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閉上眼……是的，之前是她太蠢，太過愚笨。
爲什麼自己在生前受了淑慧所騙，死後還是沒能看清這一切。
淑慧將她的所有心思牢牢掌握，若不是她太過執迷於淑慧所說的一切，爲什麼她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這個孩子，和自己長得有七分相似。
是啊，曾經，被仇恨矇蔽了雙眼。
現在以親生母親的眼光來打量她，她是那麼可愛，那麼美麗。
眉宇間的嫵媚，甚至比當年的她還要動人心魄。
這是她的女兒，苗疆真正的三公主，是她和仁和的血脈，她長得這麼大了，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絕美女子。
可是在這些年裡，自己心心念唸的，不過是要殺她……
即便現在用命救了她又如何，自己怎麼配，做一個母親……
“娘……”冷苒怎麼看不出冷敏的憂傷，她暗暗猜測她的想法。
伸手捧起冷敏那無法觸摸到的雙手，泣不成聲：“娘，從來沒有好好跟你說說話，你好好看看孩兒吧，這麼多年來，孩兒一直活的很好，你不要擔心，孩兒……”她無法再說出一句話，淚落如雨。
淚水落在冷敏的臉頰上，繼而緩緩地滴在地面上。
因爲，她原本就沒有形體。
冷苒的眼光愈發悽切：“娘，你和孩兒說句話，好麼？”
“……囡囡，娘對不起你。”
終於，冷敏開口了。
她的聲音，再不像以前那樣說話時尖刻而凌厲。
現在她的聲調，平靜，溫柔，就好似一條遙遠的河流。
冷苒捧着她虛無的手，心頭澎湃……
這是第一次，以一個孩子的身份，看着她，看着這個徘徊不甘的殘魂，她的親孃，聽她叫自己的名字，那種血脈相連的感覺，多麼奇妙……
本來是應該無比激動的啊，可是爲何心底如此悲傷，悲傷得好似白茫茫的，毫無一線生機的雪地？
“娘，不要說對不起……你爲我做的夠多了，倒是孩兒沒有在你跟前照顧你，沒有行一天的孝道.......”
現在更是連你的殘魂都保護不了，還要你替我擋這麼多。
她真的該死啊，該死！！
“不，囡囡，娘從來沒有養育過你，沒有盡到過做孃親的責任，這是其一。”冷敏此時發覺自己的心無比平靜，甚至還帶有一絲歡悅。
是啊……能在死前和自己孩子相認，她再也沒有怨恨了，這樣該有多麼好。
比起之前一直在冥界的邊緣，徘徊不去，不停地怨恨着，怨恨着，怨恨到化爲虛無的那一天要好得多了。
她微弱地笑了笑，那笑容竟然好似風中之燭。
冷苒明明白白地發現她的臉色比一開始還要蒼白，身體呈現半透明的顏色，好似隨時就要消失在虛空中。
心中越來越害怕，冷苒卻不敢表現出來，這個曾經想要殺了自己的厲鬼，是自己的娘，而且還以這樣的方式救了自己......她的心彷彿被一塊塊的撕裂開來，頓時鮮血如注。
“娘，你是被迫的，你也不知道的，娘，你是我娘，我最愛的娘，……你不要再說了……”冷苒心頭涌起一陣恐懼，看着冷敏的顏色越來越淡，“你怎麼了？你等着，我這就煉製蠱藥給你控制殘魂……”
“傻孩子，不用了，沒用的。”冷敏淡淡地一笑，“讓娘好好看看你，看看你就好”
冷苒眼淚不斷的落下，她雖然道行不深，不過一眼便能看出此時冷苒眉尖的靈臺已經在緩緩微弱。
她殘核已經受損，爲了救她更是豁出了性命，明明知道自己這麼做就會灰飛煙滅，卻是爲了她，一切都是爲了她......
她是爲了救娘纔來的啊，卻成了殺死自己孃的儈子手......
“娘，你別說了，你道行深，我知道手札裡能保留殘魂的辦法，哪怕你沒有了道行依舊能保存殘體，以後我們還能見面，讓我一直陪着你.......”
冷苒說着就要去翻找冥藥鼎，她的雙手在顫抖，她在害怕，害怕晚一秒娘就消失了。
“沒用的，囡囡......沒用的，娘不能陪着你了”冷敏說的很平靜，嘴角卻慢慢流下碧色血跡，襯着她蒼白的肌膚，有幾分詭異，她開始劇烈地喘息，胸口一起一伏，“因爲……娘曾經對你……下過一個咒術，爲了破解這個咒術，我必須……將自己打得……魂飛魄散……這是唯一解救的辦法……”
“什麼？！“
冷苒震驚無比的叫了出來。
她娘曾經竟然對她下了咒術嗎......
“囡囡。”冷敏的整個身體緩緩呈現瑩綠色的光芒，伸出雙手，握住冷苒的雙臂，身邊一朵朵瑩綠色，拖着長長尾巴的鬼火來回穿梭飛舞，“娘對不起你的原因之二，就是在這些年裡，娘一直……以爲你是淑慧的孩子，所以……”她苦笑着，她脣邊的碧色血跡已經越來越濃烈，濃烈而駭人，就好像在地底下埋藏了許久的血跡一般：“所以在你小時候，我就給你下來咒術......”
冷苒的肩膀微微一抖，可想而知，當年自己娘被欺騙後是多麼痛苦，多麼怨恨。
“娘——！！！”冷苒眼見冷敏美麗蒼白的臉似乎緩緩地在空寂中腐爛下去，渾身顫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情緒，“你說什麼啊？！孩兒這就找辦法幫你解咒，手札裡什麼都有，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解咒，你不要消失……你不要消失啊……孩兒這麼多年才能夠和娘重新相遇，孩兒不能沒有孃親的……你不要消失，不要……”
“你這傻孩子，這麼多年，你沒有娘也好好地活下來了，說什麼傻話？”冷敏的五官已然模糊，卻從眼窩中大滴大滴地墜落淚水，流在地上好第一顆一顆的珍珠，“娘知道你過得很苦......答應娘，不要活在仇恨中......雖然不清楚那個人是誰，不過你既然冥婚了，就好好對他......看得出，你是愛他的......不要，不要像娘這樣，活在仇恨裡......這一切，都是娘自己的報應……沉淪在仇恨之中不能往生……是娘被仇恨蒙了心竅，這個咒……這個咒無藥可解，唯有下咒人魂飛魄散……”
她的氣息急速散去，那些拖着長長尾巴的鬼火似乎也意識到了主人即將魂飛魄散的悲慘結果，個個都惶急不已地圍繞着冷敏上下翻飛：“囡囡，不要恨娘……請你原諒娘……只要聽見你說出‘原諒’二字，我就解脫了……永遠，永遠地安心地睡去……”
“娘——！！！”冷苒猛地撲上去，“你不要說話了……母女指尖，哪有什麼恨不恨，原諒不原諒……你是我的親孃，永遠都是，你不要離開我，不要——！！！”
他不要再一次地失去娘！
不要！
然而冷敏的聲音漸漸輕如夢囈：“說原諒我……說……”
意識逐漸飛散，魂魄逐漸抽離，沒有痛，只有一點一點的漠然。
“不……”眼淚模糊了雙眼，冷苒用力去擦，始終擦不幹一般，冷苒看着那個軀體漸漸地分解爲一顆一顆的微塵，那一頭驚心動魄的美麗長髮也只是在空中虛浮的線條，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帶着濃濃含悲的祈求：“娘，不要丟下我……不要丟下孩兒”
都離開她了，她什麼都沒有了......沒有親人，沒有孩子，沒有愛人，現在連好不容易重逢的娘也要離她而去了。
那些微塵還在一起一伏地重複着，喃喃着：“說，原諒我……”
淚水迷濛了冷苒的眼睛，她不斷的，呆呆地搖着頭，斷斷續續地重複着：“不要離開我……娘……”
“主人，說原諒你孃親，不然她魂飛魄散了都不會瞑目的。”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冥藥鼎裡傳出來，冷苒一怔，擡頭一看，看到冥兒稚氣的臉頰。
“你怎麼......怎麼出來的......”
“主人，你娘爲了救你，破壞了清修的封印，我也得到了自由，現在你快說原諒她，這是她唯一的願望，你若是不說出原諒，她死不瞑目啊”
冥兒一臉同情的看着冷苒，這個主人，真是可憐，什麼都沒有了，現在連自己娘也......
不過爲了主人的娘得到解脫，她必須要說出原諒才行。
這兩個字，就是她的“咒”……
冷苒怔了怔，倏然垂下眼簾，顫抖的伸出手去，攏住幾點還來不及散去的碧色熒火：“娘，我原諒你......你走好......”
眼淚在此落下，落在她手裡的碧色熒光上，伴隨着她的話落，那些已經消失了的碧色熒火倏然又在她的面前紛紛匯聚！
在靜靜的黑暗中，開出一朵絕世美麗的花。
花蕊深處，隱然是冷敏的笑容：“謝謝，我終於可以消失了……很累……我要沉入永恆的睡眠……”
她的嘴角是絕世的笑容，那一瞬間，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剛見到仁和的自己……
那個時候她才十四歲，模樣比最嬌豔的山茶花還美，肌膚如玉，穿着火紅的衣裙，誰看到她都移不開目光。
那時候的她，是多麼的美麗。
可是再美麗的年華也只能盛開一次。
隨後就是比煙花寂寞，無聲無息。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看到仁和的時候，他狂傲不羈的模樣，以及他深眸中的柔情讓她淪陷了。
甘願爲了這個男人，遠離他鄉，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苗疆......
不過她卻依舊幸福，特別是她知道自己懷了他的孩子後......
一切美好的記憶在她腦海中飛速地流去，嘴角帶着勘破世情的笑意……再見了，再見了，我的的一生，我的孩子，我曾經愛過的男子......
冷敏，永生永世不願意再投胎做人，因爲，再也不想這樣累下去……
作爲一個女人，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終歸，一切歸於平靜。
不論冷苒再如何呼喚，如何伸出手去，都無法再留住那些慢慢黯淡，然後消失的熒火。
娘，她真的消失了。
再也不會出現了。
冷苒雙手緊緊的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埋進膝蓋間，單薄的身影像個孩子般無助的顫抖。
“爲什麼……”
“爲什麼……！”
冷苒發出歇斯底里的大吼：“與其這樣讓我看着你在我面前消失，還不如你一直恨着我，哪怕你想殺我，我也不願意看着你離開我......”
至少你恨我，至少你還存在世間，你不恨我了，你卻消失了。
失而復得又消失，這樣的打擊最是讓人受不了。
冥兒看着自己主人痛苦不堪的模樣，勸慰道：“主人，這樣對你娘也是一種解脫，至少她現在是快樂的”
“可是她消失了……我再也不能看到她……”冷苒倏然擡起頭，淚流滿面的看着冥兒。
冥兒張張嘴，剛想說什麼，突然他眸色一冷，拽住冷苒往旁邊一拽。
啪——
一個巨大的飛蛾載在了地上，幻化成一灘烏黑的血水。
“這是......”冷苒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驚到了，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悲傷。
“這是守護蠱王的毒蛾，快走，快離開這裡，被這毒蛾沾到必死無疑”
冥兒結合出一個結界，拉着冷苒堪堪退後。
冷苒這次看到那些類似於夜明珠的珠子一個接着一個的破裂開來，從裡面飛出五顏六色的毒蛾，張牙舞爪的樣子，那頭好似蝙蝠，雙眸泛着綠光，樣子十分的恐怖。
而此刻，清修和瞎子早已經逃的遠遠的了。
......
看着冷苒狼狽離開的背影，樹蔭深處走出兩個人影，一個一襲道袍，一個一身灰衣。
“這麼就眼睜睜的看着她走了？”瞎子捂住胸口，他胸口被毒粉襲擊了，爲了不讓毒氣擴散全身，硬生生的剜去一塊血肉。
“不然呢？不說她手裡此刻有冥藥鼎，就說她此時的修爲想要對付身負重傷的我們綽綽有餘，不要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先靜觀其變，反正只要主意她的行蹤，早晚蠱王是我們的！”清修冷哼一聲，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徶了瞎子一眼，繼而快步消失在了黑夜中。
瞎子跺跺腳，若不是分杯羹，他也不會如此賣力，這次倒好，偷雞不成蝕把米。
看來萬事還得從長計議。
半個月後，苗疆客棧。
冷苒坐在飯桌前，看着桌上滿滿的佳餚，毫無胃口。
客棧的說書檯上，一個身穿灰黑長衫的說書人，手握摺扇，說的口沫橫飛。
冷苒靜靜的聽着，那說書人每說一句，她的心赫然就收緊一次。
“你們不知道，這駙馬爺啊，到現在還沒有醒來，聽說是醒不來了”
“嘖嘖嘖，這麼邪門，我們公主不會是沒有過門就守寡吧”
“呸呸呸，可別詛咒咱們公主，況且只是定親，又不是成親了”
“你說那駙馬爺爲何還不信啊，真夠邪乎的”
......
冥藥鼎裡，冥兒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從藥鼎裡鑽出來，看着冷苒的眉頭緊蹙着，眉宇間刻滿絕望的哀傷，而且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閃爍着晶瑩的淚光，不由的嘆了口氣，她的視線怔怔停留在那些圍着說書人議論紛紛的衆人上，顯然，她又是在擔憂龍清絕了。
看着冷苒日漸消瘦的臉，冥兒格外心疼：“主人，你若是想去看他，冥兒可以幫你”
冷苒驀地擡頭看着冥兒，眼淚瞬間就滑了下來，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顧像一個迷失的孩子般抓住一個人開口就問，“冥兒，你說龍清絕是不是永遠不會醒來了？我要怎麼辦才能讓他醒來？”
雖然蠱毒王對外宣稱駙馬爺身體不適，但是隻有冷苒知道，怕是沒有那麼簡單，九玉白說龍清絕會灰飛煙滅，但是這麼久了，他只是深度沉睡，並無其他異樣。
顯然是蠱毒王想盡辦法穩住了龍清絕的殘魂，只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他一日不信，就一日有灰飛煙滅的風險。
每到這時，冷苒就不由自主的想起她娘，她再也承受不住龍清絕也在她的世界消失了。
冥兒的眉毛皺成毛毛蟲，他是不是應該幫主人一下，讓她知道真相呢，不過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
不過這樣任由主人下去，她會崩潰的，再說了，即便是招魂會有損他的靈力，總比看着主人這樣整日傷心難過的好啊。
“冥兒，你說，老天爺爲何如此愛拙弄人呢？”冷苒喃喃自語，臉上已經掛滿了淚水。
冥兒微微一怔，終究是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下去，即便知道結果太殘忍，那總比她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主人，你愛龍清絕嗎？在你心裡，你是愛他，還是恨他？”
冷苒一怔，擡頭看着冥兒那雙認真無比的眼眸，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恨他，可是，如果可以，我願意現在躺在哪裡昏迷不醒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冥兒聽見冷苒還在恨龍清絕，深深的嘆了口氣，果然她還是沒有想透徹，是不願意相信自欺欺人還是根本沒有認真想過。
“主人，你不應該恨他，他從來沒有做過傷害你的事情，你錯怪他了”
“你說什麼？”冷苒愣愣的看着冥兒，一時間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似乎有什麼東西她沒抓住，什麼叫龍清絕從來沒有做過傷害她的事情？
“你奶奶是淑夫人的那個貼身嚒嚒，沈嚒嚒！”
冥兒話一落，冷苒便滿臉不可思議的看着冥兒，目光恍惚的彷彿她完全沒有聽明白冥兒的話一樣，“你說什麼？冥兒，什麼沈嚒嚒？你騙我，我奶奶年紀很大了，那個沈嚒嚒最多才三十，怎麼可能是我奶奶！”
冥兒一臉無奈，知道冷苒定然不會相信，也不願相信，畢竟一個照顧她十年的人，被她視爲最最親的親人，突然說她是自己的仇人，誰也不會相信的。
“主人，是真的，不然你怎麼會那麼巧合的被送走，況且你沒有懷疑過，蠱清苗爲何和你長得如此相似嗎？那是因爲蠱清苗身上有蠱蟲，那蠱蟲吞噬了你的血液再寄住在蠱清苗身上，讓她的容貌長得和你有三分相似”
冷苒的心臟陣陣收緊，亂了呼吸。
“而當初你之所以活下來，我想是因爲沈鳳賢有什麼目的，所以她揹着淑夫人留下你的性命，還製造了你被她收養的假象！”
“不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你騙我，你一定是騙我的”
“我沒有騙你，這也是我這段時間被清修封印後偶然發現的，你若不信，我可以幫你召喚沈鳳賢的魂魄，我想她會告訴你的！”
“召喚魂魄？我奶奶的魂魄嗎？”冷苒愣愣神，聲音帶着一絲不可實際的縹緲。
“是，她雖然死的有點久了，不過生前殺孽太深的人，都會被關在十八層地獄，招魂過來問清楚應該不難”冥兒點點頭，他雙眸緊緊的盯着冷苒，他決定了一定要幫主人一把，那隻死狐狸已經不在了，只有他能幫主人了。
未完待續......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