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國只是姜安安人生道路的偶旅。
從雪原南下,是定然要走這條路的。
她討厭陳國那個叫“陳崢”的皇帝,早前在人魔的孽血裡偏居一隅,知其罪而獲其利,最後兩手一攤說自己何等無辜。在道德捆綁兄長不成的情況下,又厚着臉皮蹭名聲,說什麼“以德爲師”,說什麼鎮河真君憐愛陳國百姓、感念陳國主幡然悔悟,留下鎮國真言……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和鎮河真君糾纏起來,試圖掛起虎皮,以避外侵。
你要較真去問究竟什麼鎮國真言……你就說姜望有沒有跟陳崢聊過天吧!句句當頭棒喝,句句真言鎮國。
但姜安安想了很久,終究是沒有去揭穿。
她看到陳崢這個人,在虛僞狡詐之外,有其頑強的一面。只是爲了個人的榮華富貴也好,又或是別的什麼圖謀也罷,畢竟在努力經營國家。“以德爲師”哪怕只是口號,他也必須叫陳國百姓看到切實的仁政。
這一路走來,太多人的生活與姜安安擦肩,叫她看到小國百姓的生存不易。
她也在想,兄長爲何沒有來揭穿?
她想她不應該替兄長做決定,姜安安只應該決定姜安安的事情,而姜望已經有姜望走出來的人生。她想她需要思考這背後的成因,以在遊歷結束後,再同兄長做討論。
此外還有一些小國,小到一個不經意就走出了國境。
譬如玉京山前的宛國,此國到處是道觀,據說最早也是立起來爲借國家體制的東風,但扶不起來的終究扶不起來。幾乎淪爲玉京山的知客殿……在宗德禎上位之後尤其如此。隋都不成,何能求宛?待得宗德禎死了,這地界更翻不起新局面。
姜安安逛了一圈,倒是民風純善,氣氛祥和,老百姓都過得比較輕鬆。賦稅全免,官府幾乎不管事,大家有事沒事就修道。未嘗不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可惜非一隅之地不可得,無法遍及於天下。
此外就是洛國。這“水上之國”的水族奴隸生意已經被全面禁止,隨奴隸生意伴生的賭場、妓院等,生意也一落千丈,如今以漁業、鹽業、旅遊業作爲國家經濟支柱,日子過得不是很好。
相較於曾經畸形繁榮的時代,不免有巨大的落差。
大名鼎鼎的鎮河真君,在這裡是被很多人厭惡的名字——正是這個人重新確立了水族的地位,重提人皇舊約,將水族奴隸生意,趕絕於陽光下。
當然,你要問他們學不學太虛玄章,考不考太虛公學……厭惡歸厭惡,上進歸上進。
姜安安一開始很氣憤,後來慢慢也能理解。所謂公理道義,終究是遙遠一些的東西,今晚吃什麼,口袋裡有多少碎銀,纔是人們切身關心的!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站在同一個角度思考人生,且很多洛國人生來便見着如此,並不覺得對水族的奴役有什麼不對,只會覺得自己日進斗金的飯碗被砸了。若非那人實在是太強大,恨意絕不僅僅停留在嘴上。
她在遊記上寫“天南地北人不同,對錯有時不是對錯本身。”
她又去過和國。
和國百姓現在可驕傲了,自稱“神的子民”,眼睛都往天上瞪,瞪得比景國人都高。攤上那麼一個護犢子、好面子、又隨時發巔的現世神祇……在和國這一畝三分地上,姬鳳洲的名字都不好使。
倒是俠風甚隆。走在街上,十個有七個俠客打扮。但凡有點口角什麼的,一堆人衝出來伸張正義。
亂是亂了點,惡人在這裡確實不太好混。
此外還有礁國之類,乏善可陳,百姓一茬一茬地往雍國跑,未見刀兵,而幾乎易幟。那鎮在邊關的雍國威寧侯焦武,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開關放行,然後對礁國朝廷的詰問裝聾作啞。
這一圈之後,姜安安纔來到西境腹地——
如今隱隱是一個巨大漩渦,虹吸西境各路人才……日新月異、蒸蒸日上的大雍帝國。
對雍國姜安安還是比較瞭解的。畢竟長期生活在雲國,相去不遠,能近距離感受到雍國的影響。
但真正踏入這個國家,她纔看到那種已經融入了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巨大不同。
不僅僅是橫飛於空的載人鐵鳶,不僅僅是拱衛城門、洪聲“歡迎來到夢都”的機關巨人,也不僅僅是閃耀在長街、重複播報新律的“鳴雀”……而是行走在大街上,一個個朝氣蓬勃的人。
姜安安見過萬邦來朝、貴氣自生的景國人,也見過虔信尊神、餘生無憂的和國人。雍國人的自信,和他們都不同。
要說這不同來自於哪裡……細細想來,好像是廣大雍國人的自信,來源於他們自身。這個國家的普通人,似乎並不具備那種凡人對超凡者的敬畏,隱隱有一種“天賦未能修行,智慧亦能旁證,勤奮亦能抵達”的平等。
這種自信還未徹底形成,但已初見輪廓。
對了,雍國的都城,現在名爲“夢都”。
如天子韓煦所說——曾經的歷史已經過去,往後都是夢境的實現。
當然,葉小云只是個過客。
就像眼前這人問的——
“好好!好個葉小云!葉大俠!!今天我可以認栽,但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以後,他們怎麼辦?”
被一腳踩在地上的富貴公子,在地上挺身,臉上盡是猙獰的恨。
事情的經過非常簡單,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知道真相。
很經典的強搶民女的戲碼。
有錢人家的公子,瞧上了裁縫鋪裡的俏閨女。
屢遭拒絕,反倒激起了好勝心。
隔三岔五來買衣,大筆花銷,始終未能一親芳澤。卻趕在今天,碰上了前來下定的窮書生。
頓覺自己的銀兩,都用來供了書生讀書。
大怒之下,叫人砸了店鋪,把一大家子都打了。尤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窮書生,被打成了重傷。若非姜安安出手及時,現在已經沒有氣在。
保護妻女的老裁縫,也昏迷不醒。隔壁幫忙的鄰居,被打破了腦袋。
這位周公子還拖着裁縫家的閨女往自家走,說早先花的錢,就是他下的聘!
王嬸兒只知道在那裡哭罵,翻來覆去地問候祖先。
倒是那閨女還有幾分條理:“你非要買衣,說自己也是客人,我家不敢拒絕。但銀兩都給你存着,隨時可以帶着完好的衣裳來換走。爲何自說自話,自以爲是,還要打人?我不曾應允過你什麼!”
銀兩算什麼?周公子恨的是面子丟了!
面對行俠仗義的過江龍,周公子倒是沒有急着搬背景。修行者高來高去,保不齊背後就牽着誰。
他只是一時怒火灼心,纔會把事情辦得這樣糙,甚至於親施拳腳,示人把柄。對付這家子破裁縫、窮書生,多的是斯文的法子。
現在他只想弄清這個葉小云的背景,看看師出何門,能不能對付。或是等此人走了,再來一洗心頭之恨。
姜安安並不說什麼狠話,走南闖北這麼久,周公子壞得不新鮮。她只將那漂亮閨女攔在身後,自往門外看。門外是熙熙攘攘又畏畏縮縮的人羣,堵成一道牆,圍住了半條街。
她擡聲問道:“方纔請各位街坊幫忙報官,可有信了?”
這裡不是荒郊野嶺,無序之地。
面對類似的惡事,行俠仗義者,應該怎麼做?
姜安安的回答是——
制止侵害,保留證據,等待法律。
沒有人教她這個問題。親哥說,俠的答案,要自己去思考。勝哥說,儘管去做,咱家有人。五哥說,只要你開心,就都是對的。
故而這是一路走來,她自己總結的答案。
因爲她姜安安可以高來高去,眼前的人卻要留在這裡過一生。倘若秩序能夠保護努力生活的老百姓,她就應該遵從乃至維護這秩序。
葉小云仗劍而來,只是人生的驚鴻踏雪。雍國的法治和公道,纔是裁縫鋪的黑夜與白天。
當然“俠”的意義獨立存在,並不屈服於陳規。
她要做的事情還有一件——
在法律已經失去公正,並不能保護良善的時候……出手修正錯誤!
如顧師義所表達的那樣,俠是一種不死的意志,來自於人心對不公的吶喊,是對現行秩序的監督和補充。
俠是獨立於法律之外,情願自己永不出鞘的劍。
裁縫鋪外,是難堪的沉默。
沒有人去報官。
因爲敢站出來的鄰居,已經被打趴了。而周公子的父親,正是此行應告的“官”——夢都東市治安總長。受轄於京都治巡府,是從三品的大官。普通老百姓能看到的“天”。
被踩在地上的周公子,正咧開嘴笑。
姜安安不想笑,但也咧了嘴。
看來生活的改變只改變生活。
人性所產生的問題,還是會一再重演。
無人報官意味着這件事情暫時不會被官府注視,那麼帶着這位周公子出城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如何一路離雍……
鬧上金鑾殿,那是姜安安可以考慮的事情。但她現在是葉小云。
希望葉小云可以好好地處理這件事,可以用葉小云的方式,維護葉小云的正確。兄長說,這意味着真正的強大。
而這位周公子,還並不知道,什麼纔是他的好消息。
“我已報官了!”這時街上有個聲音說。
人羣讓開一條路來。
在紛紛的議論裡,姜安安聽到了“封醫師!”的敬聲。
封鳴大步走過來:“事情一鬧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等外人,難以辨別。此中是非,便請官府論斷吧!”
前街的王嬸一家都是本分人,被打成這樣,出面求醫的卻是個陌生人。
封鳴這些年風風雨雨,稍一計較,便能猜個七七八八。
葉大俠銀票來了人不來,顯然是事情還未處理完。說什麼“萬事他負責”,明顯是惹到了大人物,怕醫館不敢治。
開醫館就是爲了治人,病人是沒有身份的,哪有敢與不敢?
他不敢衝上去面對人魔,還不敢在有人面對人魔時,站出來救一救那些還在喘氣的人嗎?
“封醫師!”周公子扭過頭來,呲牙帶血地笑問:“多謝你伸張正義,面對罪惡,敢於發聲!多問一句,您去哪個衙門報的官?”
“朝廷前日宣知,新設【鳴雀臺】。百姓有意上達、有冤待陳,皆可通過【鳴雀】傳遞。可能很多街坊還不知道——”
封鳴左右看了一圈,纔看回周公子:“考慮到這件案子涉及到你,令尊應避嫌疑,我是告於【鳴雀】。”
“好!”周公子的聲音在齒縫裡:“合該如此!”
他已然面對了這結果,明白案子轉到了【鳴雀臺】,自己要想脫身,或許要多出百倍於先前的血本,更會迎來那些損友的嘲笑,一時心頭更恨。
“葉大俠!”他看着姜安安,反倒是笑着說話:“到了見官的時候了。官字兩張口,叩門容易出門難!靠拳頭可解決不了問題啦。您認識誰,就趕緊招呼一聲。”
真招呼了,你又不高興。
姜安安把靴子從他身上挪開,也有心看一看所謂的【鳴雀臺】,是否只是陳設,便笑道:“好啊。”
……
……
看熱鬧的人羣中,有一個長袍掩身的女人。明明混淆在人潮裡,卻與任何人都保持着距離。
人們的憤怒、驚懼、擔憂和不安,都在起起落落的心跳中,爲她所攥緊。
強權的壓迫,已灼幹了忍耐,只需要幾顆憤怒的星子,便能點燃蔓延在人心的大火。
雍國這些年的確在韓煦治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但高速發展以至於顯得有些割裂的社會下,一定埋藏着巨大的危險。
被時代拋棄的人和把握着舊時代權柄的人,有時候竟是同一批人,那麼衝突必然產生。
暴亂……鎮壓……革命……覆雍。
她的腦海裡,有一條清晰的滅國線。
黎國王者之師將南下,同樣支持墨家對社會的改變,撫平暴亂,重建秩序,稱得上順理成章。
雍庭或許沒有什麼大錯,但弱小就是最大的罪過。
墨家不出手的情況下,一個當世真人便足以在此國橫行。
聽說北宮玉和齊茂賢都有突破的跡象,畢竟還沒有突破。韓煦治國有方,傾國或有強真之威……最大限度也只是洞真戰力,撐不住絕巔。
但眼前的火種,似已撲滅了。
相較於姜安安,昧月更清楚【鳴雀臺】的意義。雍庭確實是有能人的,一邊高速發展國力,一邊不斷地裱糊矛盾。國家的發展可以掩蓋很多問題,許多衝突到最後都是一筆帶過。只要安穩地進入新時代,他們大可以從容地解決舊問題。
她靜靜地看了姜安安一陣,便轉身離開。
像一滴融進人海的水,像一朵開在人潮的花。
她惡劣地開放,放肆地生長,自由地豔和香!
然後在某個時刻,卻停步。
世界彷彿靜了,繁華夢都只是巨大的背景畫。
眼前的人海竟分流,一個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在無聲的喧囂裡告別而去。無端的過去畫面,流動在街道兩側,彷彿在高速行駛的過程中,與自己擦肩!
明明停步,卻往前。明明錯身,卻相逢。
而她看着前方,揚頭看着前方……
一個青衫仗劍的男子,正迎面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