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過底特律河時,葉風看到對岸加拿大的溫莎市輪廓模糊。
十年前他第一次來這裡,老鄭指着河面上飄着的油花說:
“葉總你看,這水三十年沒清過了。咱要是把固態電池搞成了,起碼能讓孩子們少吸點油煙。”
那時老鄭的咳嗽還不重,說話時總帶着笑,藍工裝上的油漬像幅抽象畫。
葉風掏出手機翻到老鄭昨天發的朋友圈,是張病房窗外的照片,配文:
“今天太陽挺好,適合搞研發。”
“老鄭的治療方案定了嗎?”葉風把手機揣回兜裡。
“聯繫了梅奧診所的專家,下午遠程會診。”
王楠楠轉動方向盤避開一個坑窪,“醫療組說費用全報的消息傳過去後,老爺子在病房裡哭了半宿,說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好的老闆。”
葉風望着窗外掠過的廢棄廠房,那些鏽跡斑斑的流水線曾是底特律的驕傲,如今像羣垂暮的巨人。
他忽然想起父親說過的話:“實業不是賺快錢的買賣,是給後人鋪路的。路鋪得平不平,得看你心裡裝沒裝着走這條路的人。”
車在州政府大樓前停下時,雨剛好停了。葉風擡頭看了眼花崗岩門柱上的浮雕,上面刻着密歇根州的座右銘:
“如果你尋求一個可愛的半島,向這兒看。”
他忽然覺得,所謂可愛,或許不是風景,而是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活得更體面的可能。
聽證會的會議室裡瀰漫着咖啡和雪茄混合的味道。
葉風推門進去時,三個穿着定製西裝的男人正圍着州議員耳語,其中一個擡頭看他,嘴角勾起抹嘲諷——
那是能源財團的法務總監,三年前在零部件法案的聽證會上,曾當衆說戰士集團的技術是“實驗室裡的玩笑”。
葉風沒理他,徑直走向證人席。張啓明已經帶着文件袋等在那裡,額角滲着汗:
“技術參數備份好了,安全報告做了三份,連電池回收方案都附了詳細流程圖。”
“緊張什麼?”葉風拍了拍他的肩,“咱們是來給州議員上課的,不是來吵架的。”
下午兩點整,聽證會準時開始。州議員敲下木槌時,葉風注意到他胸前的徽章別歪了,領帶沾着點咖啡漬——
這是個常年被遊說集團包圍的中年人,眼裡的疲憊藏不住。
“戰士集團的環評報告被投訴存在安全隱患。”
議員推了推眼鏡,“霍夫曼教授,您能說說傳統能源與新能源在環境風險上的差異嗎?”
霍夫曼清了清嗓子,調出PPT:
“固態電池的電解質材料在高溫下可能釋放有毒氣體,而傳統燃油經過百年驗證,環境影響是可控的……”
葉風忽然笑了,笑聲在安靜的會議室裡格外清晰。
他起身走到投影幕前,調出底特律河近五年的水質報告:
“教授可能沒見過凌晨三點的煉油廠排污口。這是去年環保局的檢測數據,苯含量超標17倍,而我們的電池生產線,排放物只有水蒸氣。”
他切換到下一張圖,是老鄭戴着防毒面具在實驗室工作的照片:
“這位是我們的工程師鄭建國,在電池實驗室待了十年。他上週查出肺癌晚期,而他的父親,是底特律鍊鋼廠的退休工人,死於塵肺病。”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葉風的聲音不高,卻像錘子敲在每個人心上:
“傳統能源的‘可控’,是建立在無數個老鄭這樣的人用健康換來的。他們說新能源有風險,可最大的風險,難道不是讓下一代繼續呼吸被污染的空氣嗎?”
傳統能源財團的律師立刻站起來:“葉總這是在煽動情緒!科學需要數據,不是故事!”
“數據在這裡。”
葉風點開另一份文件,屏幕上跳出密密麻麻的檢測結果:
“我們的電池經過72小時高溫灼燒測試,釋放物達到食品級安全標準。這裡有第三方機構的認證,還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全場,“戰士集團研發中心的實時監控畫面,現在,我的工程師們正在進行公開測試。”
投影幕上出現實驗室的直播畫面,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員將固態電池扔進燃燒爐。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屏幕裡的火焰燒了十分鐘,電池外殼裂開,卻沒有爆炸,只冒出少量白煙。
“那是水蒸氣。”
葉風的聲音平靜,“就像您早上煮咖啡時冒的氣,唯一的區別是,它能讓汽車跑五百公里。”
州議員的喉結動了動,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葉風注意到他水杯上印着“清潔能源倡議”的字樣,邊緣已經磨掉了漆。
聽證會休會時,王楠楠在走廊遞來手機:
“露西剛發的,霍夫曼教授去年從石油公司拿了兩百萬研究經費,明細都在這兒。”
葉風劃了劃屏幕,隨手轉發給了州議員的助理。他知道這步棋的分量——
在密歇根州,收受能源企業賄賂的議員,下場通常比輸掉聽證會更難看。
但他沒打算走到那一步。就像遠芳說的,繞個彎子路好走,可有些彎,繞了就忘了爲什麼出發。
重新開庭時,州議員忽然宣佈增加一項議程。
播放底特律小學的採訪視頻。畫面裡,孩子們舉着畫滿黑煙的畫,奶聲奶氣地說:
“希望爸爸的車不冒煙,這樣媽媽就不會咳嗽了。”
霍夫曼教授的臉瞬間白了。州議員敲下木槌,聲音有些沙啞:
“經議會討論,戰士集團的環評報告……”
他頓了頓,擡頭看向葉風,“即刻批准。另外,我提議成立新能源監督委員會,由戰士集團牽頭,全州推廣固態電池技術。”
葉風走出州政府大樓時,陽光剛好穿透雲層。
王楠楠興奮地打電話安排生產線開工,葉風靠在車邊,給老鄭發了條信息:
“生產線批了,等你好起來,親自按啓動鍵。”
很快收到回覆,只有兩個字:“好嘞。”
後面跟着個笑臉表情,像老鄭平時憨厚的樣子。
遠處傳來汽車鳴笛聲,葉風擡頭,看到輛破舊的福特皮卡駛過,排氣管冒着黑煙。
他忽然想起旖旎畫的全家福,女兒把他畫得比樹還高,說爸爸能擋住所有壞人。
原來所謂超人,不是擋住威脅郵件和談判桌上的玻璃杯,而是讓那些黑煙,真的能被擋住。
晚上七點,葉風回到酒店時,遠芳的視頻電話剛好打進來。屏幕裡,旖旎舉着張畫,興奮地喊:
“爸爸!老師說你的電池能讓天空變藍!”畫紙上,天空是鮮亮的藍色,底下停着輛沒有排氣管的汽車,車身上寫着“戰士集團”。
葉風笑了,眼角有些發潮:“等爸爸回去,帶你坐這樣的車好不好?”
“好!”旖旎的聲音像顆糖,“媽媽說太爺爺以前是醫生,爺爺造汽車,現在爸爸造電池,都是厲害的人!”
遠芳接過手機,背景裡傳來廚房的聲音:
“我剛燉了湯,等你回來補補。對了,老鄭的會診結果出來了,梅奧的專家說有希望,下週就能轉院。”
“回軍墾城吧,爺爺他們的研究不亞於米國的任何一家醫院!”
葉風靠在窗邊,看着底特律的夜景。遠處戰士集團的臨時廠房已經亮起了燈,工人們正在連夜安裝設備。
他想起白天在聽證會上看到的州議員水杯,想起孩子們舉着畫的樣子,忽然明白父親說的“值不值”是什麼意思。
不是賺了多少錢,不是贏了多少場仗,而是你做的事,能不能讓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活得稍微好一點。
“告訴媽,咱們後天回去。”
葉風的聲音很輕,卻帶着股勁兒,“對了,把飛機準備好,就這個週末。”
掛了電話,葉風拿出煙盒,又放了回去。
他走到書桌前,翻開王楠楠剛送來的文件,上面是固態電池裝車計劃,第一輛車將在下月下線,司機欄填着“鄭建國”。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這次帶着點暖意。葉風想起遠芳說的,路是走出來的,沾點泥怕什麼。
是啊,怕什麼。
老鄭還在等,孩子們還在盼,那些畫裡的藍天,總得有人讓它成真。
他拿起筆,在文件末尾簽下名字,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像在說:
“路還長,慢慢走,總會到的。”
就像當年爺爺他們種地,看着幼苗在戈壁灘紮根,明知要等好幾年纔會有產量,還是每天澆水施肥。因爲他知道,有些東西,值得等。
值得用一身泥,一身汗,甚至一身傷,去換一個更乾淨的黎明。
葉風合上文件,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遠處的廠房燈火通明,像片星星落在地上。
他知道,從明天起,這裡會有更多的燈亮起,會有更多的人拿起扳手、圖紙、檢測儀器,爲了那句“能少排點菸”的承諾,一步一步往前走。
而他,只是這千萬人裡的一個,帶着家人的暖,帶着肩上的責,帶着心裡的光,繼續走下去而已。
路還長,但天亮了,就不怕黑。
葉風在凌晨三點被手機震醒時,底特律的雨正下得綿密。屏幕上跳動着王楠楠的名字,背景音裡混着金屬撞擊的脆響。
“葉總,一號生產線的焊接機器人出了點問題。”
王楠楠的聲音帶着熬夜的沙啞,“調試組說傳感器精度差了0.3毫米,可能影響電池密封性。”
葉風披衣下牀,透過酒店窗戶看向臨時廠房的方向。那裡的燈火比昨夜更亮,像片被雨水洗過的星羣。
“讓張啓明盯緊實時數據,我現在過去。”
車駛過空曠的街道,積水倒映着廠房的輪廓。
葉風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來底特律,老鄭帶他看廢棄的鍊鋼廠。鏽跡斑斑的高爐下,幾叢野菊正從裂縫裡鑽出來。
“葉總你看,再硬的鐵,也擋不住想往上長的東西。”
那時老鄭的笑聲比現在洪亮,咳嗽聲還藏在喉嚨裡。
廠房裡瀰漫着防鏽漆和機油的味道。張啓明正蹲在機器人旁調參數,眼鏡片上沾着油污。
“傳感器校準了三次,還是差那麼一點。”
他抹了把臉,“德國廠家說要等下週才能派人來,可州議員那邊催着要首批樣品。”
葉風彎腰看着傳送帶盡頭的電池模組,透明外殼裡的電極像排整齊的銀針。
“老鄭以前處理過類似的問題,他總說精度不夠,就用笨辦法補。”
他忽然起身,“把激光焊接頭換成手動的,讓老工人上。”
角落裡幾個穿着工裝的黑人老師傅聞聲圍過來。爲首的鮑威爾拍着胸脯:
“葉先生信得過我們?”
他手上的老繭比機器人的夾具還厚,在福特工廠幹了三十年,去年跟着戰士集團重新拿起焊槍。
“你們手上的準頭,比任何傳感器都可靠。”
葉風遞過去一副護目鏡,“就按老鄭教的,焊道要像給嬰兒包尿布,既要貼得緊,又不能傷着裡頭的東西。”
鮑威爾愣了愣,忽然笑了。“鄭工上週還跟我視頻,說他教過你怎麼看焊道結晶。”
他戴上護目鏡,“放心,保證比德國人的機器靠譜。”
凌晨五點,第一組合格的電池模組下線時,雨停了。
葉風拿起模組對着光看,焊縫像條均勻的銀線。張啓明的手機突然響,是梅奧診所的越洋電話。他聽完後捂住臉,肩膀輕輕發抖。
“老鄭的會診結果出來了。”他哽咽着說,“專家說找到了匹配的靶向藥,治癒率能到三成。而藥的來源地竟然是軍墾藥研所。”
葉風鼻子一酸:“帶老鄭回家,去找我爺爺,一刻也別耽誤,注意保持通訊暢通。”
葉風把電池模組放回檢測臺,金屬檯面傳來輕微的涼意。
他掏出手機給老鄭發信息,指尖有些發顫:
“你放心,你的的焊道,我們替你焊得很直。”
此時一架飛機騰空而起,老鄭臉色蒼白的躺在機艙內,醫護人員一臉緊張的盯着他,唯恐升空情況下,會讓他受到什麼影響?
老鄭看着手機,欣慰的笑了對幾個大鼻子醫生笑道:
“我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