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
兩個日本守衛拖着牧師進入了營地,一些沒有承擔修路任務的囚犯透過牢房窗戶偷偷打量外面。
“朋友們,快來瞧瞧,我們來了一位新同伴。”
有白人俘虜對着隔壁牢房喊道,這引得更多人伸頭張望,但馬上被看守的棍子趕了回去。
牧師低垂着腦袋,雙腿在地面拖出兩道長長的痕跡,餘光卻在觀察營地內部的佈局。
在他的面前,是數排由木板搭建的板房,每排板房內都有數量不等的牢房,裡面全部關押着犯人。
單人牢房,多麼奢侈的名字,牧師心中明白,他們確實找對地方了。
除了高價值目標,普通戰俘營與監獄沒必要單獨關押犯人,但換做人體實驗基地就不一樣了。
擁有各種高致命性細菌、病毒的實驗基地,需要更加良好的衛生以及居住條件,以免造成大規模感染。
繞過牢房區,守衛將牧師帶到了一棟孤零零的倉庫旁,從外面看平平無奇,進入後才發現內有乾坤。
倉庫中央,一條幽長的走廊深入地下,絲絲涼風從通道內迎面吹來。
牧師只來得及看了一眼,便被日本人拽了進去,地面也從砂石變成了水泥,頭頂的排風扇嗡嗡轉動。
走廊兩邊,一扇扇氣閘門緊閉,不時能聽到門後傳來沉悶的撞擊聲。
又走了數十米,轉過牆角,牧師面前出現了一扇巨大的玻璃窗。
玻璃窗另一邊是一個地下室,裡面站着數名神色麻木的俘虜。
忽然間,地下室牆壁上的孔洞冒出一股股白色霧氣,霧氣迅速籠罩了整個房間和俘虜。
或許是爲了恐嚇牧師,亦或是惡趣味,兩名守衛停下腳步,任由牧師觀察。
待霧氣散去,即便有了心理準備,眼前的場景還是讓牧師目眥欲裂。
先前還站着的幾名俘虜,這會已經倒在地上痛苦掙扎,暴露在外的皮膚也完全潰爛。
幾分鐘過去,俘虜漸漸沒了動靜,身穿防護服的日本人進入地下室,用擔架將屍體擡了出去。
“哈哈哈,這些白人馬魯太(原木)可真是脆弱啊。”一名看守笑道。
“不錯,比起民國人,白人的意志力更加薄弱。”另一人附和。
兩人講完這番話,拖着牧師再次前進,最後來到了走廊盡頭的一間實驗室。
“大久保閣下,公路附近出現了游擊隊,這是我們抓獲的俘虜。”
守衛向一名正在觀察小白鼠的白大褂報告,態度很是恭敬,或者說帶了絲恐懼。
而他口中的大久保閣下充耳不聞,仍然背手彎腰看着玻璃鼠籠。
等了一會,守衛正欲開口提醒,大久保背對仨人,語氣輕鬆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繁殖鼠蝨的最佳氣候條件是攝氏22度和76%的溼度,馬來亞恰好符合這些條件,尤其是我們腳下的這片叢林。”
“有了合適的溫度,想要獲得鼠蝨,首要的工作就是飼養小白鼠,再等到合適的時間給它們注射鼠疫桿菌。”
“小白鼠會生病,長出鼠蝨,鼠蝨又會以死去的宿主爲食,到了這一步,我們將鼠蝨分離,以血液飼養,每隔3到4個月蒐集一次。”
溫和的聲音在房間中迴盪,兩個守衛卻嚇得不敢擡頭,因爲實驗體可以是小白鼠,也可以是人。
大久保直起身子,轉頭面向牧師三人,這個外表文質彬彬的男人問了個問題:“知道每隻小白鼠可以生產多少鼠蝨嗎?”
“納尼.十隻嗎?”
守衛只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猜了個數字,生怕惹怒對方。
大久保搖搖頭,目光在牧師身上來回打量,似乎在計算什麼,而後給出了答案。
“每400公斤的小白鼠就可以生產出10公斤鼠蝨,足以污染一大片土地,造成數百萬人的死亡,甚至!滅亡一個國家。”
說到國家二字,大久保面露狂熱,從黑死病開始講起,一直說到西班牙人將天花帶到南美洲滅亡阿茲特克帝國。
他手舞足蹈地表達着心中的激動,周圍的其它研究人員置若罔聞,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牧師臉色慘白,這就是個瘋子,一個毫無底線的瘋子。
演說般的講話持續了十分鐘才結束,大久保圖窮匕見,笑吟吟地看了過來。
“牧師先生,現在能否請你告訴我,你的身份。”
“我曾在德國留過學,也曾向主告解,作爲優待,我允許你招供後享受一些特權,比如不用接觸鼠蝨,如何?”
牧師囁嚅了兩聲,臉上浮現出些許懼色,在吞吞吐吐中開了口。
“我是達軍,我們的物資緊缺,聽說附近有你們的人出沒,便前來偷襲。”
負責押送的守衛聞言靠近大久保,表示他們繳獲了幾根長矛。
這可以證明達軍確實缺乏武器和物資,否則對方不會拿着冷兵器進攻工地。
大久保眉頭一皺,眼睛看着牧師若有所思,很快就有了決定。
他一步一步走到牧師面前,卻站在原地一言不發,正當守衛感到疑惑時,大久保擡手拿起一個注射器扎進牧師的胳膊並摁下了推柄。
兩名守衛死死摁着牧師,黑色藥水順着針管進入了對方體內。
大久保扔掉注射器,一邊擦手,一邊介紹藥水的來歷。
“這是怡保①的一種箭毒木提取物,據說可以見血封喉,至於是不是真的,就要靠牧師先生爲我求證了,阿里嘎多。”
他假惺惺的道了聲謝,又對守衛點點頭:“帶去觀察室,對了,客人的身體和物品檢查過嗎?”
“是的,閣下。”
“吆西。”
說罷,大久保不再管捂着心臟,一臉痛苦的牧師,自顧自忙活起來。
箭毒木中含有強心苷類毒素,進入人體後會直接影響心臟功能,導致心律失常和心力衰竭。
從實驗室到觀察室,不到兩分鐘時間,毒素就給牧師帶來了致命傷害。
首先是針孔處的劇烈疼痛和灼燒感,隨後是頭暈、頭痛以及肌肉抽搐、痙攣,視力也迅速降低,直至徹底失去光感。
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牧師在腦海裡一遍遍重複禱告詞。
【仁慈的天父,我們感謝你,感謝你創造了這美好的世界,賜予我們生命和希望。求你賜給我們智慧和力量,引導我們走在正道上,阿門。】
一股信念支撐着牧師,他不能就這樣毫無價值的死掉,絕不能——
日本營地周圍,歸有光將一套橡膠防護服和防毒面具裝進背囊。
看着他的動作,瑪格麗特欲言又止,遲疑再三,她還是勸說歸有光不要親自執行任務。
按照牧師提出的計劃,需要有人滲透到營地外┴圍區域,這非常危險。
面對瑪格麗特的好意,歸有光埋頭整理裝具,隨口回道。
“我們有紀律,不該說的不說,我只能告訴你,類似的任務我執行過很多次,放心吧。”
他用力勒緊紮帶,背上背囊原地跳了跳,確定一切沒問題,重新在地上坐下。
“能爲我說說牧師的故事嗎?”歸有光問瑪格麗特。
通過這幾天的交流與觀察,他確信牧師纔是達軍隊伍的真正首領,對方的勇氣和智慧,令他這個老情報非常欽佩。
瑪格麗特的目光轉向營地,同樣坐了下來,輕聲講起了牧師的經歷。
“沒人知道牧師的名字,也沒人知道他以前做過什麼,大家只知道他是個好人,懂一些醫術。”
“十年前,牧師來到新山附近的小鎮傳教,還會給土著治病。”
“土著們很信任他,將他視作值得尊敬的智者,經常把村中的孤兒送到教堂,由他代爲撫養。”
瑪格麗特的聲音漸漸空靈,歸有光聽得認真,沒有打斷她的講述。
“這些年,牧師一共撫養了五十多個孩子,有華人也有馬來亞本地人,這件事上過淡馬錫的報紙,就連陳先生也捐了不少錢款。”
“如果不出意外,孩子們本該慢慢長大,組成家庭,結婚生子。”
“可,日本人來了!”
帶着血色的記憶不斷涌出,瑪格麗特的聲音微微顫抖,表情再一次流露出刻骨的仇恨。
“日本人將孩子們關進教堂,往裡面扔了一顆燃燒彈。”
“等外出治病的牧師趕回,整個教堂已經成了一片火海,他像瘋了一樣衝進去,差點也被燒死。”
“從那以後,牧師就成了最堅定的達軍戰士。”
“如你所說,除了仇恨,他一無所有。”
歸有光聽完心有慼慼,不過轉瞬便恢復了冷靜,看了眼時間和天色,他起身準備出發。
馬來亞此時正值雨季,雨水斷斷續續,天晴了片刻,轉眼又淅淅瀝瀝起來。
瑪格麗特走了兩步,在距離歸有光半米遠的地方停下,鄭重地說了聲保重,神情稍顯扭捏。
歸有光恩了一聲,他原本想說回來再聊,可又想起副座說過,執行危險任務前最好不要這麼做,所以話到嘴邊又閉上了嘴。
將亂七八糟的想法驅散,歸有光大步離開,進入了幽深的叢林。
日本營地觀察室內,倒地昏迷的牧師突然睜開眼皮,一雙紅通通的眼球動了動。
門外,守衛懶洋洋走過,完全沒發現觀察目標已經甦醒,繼續沿着走廊巡邏。
良久,牧師艱難爬到牆角處靠在牆上,他自嘲似的笑了笑,沒想到過去了這麼多年,自己會再次用到在金礦裡學的本領。
不同的是,以前的他是爲了金錢,而這次,是爲了復仇!
①馬來西地名,霹靂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