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下午,烏梅終於被引領到了城市邊緣一片開闊的實驗場地。
這裡更像一個巨大的露天實驗室,與城市中心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
巨大的太陽能板陣列反射着刺目的陽光,旁邊矗立着幾臺造型奇特、充滿機械美感的原型機。
有的像是巨型鑽探設備,有的又像是未來農用機械的雛形。空氣中瀰漫着機油、新鮮泥土和金屬被陽光暴曬後特有的混合氣味。
場地中央,一羣人圍着一臺趴窩的、沾滿泥漿的大型機械忙碌着。烏梅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被簇擁在中間的身影。
葉雨澤。
他完全沒有照片和視頻裡那種西裝革履、在鎂光燈下從容自信的“商業鉅子”派頭。
此刻的他,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深藍色帆布工裝,褲腿和袖口都沾滿了黑亮的油污和褐色的泥點。
他正半跪在泥地上,半個身子探進那臺機器的底盤下方,旁邊散落着扳手、螺絲刀等工具。一個年輕的工程師焦急地蹲在旁邊,語速飛快地解釋着什麼。
“葉總,傳感器數據還是不穩定,我們懷疑是液壓耦合模塊在極端負載下……”
“不是耦合器的問題!”
一個低沉、略帶沙啞,卻異常清晰有力的聲音從機器底盤下傳出來,帶着不容置疑的權威感:
“聽聲音!是主傳動軸第三軸承位間隙過大,在特定扭矩下產生諧震,干擾了旁邊的傳感器線路!給我內窺鏡!”
立刻有人遞過去一個帶屏幕的儀器。葉雨澤艱難地在狹小的空間裡調整姿勢,手臂肌肉繃緊。
汗水順着他沾着油污的鬢角和脖子流下來,在工裝領口洇開深色的痕跡。他專注地盯着內窺鏡的屏幕,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如鷹隼,完全沉浸在那個佈滿齒輪和油管的世界裡。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烏梅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他。
深刻的法令紋刻在嘴角,鬢角已見霜白,那是歲月和重壓留下的鑿痕。長期在野外工作留下的古銅膚色,覆蓋着風沙打磨過的粗糙質感。
然而,這一切非但沒有減損他的存在感,反而賦予他一種岩石般的厚重和歷經淬鍊的堅硬。
尤其那雙眼睛,此刻因全神貫注而微微眯起,眼白帶着熬夜留下的血絲,但瞳孔深處卻燃燒着一種近乎純粹的光——
那是屬於開拓者、屬於創造者、屬於對眼前事業傾注了全部靈魂的人才會擁有的光芒,熾熱、執着、穿透一切迷霧。
這光芒,像一道無聲的閃電,毫無預兆地劈中了烏梅的心房。
她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停滯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着胸腔,發出沉悶而急促的迴響。
血液彷彿在瞬間涌上了臉頰,帶來一陣灼熱的眩暈感。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小半步,手指緊緊攥住了冰冷的採訪筆,指甲幾乎要嵌進塑料外殼裡。
怎麼會這樣?
眼前這個滿身油污、跪在泥地裡修機器的“老男人”,與她出發前在報社資料室裡看到的、那個在財經雜誌封面上意氣風發的商業領袖形象,天差地別。
更與她心中預設的那個“道德敗壞”、“玩弄女性”的僞君子標籤,格格不入!
她試圖調動起所有的職業警惕和道德批判,試圖用謝主編的暗示、用網絡上的流言蜚語、用自己固有的“正義感”去構築防線,去抵抗眼前這個形象帶來的巨大沖擊。
然而,那些武器此刻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老軍墾們飽含深情的講述、技術總監和老工程師眼中的敬重、司機言語裡的那份自然流露的信任、還有此刻這雙沾滿油污的手和那雙燃燒着純粹熱忱的眼睛……
所有這些碎片,在她腦海中激烈地碰撞、融合,最終匯聚成一個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承受的疑問:
她所堅持要“曝光”的,究竟是葉雨澤真實的“道德敗壞”,還是…某種被精心構建的、連她自己都深陷其中的偏見與陷阱?
這個疑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站在西北熾烈的陽光下,看着那個在泥污與機油中專注工作的身影,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寒冷和巨大的恐慌。
她引以爲傲的新聞理想、她堅信的正義標尺,在這一刻,似乎都隨着那顆驟然失控的心跳,滑向了無法預知的深淵。
葉雨澤似乎解決了問題,從機器底盤下退了出來。他一邊用旁邊人遞過來的乾淨棉紗用力擦着手上的油污,一邊站起身。
當他直起腰,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場邊時,恰好與烏梅那雙寫滿了巨大震驚、迷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的眸子,撞個正着。
隔着十幾米的距離,隔着飛揚的塵土和機油的氣味,四目相對。
葉雨澤的眼神依舊帶着方纔解決問題的銳利餘韻,隨即似乎認出了她是誰,那銳利瞬間化作一種深沉的、彷彿能洞察一切的平靜。
他臉上沒有什麼客套的笑容,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那平靜的目光,卻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猛地捅開了烏梅心中那扇搖搖欲墜的門。
她幾乎是倉皇地、狼狽地避開了他的視線,猛地低下頭,假裝在採訪本上飛快地記錄着什麼。
然而,筆記本的紙頁上,只有幾道無意識劃下的、凌亂而深刻的線條,如同她此刻完全被攪亂的心緒。
軍墾城乾燥的風捲着沙塵掠過實驗場,吹亂了烏梅額前的碎髮。她緊緊攥着那支幾乎要被捏變形的採訪筆,指關節因爲用力而泛白。
掌心被筆身的棱角硌得生疼,但這清晰的痛感,卻奇異地成了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證明自己還清醒的錨點。
葉雨澤那平靜的一瞥,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的波瀾久久無法平息。
那目光裡沒有她預想中的警惕、傲慢或是不屑,只有一種閱盡千帆後的深沉和了然。
彷彿她所有精心準備的“武器”、所有預設的立場、所有內心的掙扎與動搖,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這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赤裸和恐慌。
“烏記者?”一個溫和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失神。是葉雨澤的助理,一位氣質幹練的年輕女性,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邊。
“葉總那邊處理完了,他請您過去聊聊。這邊灰塵大,我們去旁邊的休息區?”
助理臉上帶着職業化的微笑,眼神卻敏銳地捕捉到了烏梅尚未完全褪去的慌亂。
“哦…好,好的!”
烏梅猛地回過神,強行壓下心頭的悸動,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
她手忙腳亂地合上那個只畫着凌亂線條的筆記本,塞進隨身的帆布包裡,動作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僵硬。休息區設在實驗場地邊緣的一個簡易遮陽棚下,幾張摺疊桌椅,一個冒着熱氣的保溫桶,旁邊放着幾個搪瓷缸子,樸素得近乎簡陋。
葉雨澤已經坐在那裡,脫掉了沾滿油污的外層工裝,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發灰的圓領T恤,露出了結實的小臂。
他正用一個大號搪瓷缸子喝着水,喉結隨着吞嚥的動作有力地滾動。汗水在他古銅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亮痕。
看到烏梅走過來,他放下缸子,隨意地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水漬,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烏記者,坐。地方簡陋,委屈了。”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帶着一絲疲憊,卻有種奇異的沉穩力量。
烏梅依言坐下,努力挺直脊背,試圖找回記者的專業姿態。
她拿出錄音筆,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錄音鍵,然後翻開筆記本——這一次,她翻到了嶄新的一頁。
“葉總,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接受採訪。”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開場白顯得職業化:
“我這次來軍墾城,主要是想了解一些關於您個人,以及葉家的情況。外界,尤其是網絡上,對您的一些…個人生活選擇,存在不少議論和質疑。比如,您與幾位不同女性的關係,以及葉帥先生的身世問題。”
她儘量讓措辭顯得客觀,但“個人生活選擇”、“議論和質疑”這些詞,還是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審問的意味。
話一出口,烏梅的心就懸了起來。她預想着對方可能會勃然大怒,或者冷笑着反駁,甚至直接終止採訪。
然而,葉雨澤的反應出乎她的意料。
他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端起搪瓷缸子,又喝了一口水。
他的目光越過烏梅的頭頂,投向遠處那片在烈日下閃爍着金屬光澤的實驗場,眼神變得有些悠遠,彷彿在回溯一段漫長的時光。
棚子外,風掠過戈壁稀疏的植被,發出低沉的嗚咽。
“烏記者,”他終於開口,聲音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辯解,只有一種陳述事實的沉緩,“你見過二十多年前的基建連嗎?”
烏梅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搖頭:“沒有。”
“那是真正的苦地方。”
葉雨澤的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嘆息:
“一年刮兩次風,一次刮半年。喝的是帶着鹹苦味的澇壩水,住的是夏天漏雨、冬天透風的土坯房。”
白天開荒、修渠、種地,累得人散了架。晚上躺在炕上,聽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風聲,心裡頭想的是什麼?”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烏梅臉上,那雙帶着血絲的眼睛此刻異常深邃:
“想的是怎麼活下去,怎麼能讓這片該死的土地長出更多的糧食,養活更多的人。”
“想的是怎麼弄點錢,給連隊添臺像樣的拖拉機,省得人累死在犁耙下。想的是怎麼把積壓的農產品賣出去,換點過冬的棉衣和藥品…”
“那時候,腦子裡每一分每一秒,裝的都是這些。喘口氣都嫌奢侈。”
他的語調不高,語速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石頭,投入烏梅的心湖。
“後來,有機會去俄羅斯闖蕩,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就爲了掙點外匯,買點國內急需的設備和技術回來。”
“再後來,搞汽車、搞芯片…每一步,都是在懸崖邊上走鋼絲。一個決策失誤,可能就是萬劫不復,跟着我乾的幾千幾萬人的飯碗就砸了,軍墾城這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家底就沒了。”
葉雨澤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烏記者,你說,在這樣的日子裡,在每一分鐘都可能被壓垮的重擔下,一個人,他還有多少心思、多少精力,去琢磨那些風花雪月?去經營什麼所謂的‘三妻四妾’?”
他直視着烏梅,眼神坦蕩得如同戈壁灘上遼闊的天空:
“我的感情經歷,確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一團糟。”
有些是年輕氣盛,不懂責任;有些是陰差陽錯,身不由己。有些,是孤獨絕望時,彼此的一點慰藉和依靠。”
“我不是聖人,我有我的軟弱和錯誤。但是,”
他的語氣陡然加重,帶着一種岩石般的堅定:“但我葉雨澤,從未用權勢和金錢去逼迫、去交易、去玩弄任何一個女人的感情!”
“她們跟着我,或者離開我,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物質上,在她們需要的時候,給她們和孩子一個堅實的保障,讓她們不必爲生活擔憂。”
“在情分上,無論結果如何,我盡力做到問心無愧。至於名分…呵,”
他嘴角泛起一絲極淡的、帶着嘲諷意味的苦笑,“在這個位置上,‘名分’這東西,有時候反而是最傷人的枷鎖。”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再次投向遠方,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種近乎疲憊的真誠:
“我知道外面怎麼說我。道德敗壞?僞君子?隨便吧。我管不了所有人的嘴。”
“我只知道,我問心無愧的是,我葉雨澤這輩子,沒有對不起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沒有對不起那些跟着我、信任我的兄弟姐妹!”
“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喊我一聲‘爸爸’的孩子!軍墾城在這裡,戰士汽車在路上跑,軍墾機電的芯片在全世界運轉…這些,就是我的答卷。”
“至於我的私生活,是功是過,留給後人去嚼舌根子吧。”
話音落下,遮陽棚內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風聲依舊在棚外呼嘯。
烏梅完全僵住了。
她設想過無數種交鋒的場景,預演過各種犀利的追問。
她準備用“道德”、“責任”、“社會影響”這些宏大的詞彙去拷問對方。然而,葉雨澤沒有辯解,沒有推諉,甚至沒有憤怒。
他只是用最平實的語言,剖開了那段沉重如鐵的歲月,展示了一個在生存與發展、責任與重壓的夾縫中掙扎前行的真實靈魂。
那些關於“玩弄女性”、“私生活混亂”的指控,在他所描述的那種幾乎令人窒息的生存壓力和發展重擔面前,突然顯得那麼輕飄,那麼…不近人情,甚至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殘忍。
她準備好的所有鋒利的問題,此刻都卡在喉嚨裡,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筆記本攤開在桌上,嶄新的一頁依舊空白。錄音筆的紅燈忠實地閃爍着,記錄着這片沉重的沉默。
來點追定好不?起點改規則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