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5章 善哉
靜室之中,並無冗物。
只有一卷掛畫,一隻三腳獸形香爐。
畫中沉雲浮遠山,爐上青煙化飛鳥。
兩隻蒲團並排。
一左一右,坐着兩位女尼。
一者身如黃銅,面有佛光。
一者緇衣僧帽,卻掩不住姿容絕豔。
那畫裡的遠山中,有一個聲音飄飄渺渺,似鍾而鳴——
“我佛慈悲。”
此聲輕鳴在耳,如徹在心。
使五識開闊,神魂清明。
真大道之音。
盤坐的兩位女尼都合掌而誦:“我佛慈悲!”
“因緣和合萬法生,自性不空不能有。”
畫中遠山間的聲音仍在飄蕩:“故曰,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
“故曰,真空生妙有。”
身如黃銅的女尼神光陶醉。
姿容絕豔的女尼垂瞼不語。
緣起性空是佛陀的證悟,是萬世不磨的經典。但真正能夠了悟其中真意,自闡其道的,並沒有多少人能夠做到。
“大道如樹,世人各得一葉而已。”
“人人有道,人人正覺。”
“皆恃此葉相爭,乃不知葉葉有別。”
“此亦爲蠻氏撞觸氏。”
畫裡的聲音道:“過去已空,未來未來。我等佛子,當明心覺途,了悟因果。尓今能覺否?”
“弟子早有覺悟。”那姿容絕豔的女尼合掌說道:“請師祖自爲之。”
她的聲音雖然平靜,眼神雖然安寧,卻仍然有一種動人心魄的慵懶味道。
她那麼樸素的禪坐着,卻叫人看到滾滾紅塵、世世蹉跎。
“且慢。”身如黃銅的女尼仰看着那副畫,看着浮雲之下,遠山深處:“弟子改變主意了。此行遠路,別有覺知。”
她伏在地上,萬分虔敬地道:“弟子叩心自問,不想再要玉真的身體,伏請師祖明鑑。”
玉真側過頭來,有些驚訝地看着她。
但月天奴畢竟沒有擡頭。
靜室裡沉默了一陣。
而後月天奴的神魂和玉真的神魂,忽然間躍出軀殼,輕盈飄渺,分別落在兩隻青煙繞成的飛鳥上。
修爲尚在外樓層次,神魂本不能離體,本不可以干涉現實。一旦違背,輕則受損,重則神殞。
但這裡有新的世界規則。
有新的神魂定義。
在現實的層面,青煙飛鳥小巧而虛幻。
在神魂的層面,青煙飛鳥卻神駿而夭矯。
兩個人的神魂顯化,一剎那如此渺小。這一間小小靜室,此時又如此廣闊。
青煙飛鳥載着兩個小人兒,自由且靈動,輕輕振翅,穿過一道介於有形無形間的屏障,已經飛入那副山水畫卷中。
天風自在,流雲溫柔。
青煙飛鳥翱翔在天穹,穿過層雲,投進遠山。
天地之間有真意,受於五識,遊於心間。
近了。
那幽幽翠翠的羣山近了。
有馥鴦花的清香遊在感官。
月天奴感知着這熟悉的一切,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感動。
青煙飛鳥落在一處山巔。
山巔上種着一叢翠竹,竹林前有一座小屋。
一隻肥胖的銀灰色狸貓四腳朝天,仰躺在屋外的草地上,懶懶的沐浴着天光。圓滾滾的肚皮很有規律地起起伏伏。
月天奴小心翼翼地避開它,繼續往前走。
有一位恍惚看不清面容的女尼,正盤坐在屋前的竹階上。
她看了過來。
那眼神彷彿擁有無限的慈悲。好像能明瞭你所有的心事,可以懂得你所有的不安,會給你永恆的寬慰和依託。
但此刻它是帶着疑惑的。
“說說看你的理由。”如遠山鐘鳴的聲音說。
此刻月天奴獨自面對這一切,但是她知道,此時的玉真在另一幅畫中。
接引神魂入畫,本已是神乎其神的手段。一幅畫鋪開兩個世界,更是令人難以想象的神通。
但對面前這位存在來說,實在也算不得什麼。
“師祖。”月天奴合掌低頭爲禮。
然後才道:“因我當年身毀魂散。宗門纔不得不以神臨境界的玉明爲妙有齋堂首座。這是宗門的無奈,也是玉明的承擔……”
“爲不墮宗門威名,她纔會急於求成,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強行衝擊洞真,方有身殞之厄。不然以她的資質,若能定下心來,本是洞真有望的。”
“這一切,都是弟子的罪過。”
竹階上坐禪的女尼不置可否,靜等她說下去。
“弟子的殘魂,只記得這些。”月天奴道:“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但是這些事情,這些痛苦,未曾消解一刻……我問心有愧。”
“我閱遍經典,希求救度而不得。我一心贖罪,但彼岸難見更難登。”
“您有無上慈悲,可我不能了悟。”
“虞國公書信傳來,您讓我去看看山海,看看楚地第一風流。”
“我亦決定,以他山之玉,堪我頑石,待回來之後,便借玉真之軀,橫渡苦海。”
月天奴嘆道:“舜華那孩子,她小時候我曾以傀身陪她玩耍。她竟也記得,以爲是月天奴長大了……可世上哪有月天奴?”
“但離開山海境之後我想,世上已經有了月天奴。”
“那個月天奴,經歷了很多事情。她跟着楚地的天驕一起,跟着姜望、王念祥這些註定會很耀眼的人,一起見證了山海境的傳說。見到了空鴛,伽玄,乃知鳳凰可以有九類,有生之靈競自由……”
“這個世上有太多驚才絕豔的人物,歷史長河裡又有多少故事浮沉。”
“凰唯真將超脫絕巔之上,從幻想中歸來。而月天奴也在這個歷史的節點裡,有了她的印記。”
“被屈舜華記得是第一次,見證山海境的傳說是第二次。在這個世界上,月天奴已經存在了。”
“我已經害了玉明,不可再害他人。我已經誤了宗門,不可再誤玉真。”
“我渡苦海,不可它求。”
月天奴懇切地道:“師祖,這就是我淺薄的思考,是我微不足道的禪心。”
竹階上坐禪的女尼,面容在可見不可見之間,她對姜望、王念祥、空鴛、伽玄這些名字並無好奇,甚至於對凰唯真即將超脫絕巔之上的消息也無動於衷。
那是畫外的世界,不是此方的真。
她只是看着月天奴,用如空似幻的慈悲眼神,看着月天奴。
感受月天奴的痛苦,理解月天奴的心情。
然後道:“玉真曾寄身邪教,殺戮無辜。此心混沌,並無善惡。
移身奉佛,是爲消障業。
所欲皆求,是爲洗塵緣。
皆由自願,是爲無因果。
我欲度之,她纔有此劫。
慈心,你拒絕她的皮囊,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洗月庵這一輪的字輩,是“宏開智鏡燈緣息,崇慈玉湛會古今”。
洗月庵三大齋堂首座,乃至於現在的洗月菴菴主,也都是慈字輩禪修。
而“慈心”,正是上一任妙有齋堂首座的法號。她的殘魂與這傀身結合,便是現在的月天奴。
這一任的妙有齋堂首座玉明禪師,已經因爲衝擊洞真失敗而崩解了蘊神殿,已是數着日子在等死。
說起來,這還真是一個不甚吉利的位置。
“請師祖恕弟子妄言之罪。”
月天奴道:“身皆皮囊,非移身可消障業。
爲彼而此,正是塵緣難解。
說來自願,自證癡心未絕。
弟子以爲……如此不能度之。”
那四腳朝天的肥胖狸貓,歪過頭來往這邊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好奇。
竹階上禪坐的女尼只道:“你可想好了?玉真這一身,是邪神之道果,本質神純,有無垢蓮開,你若得之,應之,全之。很快就能彌補缺陷,修回無垢琉璃身。”
“弟子想得明白。”月天奴道:“殘魂已經尋不回,我也不想再尋回。舊身已經隕落,不必再有新生。無垢琉璃身再妙,慈心再好,不也身死魂飛麼?”
她聲如梵唱,其身漸綻寶光:“今日我是明日我,今日身,是明日身。肉身爲皮囊,傀身亦皮囊……慈心已寂,靈源新生。我是月天奴,傀軀即本軀,自我即靈舟。”
“自渡苦海,如是我佛。”
在這一刻,她雙掌相合,有無限莊嚴。寶相肅穆,見得一心慈悲。以她爲中心,有皎潔的輝光如水流動,紋漾四方,此是佛光,亦是月光。
輝光所過之處,好像有一個全新的世界,在現有的世界裡誕生。
而一個個傀儡佛像的虛影,若隱若現在其中。
恍惚之間,有梵唱聲起——
深低帝屠蘇吒
阿若蜜帝烏都吒
深耆吒
波賴帝
耶彌若吒烏都吒
拘羅帝吒耆摩吒
沙婆訶!”
是爲,【月無垢傀儡淨土】。
……
……
仍然是在山巔。
仍然是在竹林。
仍然有一隻肥胖的銀白色狸貓。
不過在這裡它沒有四腳朝天的仰躺着,而是被竹階上的祖師一隻手按在竹階上,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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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它還是聚精會神地看着前面的女尼,瞪圓了眼睛,一眨不眨。
從那直愣愣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若不是聲音被封住了,它絕不會如此沉默。
玉真出現在這座山巔的小屋前,其實仍然有些疑惑未解。
她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以此身換傀身。
這不是什麼太了不起的代價。
要插手景齊兩大霸主國之間的明爭暗鬥,干擾景國鏡世臺的追殺……這種代價,實在微不足道。
肉身當然是一個人的根本,當然已經是她所能付出的最大代價。
但是相對於這個日落月升、萬古如斯的世界,她太渺小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在她被丟進兇獸羣中,手裡只有一柄匕首的時候。
而她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珍貴。
那時候在一個偏僻小國偏僻城域的偏僻山峰。
有個人說,“我憐惜的是那個在兇獸堆裡驚慌失措的小女孩。”
原來她是會被憐惜的。
而不是隻有貪婪、慾念、利用,和渴求。
原來,也有人會爲她拼命。
不是被她所魅惑,不是沉淪於她的手段。
而是在清醒意志之下,所做出的真正選擇。
此時此刻,她心中疑惑未解。
並不明白,月天奴爲什麼突然又拒絕她的身軀——爲了身魂契合,靈性交洽,她們之前有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和了解,互相交換了很多故事,她非常明白月天奴的所求。
爲了早點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月天奴是願意做任何嘗試的。包括寄身傀儡,包括佛墨兼流……沒道理在這最後一步放棄。
但她畢竟是玉真。
她瞧着面前高深莫測的師祖,表現得十分平靜。
一個人如果能夠接受最壞的結果,那她就沒有什麼可以畏懼。
“師祖。”玉真輕聲道:“弟子拜見。”
玉真和那位師姐玉華,有一個共同的師父,即是洗月菴菴主慈明師太。
但玉真其實不同,她更多隻是寄名於慈明師太門下,實際上是面前這位祖師親自收入門中。
當然,慈明師太給予她一視同仁的教導,與同輩師姐妹沒什麼不同。只是因着這一層入門的緣分,她在洗月庵裡的地位,自然有些微妙的不同。
旁人都只覺得,她在庵主面前很是受寵。很少有人知曉,她與這畫中的存在,還有這一層關係。
竹階上的女尼盤坐如菩提,她按住肥胖狸貓的那隻手,顯得非常隨意,但又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道則存在。
她看着玉真,淡聲道:“雖是你我有約,因緣兩消,得失相抵。但月天奴自己放棄了換軀,也算你完成了約定。”
玉真當然知道,她留下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面上無喜無悲,只是說道:“玉真任憑祖師做主。”
竹階上的女尼又道:“我知你是個有主意的,故也要問你的意思。三分香氣樓的事情,你是要繼續做。還是就此放手,此後在這竹林結廬,隨我清修?”
被按住的肥胖狸貓頓時眼睛晶晶亮。
玉真輕聲道:“做事情總要有個始終呢。玉真也願清修,也履紅塵。”
竹階上的女尼一聲嘆息:“你本是個千嬌百媚的人,過猶不及。天下香氣佔三分,並非你的歸處。可你既要心香,又要檀香……何必,何苦?”
玉真只是一笑。
這一笑,青燈古佛的女尼,便成了魅惑衆生的紅顏。
“我貪心嘛。”她笑着說。
……
……
月天奴和玉真,此處彼處。
兩幅畫卷,兩個祖師的身影。
同時道——
“善哉。”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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