有停留,腳下加快了步子,一個轉彎消失在街頭。
這不是彭天覺拋棄戰友,而是他相信身後的同伴,作爲隱蔽戰線的老同志,對方肯定有能力通過國府警察的盤問。
在擁擠的人流裡走走停停,彭天覺被人從身後一把推開,他立刻靠到路邊低下頭,僅用餘光偷偷打量推人者。
這次來山城,他的僞裝身份是農民,這要求他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農民膽小怕事的行爲特徵,不然外表僞裝的再出色,照樣會露出破綻。
在彭天覺的視線中,一夥神色不善的黑衣人在街頭橫衝直撞,領頭之人狠狠瞪了他一眼,囂張地推開路人走向遠處。
這些黑衣人神態疲倦,全都拿着行李,腳下的鞋子佈滿灰塵,看上去也是剛剛抵達山城。
彭天覺避開領頭者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躲到人羣后,一副受到驚嚇的模樣,心裡卻暗暗提高了警惕。
對方走路時昂首挺胸,步幅一致,行動間頗有軍人作風,可行事又有股江湖味,很像是那些投靠日本人,當了偵緝隊和僞軍的黑幫混混。
他在邊區社會部處理過很多這樣的人,絕不會看走眼,望着黑衣人拐進岔路,彭天覺猶豫了幾秒,轉頭前往接頭地點,沒有選擇跟蹤。
經過數輪反跟蹤,彭天覺走進一家旅館,這是社會部在山城的交通站,也是此次行動的人員匯合點。
旅館坐落在小山坡的坡頂,比周圍的建築要高上不少,加上有圍牆的遮掩,位置十分隱蔽。
對完暗號,旅館老闆掛上客滿的牌子,親自將彭天覺領到後院,這時院子裡已經到了二十幾個裝扮各異的“客人”,那個被巡警攔住的漢子也在其中。
“路上都順利吧?”彭天覺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認真叮囑:“如果有什麼可疑跡象,要馬上彙報,大家明白了嗎?”
其餘人默默點頭,沒有出聲回覆,在白區行動,時時刻刻都要保持警惕,哪怕在交通站也是一樣。
彭天覺微微頷首,不愧是從社會部、主力部隊偵查人員中抽調的精銳,根本不需要他多說什麼,於是轉而介紹起任務詳情。
“這次我們的任務是營救被俘同志,清除叛徒,按照上級的命令,由我擔任此次行動的指揮員,如果我犧牲了,由這幾位同志依次接替我的職務。”
說着他點了幾個人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人一一起身,衝着人羣轉動身體,方便其他人看清自己的樣貌。
隨即,彭天覺又通報了安全屋的地址,武器、假證件的準備,轉移路線等諸多細節。
講到最後,他看向所有人鄭重道:“同志們,大家先在交通站等候命令,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能擅自離開,這是鐵的紀律!”
行動人員再次點頭,都是隱蔽戰線的老手,自然知道紀律的重要性,這關乎所有人的生命安全以及任務的成敗,大意不得。
——
距離旅館五公里遠的一家商行內,與彭天覺擦肩而過的76號行動隊長吳四寶也在強調紀律,不同的是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如同死了親孃一般。
“都給阿拉規矩點!軍統個厲害,不用阿拉講給(你們)聽,想活命就乖乖呆牢屋裡頭!”
聞言,漢奸們七嘴八舌地回着曉得了,儂放心之類的廢話,吳四寶看着嬉皮笑臉的手下,又在心裡罵起了紀大爲。
要不是對方出的餿主意,他也不用冒着掉腦袋的危險來山城,從軍統手裡搶犯人,這事聽着就不靠譜。
嘆了口氣,吳四寶又說道:“勿要多廢話!個任務是搶脫地下黨俘虜,若是有機會,順便把戴春峰同左重做特!
重點是左重,當年伊對夫人麼規矩(396節),臨行前夫人特地打電話交代,阿要把那個姓左的剁成幾塊!戴春峰嘛,殺勿殺無所謂。”
衆漢奸表情古怪,就他們這幫人還想除掉戴春峰和左重,這個玩笑是不是開大了,但面對一臉認真的吳四寶,只得亂哄哄的回了聲是。
命令是命令,動不動手是另外一回事,戲文都說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想必二位主任會理解他們的。
吳四寶是第一次帶隊到國統區執行命令,根本沒注意到手下的異樣,佈置完任務後,他鬼鬼祟祟來到死信箱,給潛伏在中統的鼴鼠傳遞了一條消息。
倒不是他不想蒐集軍統的情報,問題是76號在軍統的鼴鼠投胎率太高,基本去一個死一個,他總不能去陰曹地府接頭。
黑漆漆的夜色中,東張西望的吳四寶走出死信箱所在的小巷,左重和鄔春陽出現在街角,兩人看着對方的身影漸漸遠去。
——
郊外,妙空寺。
妙空寺,取“妙法”與“空性”之意,據說求籤拜佛很是靈驗,在山城有些名氣,時有高官鉅富前來上香。
跟其它大寺不一樣,包括主持在內,妙空寺只有五個和尚,善衆們因此說這是清修之地,於是寺裡的香火愈發旺盛。
漸漸地,此地成了山城名剎,偶有外地雲遊僧掛單,周圍的百姓也見怪不怪。
這天深夜,清修的妙空寺主持和幾個和尚分別守在幾處大門外,目光警惕,袖筒的念珠換成了美國造手槍。
大雄寶殿內,高高在上的佛像眼眸低垂,中野學校戰術教官九條涉在香案上攤開山城地圖,向圍繞在身旁的日諜講述任務內容。
“諸君,此次我們要對一號,二號,三號目標進行突襲,所以最好在三名目標碰面時動手。”
“我提醒大家,一號目標是中統副局長徐恩增,此人行事卑鄙,極其可惡,必須第一時間擊殺。”
在場的日諜有十五六人,全是僧人打扮,聽到這話紛紛喊出哈依,周身殺意沸騰。
這些日諜是中野學校各個科目的教官,既有豐富的實戰經驗,又對大東亞┴共,榮理論十分狂熱,是參謀本部最後的殺手鐗。
正抱着大姨子睡覺的徐恩增身上莫名發寒,在睡夢中打了個噴嚏,下意識裹緊了被子。
妙空寺裡的九條涉揉了揉太陽穴,嗓音沙啞道:“軍統局長戴春峰、副局長左重是第二、第三目標。”
有日諜舉手,提出了一個問題:“九條閣下,左重是帝國在情報戰場上最危險的敵人,我們爲什麼不率先幹掉他,而是要針對徐恩增和戴春峰?”
這個問題也是其它日諜想問的,被質疑的九條涉不以爲仵,耐心解釋了其中原由。
“左重確實給帝國帶來了很大的損失,但無論是軍銜、資歷,還是政治影響力,左重都要弱於徐恩增、戴春峰。
身爲情報人員,我們要有戰略眼光,不能將視線侷限在情報作戰上,只有這樣才能成爲執棋者。”
九條涉的話令日諜們恍然大悟,大殿裡喲西聲不斷,九條涉面露欣慰,再一次淡淡開口。
“還有一個無關緊要的原因,那位策反徐恩增並被告發的情報幹部,與皇室關係密切,這件事大家知道就好,不必聲張。”
這下喲西聲更大了,戰略眼光什麼的不重要,膽敢得罪皇室成員,徐恩增必死無疑。
九條涉笑了笑,給每個日諜佈置了任務,任務涉及到準備交通工具,尋找目標,盯梢,接收武器等等。
這些工作本該由本地潛伏人員完成,但參謀本部不相信這些人的忠誠,轉而交由行動人員獨立完成,儘可能保證消息不外漏。
事實證明參謀本部不是杞人憂天,長谷良介對行動一無所知,導致左重也被蒙在了鼓裡,否則九條涉現在已經在軍統審訊室吃皮鞭了。
更爲嚴重的是,如果九條涉等人這次行動順利,便從側面證明了日本駐華情報系統高層有鼴鼠,長谷良介很可能因此暴露。
情報戰線的特殊性就體現在此,一個地方出現問題,全盤都會受到影響,做任何決定需要全盤考量。
——
參謀本部盯上了徐恩增,對華特別委員會在山城的日諜也有所動作,收到長谷良介的命令,日諜頭目與“藤原”秘密見了面。
上一次進攻英美留渝艦隊,“藤原”的表現很出色,對於機關長提出的破壞任務,日諜頭目想要聽聽對方的意見。
“藤原”或者說姜寶春略一思索,給出了早就想好的答案:攻其所必救。
當前國府情報系統最重視的工作,無疑就是被俘的地下黨成員和叛徒,他們可以對這些人下手。
日諜頭目深表認同,當即下令,全力監視關押地下黨俘虜的警員宿舍,尋找合適的機會發動偷襲。
姜寶春回了句是,可他怎麼都想不明白,左重爲什麼讓自己這麼說,這個大特務到底想幹什麼。
與之相比,鄔春陽就要聰明多了,得知副局長“調動”76號和對華特別委員會針對地下黨俘虜,他就猜到了左重的目的。
羅家灣軍統總部內,鄔春陽試探着詢問:“副座,您是不是要借日本人的刀,滅徐恩增的威風?只要76號和長谷的手下將俘虜帶走,咱們就可以找個機會把人奪回來,如此功勞歸您和局座,黑鍋徐恩增背。”
“不錯,不錯。”
左重笑眯眯點頭,春陽真是了不得,現在都學會搶答了,當下露出一副標準的反派嘴臉笑道。
“異己份子最早是黨部調查室抓的,這事跟咱們關係不大,但俘虜要是跑了再追回,情況便不同了,主動權便又回到了軍統手中。”
這個理由很充分,反正鄔春陽深信不疑,這種我不好,你也別想好的事情太正常了,國府之中尤其嚴重。
見鄔春陽信了自己的說法,左重很是滿意,這樣軍統從警員宿舍撤離便有了合理的解釋,因爲要坑人嘛。
同時,有76號和日諜做掩護,地下黨肯定能順利救出俘虜,除掉叛徒,而且不會牽扯到他。
某人要追究,那就去找日本人以及姓季的,他左某人只是無心之失,頂天了負個“領導責任”,這把穩了。
洋洋得意的左重宛如戲臺上的老將軍,身上插滿了Flag卻不自知,多方勢力的參與,使得這場大戲還沒開鑼便異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