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陸辛說出了這些話的時候，態度太過堅定。
以至於整個小飯館裡，氣都變得壓抑了起來。
陸辛並沒有刻意去威脅或是通過精神力量壓制，但他對面的八號，卻手腳都開始發抖。
看得出來，八號似乎是想竭力的讓自己穩定，但他的眼神，卻已經開始飄乎。
他之前那種直通內心的堅定與驕傲，在這時，變成了空洞的無力感……
“問你？”
八號在這種壓力下，忍受着難以形容的折磨。
當這種壓力，幾乎要將他壓垮的時候，彷彿有種絕望深處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爆發了出來，他忽然用力的一拍桌子，站直了身體，眼睛裡滿滿都是血絲，死死的瞪着陸辛：
“九號，你是掌握了所有的主動權，所以來施捨你的善意嗎？”
“你是因爲剛剛展露出了讓這個世界都會害怕的力量，所以認爲我不敢找你了嗎？”
“我……”
他一邊大聲說着，一邊控制不住自身的顫抖，聲音變得起伏，但還是努力的說着：“我現在，確實很亂，我也不知道怎麼精準的去分辨對錯，但是，但是有些事不用說得清楚,我也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九號，你的強大讓我害怕，我真的,我真的有些害怕啊……”
“但是,我真的應該因爲怕你，所以放棄嗎？”
“……”
他說的很大聲,也很兇,態度異常的激烈，但眼睛裡面卻滿是絕望與無力的神情。
小飯館裡的氣氛,頓時變得異常壓抑。。
旁邊的老保安，也微微變得有些緊張與擔憂,看着他們兩個,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哦喲喲……”
也就在這時,後面廚房裡，炒菜的老闆伸出了頭來：“好好吃飯,不要打架哦……”
“自家兄弟,什麼話不能好好說？”
“打壞了東西要賠的……”
“……”
“……”
經過了老闆的打岔,氣氛似乎隱隱緩和了一些，八號撐着桌子的手臂也在微微顫抖。
他像是被抽去了身體裡的底氣一般,忽然就從憤怒，變成了沮喪。
“九號……”
八號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微微的顫抖：“我離開孤兒院很多年了，都還記得那時你面無表情的樣子，我一次次的做噩夢，夢到那時的你,也一次次夢到當時我們那些死在了孤兒院裡的孩子,其實，我也知道的,源頭並不是你，但是，那時候的你，實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我一直想問,一直想回來問問你,你……”
“……你後悔過嗎？”
“……”
“……”
在八號發火的時候，陸辛一直都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沒有說話。
他能看出來八號的恐懼與迷茫，因此八號的怒火,並沒有激怒他，反而讓他感覺隱隱的難過，直到八號問出了這最後的問題，並有些絕望的，向着自己看了過來，才低低嘆了口氣。
“沒有。”
他垂着頭，慢慢的回答：“因爲當時的我，還沒有那種情緒。”
“但是……”
過了好一會，他才慢慢擡頭，看向了八號，輕聲道：“但當我有了情緒之後……”
“……八號，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
“……”
無時無刻不在後悔。
陸辛說出這句話時，並沒有太強烈的感覺，甚至平淡到了極點。
似乎只是在很冷靜的描述一個事實。
八號有一萬個理由相信陸辛只是在敷衍自己，但是他卻忽然被這句話擊中。
因爲整個青港，或許只有他最明白午夜法庭的某些秘密。
也只有他更明白，在以一己之力庇護住了整個青港的情況下，將終極之一的執劍人擊殺在了荒野上，並且還完好無損，情緒穩定的返回了城中，找自己吃宵夜的陸辛有多可怕。
這個層次的人是沒有必要說謊話的。
一些需要他說謊話的地方，他有更多的方法去解決。
甚至對他來說，向着某人說謊話，那反而代表了他對某個人的尊重。
……
“八號，我想請你幫我做件事。”
而陸辛，在說出了這句話後，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看着沉默了下來，陷入深深的迷茫與痛苦中的八號，他輕輕嘆了口氣，緩聲說道。
“求我？”
八號慢慢的擡頭，眼神裡帶了些不可思議。
“是的。”
陸辛慢慢的道：“我想求你，去幫我找到孤兒院裡的那些孩子，我知道有些人活了過來，也知道有些人永遠的……死去了，這一路走來，我已經遇到了小鹿老師，小十九，七號，二號，還有你，還有一直跟我在身邊的小十七，但我仍然記掛着其他人，無時無刻……”
“你曾經跟在老院長身邊，所以，你應該對他們更瞭解一些吧……”
“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他們……”
“……”
“這……”
八號萬萬沒想到，陸辛會提出這個要求。
他的表情，出現了異常複雜的變化，想要質疑，但又不知從哪裡開始。
整個人都陷入了混亂，過了好久，才道：“爲什麼？”
“因爲……”
陸辛開口，但速度又放了下來，似乎他也在考慮該怎麼說。
懺悔，補救，贖罪，或許什麼都有吧……
但末了，他卻只是輕聲道：“因爲我答應過，要救他們出來的啊……”
……
……
八號的表情，忽然繃住了。
他難以置信的看向了陸辛，眼睛裡滿是迷茫，與紛涌着複雜的感情。
過了很久，他才低聲說道：“九號，你真的變了很多……”
“你……”
“……”
彷彿知道他想問什麼，陸辛看向了他，笑道：“我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爲精神內核。”
“……”
八號的眼神變了變，下意識道：“什麼？”
就連一邊的老保安，也猛得擡起頭來，似乎對這個問題很關注。
陸辛先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面對着自己的老同學，自己抱有歉疚的人，還是鼓足了勇氣，慢慢的道：“前半部分，便是，我想幫助這個世界，建立起應有的規則，還有秩序……”
八號聽着，都不由得怔了怔：“後半部分呢？”
陸辛更不好意思了，過了一會，才道：“在這麼一個世界裡，做一個體面的有錢人。”
“……”
八號是真的懵住了。
就連一邊的老保安，也忽然重重咳了一聲，像是被酒嗆到。
“你……”
八號的傷心與沮喪，都被這句話沖淡了，好一會，才難以置信的道：
“你已經達到了幻想層次啊，居然……”
“……”
這話陸辛就有發言權了，認真道：“別的都可以幻想，錢可以嗎？”
八號頓時被噎了一下。
“我的願望就是幫這個世界建立規則與秩序，然後在這個世界裡做一個有錢人。”
反正已經說了出來，陸辛倒是坦然了，感慨道：
“八號，剛從火種城回來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很羨慕你。”
“因爲我感覺你很堅定，也很純粹。”
“雖然，從這一次的事情上看，你的純粹好像也很容易被人利用，但我還是羨慕你。”
“因爲你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也真的敢去做……”
“我想我是做不到你這麼純粹了。”
他微微搖頭，嘆道：“本來我也想過，是不是可以成爲一個純粹的人，但在審問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想過安穩的生活，也喜歡賺錢的感覺……”
“錢是真的好東西啊……”
“不用搶，也不用騙，甚至不用威逼，光明正大就可以從別人手裡拿來自己想要的東西。”
“錢可以讓別人尊重自己，也可以給自己帶來……安全感！”
“雖然經常有人說，錢不能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
“但能夠解決最多問題的錢，不就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了嗎？”
“所以，我想明白了，不必那麼純粹，就這樣讓生活更好一點吧……”
“……”
內心觸動的陸辛，發表了一通感慨之後，才重新看向了八號，輕聲道：“認清了自己，就會變得堅定，也就知道了方向。所以，孤兒院的事情，我也有了自己的判斷。就像你追求的可能是絕對的公平，是還之前的同伴一個公道，而我想的只是，完成自己當初的承諾……”
“所以，八號，我請你幫我。”
“……”
八號聽着這些話，表情都變得混亂了。
“或許……”
他想要開口，又停下，慢慢露出了苦笑：“九號，真的很難想象你會說出這些話……”
“都是從哪學來的啊……”
“……”
陸辛聽着他的話，忍不住慢慢的笑了起來：“多讀點書吧，你也可以的。”
“自從離開了孤兒院之後，我就一直在學習。”
“八號，剛見面時，你說我之前的成績不好，但其實我現在已經有大學文憑了……”
“……”
八號雖然還沒有直接答應，但看得出來，他的態度已經鬆動了。
也直到這時，陸辛內心裡才終於輕鬆了些。
與執劍人相比，八號的態度，纔是他更關心的。
總算，自己的態度和八號達成了統一。
這一刻，自己終於可以像真正的面對以前的同學一樣，面對此時的八號了。
……
……
在陸辛與八號說着話的同時，老保安一直沉默的在旁邊喝酒。
他用牙籤，小心的挑着鹹鴨蛋的蛋白下酒，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的特別仔細。
只有過過很長時間苦日子的人，纔會習慣這樣的喝酒方法。
而對於陸辛與八號的對話，他也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除了偶爾會看他們一眼，更多時間，他只是在自己默默的喝酒，直到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他察覺了陸辛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這才慢慢的放下了酒杯，拿過抹布，擦了一下自己的手，迎向了陸辛的目光。
“該我了是嗎？”
“……”
陸辛靜靜的看着老保安，腦海裡漸漸浮現出了熟悉的形象。
“是的，孫老師。”
他輕輕點頭，道：“老院長當初最信任的兩位助手之一，孫鍾，孫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