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多小時後沈瓷坐在車裡看着溫漪一行人下山,梁文音走在前面,溫漪和江臨岸走在後頭,因爲兩人合撐一把傘,所以溫漪的胳膊纏着江臨岸的手臂,幾乎要掛到他身上去了,雨中兩人前行的姿態很是親密。
沈瓷便在煙霧繚繞中看着山路上的人影挪動,最後走到停車場,收傘,上車,車子發動……
周彥轉身看她的表情,她手裡捻着煙,慢條斯理地抽着,臉很白,上面還有剛纔淋的雨水,目光一直追隨着那輛黑色商務車的車影。
如果瞳孔是一面鏡子,周彥能夠確定她眼中倒影出的肯定是江臨岸的模樣,可是她的眼神不深情,不激動,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只是靜靜地追隨,篤定,堅韌,最紅目送那輛車離開,直到所有一切都消失在她的視線裡,留下一片空茫的山景,她才最終把目光收回來,開窗,把煙扔出去。
“走吧,上山!”
沈瓷帶了好多東西,花,紙錢,元寶,還有燒紙錢的一個搪瓷鉢。
周彥想替她拎一些,可她執意不肯,只能替她撐着傘。兩人沿着小徑往上爬,就是剛纔梁文音一行人走的那段路,一直爬到半山腰,雨停了,已經看到陵園的入口,很雄偉的大理石雕像,“香山公墓”幾個字在頂上顯得很挑眼,兩邊都各有一個大型銅製的焚香爐,只是因爲剛下過一場雨,爐子裡的灰是滅的,什麼都燒不起來。
“就這吧。”沈瓷站在香山陵園入口處的外面,找到樹蔭底下一塊空地,把東西放下來。
周彥愣了一下:“就這?”
“對,麻煩幫我拿下花!”
“……”
沈瓷把花遞給周彥,再把燒紙的鉢放到地上,將帶來的紙錢和元寶全部鋪在裡面,看這架勢……
周彥:“你不進去燒?”
沈瓷搖頭:“不進去。”說話間已經從包裡掏出打火機,捐了一卷紙點着,往鉢裡扔,很快鉢裡的元寶和紙錢也燒起來了。
雨雖然停了,但風還很大,燒着的紙變成一團團黑色菸灰往上空飄,空氣中瀰漫着雨後山野裡的氣息,又混着香火氣。
周彥有些奇怪,這些不應該去亡人的碑前燒嗎?
很快鉢裡的紙錢和元寶都已經燒完,沈瓷又點了幾支香,走到墓園的門前,朝着半山墓碑的方向深深鞠了三個躬,遂將香扔進鉢裡,再把鉢裡的香灰和紙錢一併倒入焚香爐中。,
“好了,下山吧。”
“下山?”周彥實在訝異,“你不進去了?”
沈瓷把花從他手裡接過來,笑了笑:“不進去,況且我也進不去。”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沈瓷又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陵園,大理石浮雕,大片山頭上都是密集的墓碑,她站在半山腰上顯得特別渺小,“算了,不說這些,走吧。”
她似乎欲言又止,說完自己抱着花轉身,周彥只能跟上,可走了一小段路見她往旁邊一條小徑上拐,小徑盡頭有一棟小屋子,門上掛了“香山公墓管理辦公室”的小鐵牌。
沈瓷過去敲門,很快有人出來,是一位穿着毛線衣的老大爺。
“怎麼又是你啊?”老大爺手裡捧了只飯盒,大概正在吃飯,對沈瓷的態度也明顯很不好。
沈瓷卻不在意,把手裡捧的花擱到小屋旁邊的窗臺上。
“還是老規矩,麻煩幫我把這花放到他墳前。”說完又從包裡掏出兩張紙幣,一併放到窗臺上面,“一點心意,麻煩!”
老大爺的目光往那兩張紅燦燦的紙幣上瞟了瞟,很快吧唧了一下嘴,把飯盒放下,過去拿花。
“行了,我晚些上山跑一趟,虧你每年都來,也算是孝心。”態度明顯好轉,說話間又很快把那兩百塊錢揣進兜裡。
沈瓷似乎輕輕舒了一口氣,頷首道謝。
周彥憋着滿肚子的疑惑跟她下山,一直憋到車裡,天上又開始飄雨絲了,一滴滴被風颳在擋風玻璃上。
周彥發動車子,掛擋的時候還是覺得憋不住,於是熄火,嘆口氣,問:“爲什麼都到門口了還不進去?”
是啊,這麼遠冒着雨趕過來,爬了老長一段山路,爲什麼到門口了她還不進去?
沈瓷跟着重重沉了一口呼吸。
“不是我不想進去,是我根本進不去。”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沈瓷轉身又看了眼不遠處的小徑,“看到剛纔我去找的那位大爺嗎,他是這裡的守陵員,梁文音每年定期給他好處,目的是讓他阻止我上山。”
“什麼?”周彥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意思他都懂,可是實在不理解。
“梁文音爲什麼要阻止你上山?”
“爲了不讓我見到他。”
“他?你是說溫從安?”
“對,溫從安,確切點說應該是溫從安的墓碑。”
“墓碑?你的意思是她連墓碑都不願讓你見到?”
這個邏輯……對方已經去世了啊,軀體燒成灰,就算真有靈魂在,走了這麼多年也早就已經魂飛魄散,可梁文音卻還要死死守着連一塊碑都不讓她見到。
周彥心裡覺得實在震驚。
“她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
沈瓷輕笑,搖頭:“不清楚,但我可以理解,她恨我入骨,當年爲了阻止我見溫從安最後一面,可以在他病危的時候堅持辦了轉院,後來人走了,我還是從學校打聽到他去世的消息,追到這裡人已經下葬了,可我想送他最後一程,所以求梁文音……”
沈瓷回想當年的場景,溫從安下葬的那天也是瓢潑大雨。
她嘴角微微彎下去,擰着眉,看着周彥:“是真的求,不是嘴上說說而已,我下跪了,就跪在她面前的臺階上,可是她不容我上山,讓人在山腰上攔着。”沈瓷每每想起當時的場景還心有餘悸。
那時候已經撕心裂肺了,卻爲了送溫從安最後一程而不顧尊嚴,跪在梁文音面前哀求,可結果呢?
“你知道她當時說了一句什麼嗎?”沈瓷低頭擰着手指,眼中盡顯無力,“她說她不會讓我再見溫從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以後連墓碑都不會讓我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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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彥簡直無語。
“怎麼有這麼固執的人?”
“固執?”沈瓷搖頭,“她不是固執,她只是恨我,恨到進了一個極端,所以就算溫從安走了她也不想讓我們相見,連塊碑都不行。”
這麼說周彥似乎有些理解了,分析:“梁文音是投資圈的頭把交易,這個圈子很殘酷,爭分奪秒,一眨眼就是上億的交易,男人都未必能夠頂得住這樣的壓力,可梁文音一個女人居然能夠在圈內獨擋半邊天,可見性情中有不少殺伐決斷的因子,所以她對你使些手段不足爲奇。”
“對,我能理解,也能接受,所以這兩年我也不去強求了,就像剛纔你問我爲什麼不去見江臨岸一樣,不是不想見,是根本不敢見。”
沈瓷又轉身看向窗外,嘴角帶着苦澀的笑。
“我怎麼敢見呢,梁文音當年爲了阻止我見溫從安,連塊碑都不放過,現在江臨岸的項目還捏在她手裡,我完全想象不出一旦被她發現我和他還有來往,她會做出什麼事,更何況她那麼恨我,我不能因爲自己過去犯的錯誤而讓梁文音把惡果都報復在江臨岸身上,這對他不公平,我也不忍心。”
“所以你就情願躲在這裡,明明心裡很想見,卻硬要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沈瓷一時不接話,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略帶一絲無奈的聲音。
“其實見與不見並沒那麼重要,只要我知道他在那裡,過得很好,這就已經足夠了。”
“可你呢?你自己的感受不重要?”
“不重要,相對他的未來而言,我難過或者痛苦,這些都不算什麼。”
“那你怎麼能夠確保他不難過?他不想見你?”
沈瓷再度緘默,轉身看着窗外的山景。
“他也想見我嗎?呵……就算是,但我相信也只是一時,我瞭解他,他不喜歡在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時間,所以應該很快吧,很快他就會把我忘了,更何況還有溫漪,這段時間他臥牀養傷,是溫漪一直在身邊照顧他,他應該分辨得出誰好誰賴了,說不定再過不久他們就會結婚,結婚之後會是另外一種生活,如果再有個孩子……”沈瓷說到這默默低下頭去,擰着手指,“大概再過幾年他連我的名字都不會記得起來了,生命中陪伴他的將是另外一羣人,至於我,如果有幸他還會想起一些關於我的事,肯定也都是不好的情緒,比如恨,比如怨憤,至少會覺得不值得,曾爲了我這種女人而差點豁出性命。”
沈瓷淡淡講完這段話,像是發自肺腑,內容明明很憂傷,可是很奇怪,周彥發現她從頭到尾都是笑着的,眼底盡顯溫柔和平和。
她似乎對於江臨岸的離開絲毫不悲哀,不掙扎,而只是像親人般目送,送他去更遠更好的地方。
沈瓷的這番話令周彥覺得心疼又窒息,原來這世上真的存在可以不計回報的感情。
“我開始有些嫉妒他了。”周彥半開玩笑地說。
沈瓷看了他一眼,合上窗,笑:“開車吧,回療養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