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7章 俯瞰淵藪(上)

赤拉濱抻直了身體,對孤星落下去的位置望個不住,看樣子恨不得有長頸鹿似的修長脖子,能越過掩映湖濱的灌木叢,對後頭發生的事一窺究竟。他那五官擁擠、下巴突出的長相都與猿猴相似,可唯獨髮際線很高,頭髮又短又硬,因而坦露出一個開闊平整的額頭,正是這一特徵令他的神態看上去總是輕鬆平和而非兇惡可怖。可是眼下,藉着月色與河水的波光,詹妮婭分明看見他額頭上堆出了好幾條深長的皺紋。末了,他沉沉地嘆了口氣:“我們要抓緊了,瞭頭。”

他撥開灌木叢往邊上走,那副前所未有的憂心忡忡的樣子令詹妮婭生出許多猜測,但她沒有暴露自己的急切,而是緊跟着赤拉濱的腳步,借他寬闊的身軀減輕繁枝密乾的阻礙。“剛纔那是什麼?”等穿過灌木帶後她纔開口,“是無人機嗎?”

“我想是吧。”

“它剛纔掉下去了。那是被什麼人擊落的嗎?”

“我想不應當是這樣。”赤拉濱心不在焉地回答。詹妮婭自己也不太相信這個推測。如果在陸地和空中佈防的都是瑪姬·沃爾的人,那又是誰會替他們打掉她的眼線呢?劇作家的反應擺明了告訴她不會是他們的援軍,連他也不喜歡剛纔看見的景象,因此腳步越來越快,最後簡直小跑起來了。這還是詹妮婭頭回見他跑動的樣子,她訝然發覺他的跑姿十分奇特:兩條腿倒騰得並不勤快,甚至有點內拐,可彈跳力卻很足,每次邁步都得過她的兩三步。從旁人的眼光看去,他倒更像個宇航員在月球上漫步。這種輕盈與笨拙的兼而有之簡直令人困惑。

她小步快跑,緊跟着這位對抗重力的宇航員。得益於天生的體魄和多年來與雷奧進行的林間漫遊,在郊野的黑夜裡來上幾公里的急跑對她還算能應付,有個身材比她更壯些的領跑者又給這項挑戰進一步降低了難度,只是也很難再分心說話。不止她無暇開口,連向來健談的劇作家在途中也完全沉默了;他專心致志地像跳躍般奔跑着,大部分時候都盯着自己腳下,只有偶爾會擡起腦袋,朝他們周圍張望一圈,接着又繼續悶頭趕路。

就如劇作家所說的那樣,在一小片崎嶇荒廢的土丘邊跑了幾分鐘後,他們與一段斜插過來的河曲迎面碰上了。月光照耀着動盪不安的河面,讓滉漾的波光映在河邊的草地上,就像蒼白的蜃霧在不斷翻滾。風吹來了河中的溼氣,是種帶着腥膩味的花香。以前詹妮婭也聞過許多種水源的氣味:沁透草木清香的林間溪流、鹹腥嗆鼻的沙灘海水、帶有魚腥和硫磺氣味的死水塘,甚至是滲入了化工廢水與人畜糞便的臭河溝,但這條河上飄來的氣味對她卻很陌生。她在奔跑中不得不大口喘氣,也就更多地吸進了這河水的氣味——不知怎麼,這竟搞得她惝恍迷離,覺得自己來這兒就只是爲了追逐河流。這種追逐令她那麼放鬆和愉快;同時又目眩頭暈,彷彿稍不留神就要從坡堤上一頭栽倒下去。

她越是想分辨這股氣味,那種愉快與睏倦混雜的感覺就越強。當她昏昏沉沉、差點被腳邊的一小塊樹根絆倒時,赤拉濱猛地跳了過來,用冰冷堅硬的手指使勁按了按她的肩膀。詹妮婭疼得叫了一聲,菲娜立刻從黑黢黢的草叢間鑽出來,斜刺裡跳上她的肩膀,朝赤拉濱張開滿是利齒的嘴。

“冷靜,冷靜。”赤拉濱說,往後退了兩步,“我這可是在幫你呀,瞭頭。”

詹妮婭吸着氣,匆忙地點了點頭,把菲娜從肩膀上輕輕推了下去。“這河裡的是什麼?”

“什麼也沒有。”赤拉濱說,“河裡什麼也沒有,瞭頭。別去思考這件事。只要你不去想就沒事。別關注它,也別太關注周圍任何一件事,就隨便想點有的沒的。”

詹妮婭使勁地揉着自己的肩膀:“你已經把粉紅色的大象塞進我的腦袋裡了,船長。你還想讓我怎麼忘記它?”

“我也不想這麼着呀,瞭頭。你要是什麼感覺都沒有倒是好,可是既然已經這樣了,你就得學會自己轉移注意力。或許你可以想想巧克力色的大象。”

詹妮婭把臉扭向遠離河岸的方向。在坡道高處,幾棟廢棄的廠房骨架死氣沉沉地橫倒在夜幕前。“咱們不能換條路走嗎?別跟河靠得太近。”

“那可不是好主意。跟着河道是最穩妥的方法,能保證咱們肯定能抵達目的地,尤其是眼下這個情況。如果咱們自己憑着方向感走,我可說不準最後會走到什麼地方去。”

按照常理,詹妮婭認爲他們是不可能丟失一個距離在兩公內,方向明確而又特徵鮮明的建築目標,不過她也意識到自己正逐步踏入常識道理所管照不到的領域,因此決定不在這種事情上唱反調。“那我們就接着走吧。”她惱火地咕噥着,索性在自己鼻子上使勁掐了一把,希望靠疼痛降低嗅覺的靈敏,“讓我自己來忘掉這隻大象。”

“或者你先在這兒歇一歇?再回憶回憶生命裡快樂的事?”

詹妮婭把這個提議當做是一種帶着輕視意味的玩笑。她立刻威脅地揚了揚手裡的傢伙——萬幸剛纔那陣恍惚沒讓它脫手。“你可別想甩下我,船長。別忘了我釋放你是有條件的。”

“好吧,那看來咱們只有繼續冒險了。也許後頭你會看到些奇怪的東西,但只要咱們保持鎮靜,我想應該能挺過去。不過,真要是碰到你有生命危險的話,那我就不能再帶你繼續往前走了。”

“我一定要找到我哥哥。”詹妮婭堅決地說,並且也不忘回敬一句,“就算你倒在半途中了,我也會丟下你繼續往前走。”

赤拉濱不出聲地笑了笑。這一幕被詹妮婭藉着月光瞧見了,而且發覺儘管他的話語聲調顯得很急迫,雙腳卻踩在地上紋絲不動,兩隻手緊貼着那件褲管寬闊的工裝褲。不僅他的肢體語言和口頭表達相悖,連他的眼睛也在幽暗中流露出悒鬱之情,甚至讓人覺得他有幾分害怕,就像他突然間失去了原先那種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瀟灑態度,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有一股不祥之意從劇作家頹喪愁悶的眉宇間透出來,詹妮婭一下就懂得了她在書裡看到的“面露死氣”究竟到底是個什麼形容,並且參透了一個奇特的秘密:儘管剛纔她因爲聞到河水的氣味而不舒服,真正不想前進的人卻是劇作家;一方面他是如此的焦慮和着急,似乎生怕錯過了時機,另一方面他卻又害怕着繼續往前,去面對他們的終點站。這種矛盾的情感正折磨着他,讓他前所未有的像個普通人。她不再因爲他看似輕視她而惱怒,還不由地生出了一點同情。劇作家也許不是個好人——好吧,大概率不是好人——可是迄今爲止他們的相處還算不錯,他至少是個比科萊因體面可親得多的壞蛋。

“你怎麼了,船長?”

赤拉濱又笑了。可是這一次詹妮婭看得很清楚,他的嘴脣抽動得那麼僵硬,一點也沒有歡樂之情,就連裝模作樣也稱不上。“我……”赤拉濱放慢調子說,“我在想些自己的私事,瞭頭,只是些家庭瑣事。”

“你看上去也不太舒服,是這地方的影響嗎?”

“不,不,我和你的情況不一樣。這種環境對我不算什麼,因爲我以前跑過許多類似的地方,多少是有些經驗心得……不過這一次對我也很特別,所以我有點………這麼說吧,有一點浮想聯翩。”

“想你的家庭瑣事?”

“唉,不值一提。”赤拉濱說,他的眼睛避開了詹妮婭的注視,“不是個值得咱們現在停下來討論的故事。它很普通,很簡單,對外人沒有什麼意思,只是我這人本來也沒有多少意思,我的命運裡沒有驚喜可言……咱們還是走吧。”

詹妮婭從來沒想過劇作家竟然會這樣自我評價。她眼看他慢吞吞地轉身,就要繼續沿着河道趕路,有一個之前從未考慮過的念頭從她心底跳了出來。倘若她經過了周全考慮,立刻就會明白這念頭是很不明智的,但在當時,受到環境氛圍與一點內心情感的趨使,她可以說是未加思考地叫住了對方,說出了那個閃念:“或許你可以不去。”

赤拉濱看看她,又瞧瞧河流盡頭的方向。他竟沒對這個提議大加評論,只是問:“你怎麼會起這樣的主意呢,瞭頭?”

“我覺得你不是特別想去。再說這對你也很危險……瑪姬·沃爾要你的命,這點我倒是明白了。所以要是你能把去那兒的注意事項告訴我,也許我可以一個人過去。”

“你多少知道瑪姬是爲什麼要需要我吧?”赤拉濱心平氣和地問。

其實,早在這個糟糕的主意剛脫口時,詹妮婭就已經有點後悔了。她發現自己從各種角度上都不應當對劇作家許下如此慷慨的承諾,不過她並沒有急着改口,因爲她看出來赤拉濱自個兒對這個提議也不是特別積極。正如他前頭所說,劇作家並非專程爲了幫助她去那兒,而是爲了自己要做的某件事——某件跟大海怪有關係的事——只是這件事竟然會叫他這樣的傢伙都慌張起來,詹妮婭沒法不去琢磨這裡頭會有多大的危險。她又想起了他們初次碰上時的場面,那也是一個黑漆漆的晚上,海灘正下着雨,劇作家那身膚色看上去有種血淋淋的、像被人剝了皮似的驚悚效果。當初那令她心頭起疑,可如今詹妮婭卻覺得這更像一種針對劇作家本人的凶兆,似乎前方對她與她的逃跑搭子將會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死路。

她最後把這個念頭考慮了幾遍。“如果我把你在這兒放了,”她問道,“你會一個人悄悄溜走,讓我們這兒迎來世界末日嗎?”

“瞭頭,你可不能隨便相信別人的口頭承諾呀。”

“我不過是好奇你會怎麼回答這個問題,這不代表我就相信它。”

赤拉濱咧嘴微笑,那寬闊額頭又展平了,顯出愉快輕鬆的假象。“假如你真的放了我,”他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顯得頗爲真誠地說,“並且我也準備放棄這次冒險,那我也是不會悄悄溜走的,瞭頭,因爲那樣一來對我並沒太大好處,而瑪姬很可能就真的完了,我不樂意見到這樣的結果——然而,這件事的前提本來就不成立,因爲我不準備放棄這次冒險。比起瑪姬,我更不能叫你出事。”

“你可不是爲了我纔要去洞雲路的。”

“是的,是的,爲了大海怪嘛。不過這兩者並不矛盾呀。我覺得現在的狀況是剛剛好,再沒有更好的局面了。可要是你出了事——可能性不大,但凡事小心爲上——情況沒準就整個翻過來了。我可不想要前功盡棄。”

詹妮婭對他的說法表現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態度。她不準備對這番話作任何真僞判斷,反正海怪小隊本來也不是個忠誠牢固的聯盟,而完全是靠甩棍或槍械,還有好奇心與花言巧語走到了一起。叫她滿意的是劇作家剛纔那副與平常判若兩人的怪異神情消失了,似乎他確實恢復了信心,並且由此也將臉上那副駭人的死兆一掃而空。“既然你覺得現在是最好的局面,”她開始自己往前頭走,“咱們肯定能順利溜進那裡,搞定各自的目標吧?”

赤拉濱在她快要超過他時也跟着走了起來,好保持比她領先一兩步的身位。“我可不能擔保事事順利,”他歡快地說着,腳底的步子漸漸加快,“不過至少最重要的兆頭是吉利的,小方向的偏差不能更改這點。”

詹妮婭不知道他所說的兆頭與偏差都是指什麼。她想再問問清楚,可是爲了彌補剛纔的停頓,這會兒赤拉濱的速度提得比之前更快了,讓她要不時疾跑一陣才能趕得上。她沒空說話,也沒有多少精神去思索剛纔劇作家的反應,因爲她必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這條昏暗崎嶇的夜路上,確保自己不會因爲大意而崴腳或摔倒。不止如此,她心裡還有另一重顧慮,那就是儘管他們繞開了佈滿障礙的馬路,那可不見得就躲開了瑪姬·沃爾(或別的什麼阻撓者)的全部陷阱。馬路上的三角釘是能阻擋住運貨或偶然路過的車輛,可攔不住鐵了心要去洞雲路206號的人。

他們到現在都沒碰到任何埋伏者是件怪事。事實上,如此順利地驅車至此本來就頗令詹妮婭心頭生疑。如果瑪姬·沃爾真像米菲說得一樣神通廣大,那麼即便詹妮婭丟掉了自己的手機,她也應該有本事在他們逃出“槍花”後搞清楚他們的行蹤,甚至早早就該把他們攔截住了。或許某種麻煩事絆住了她?但詹妮婭不認爲她已經死了,這是從赤拉濱的話裡聽出來的意思。她不禁懷疑在他們正沿着前進的這條道路上另有陷阱,而許多令人神經緊張的假設在奔跑途中會閃現在她腦袋裡,比如絆索、陷坑、捕獸夾、地雷……她還摸不清楚瑪姬·沃爾的底線在哪裡,因此儘管她內心有那麼一丁點內疚,她還是繼續讓劇作家在前頭領路,並且有意地保持着一段距離,這樣要是真遇到了底部插着鋒利竹籤的陷坑……至少劇作家是個不容易被殺死的傢伙,不是嗎?他也許會受傷而不能行動,但至少詹妮婭還能繼續往前走。而她一定要過去,不管得冒多大的險,不管是不是需要她拋下受傷甚至垂死的臨時搭檔。今夜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夠缺席,因爲時鐘已快走盡,而故事行將結束;她等待了那麼多個鬼影憧憧的寂靜夜晚,等着那個一躍而起的時機,卻剛好在最後關頭錯過?她應該能做到的,她正是爲了做到纔來的呀!

赤拉濱的背影在她前頭靈巧地騰躍着。黑夜中,他的姿態更像只童話或怪談裡纔會出現的巨型兔子人。這讓詹妮婭那個關於捕獸夾的幻想越來越寫實逼真。她還發現他們行進的路線並非純粹的天然產物,因爲沿河一帶的草木過於低矮平整,很像在最近幾個月內被修剪打理過,只是沒有鋪上石子或地磚,很難想象有人在打算封鎖區域時剛好把這條小徑給忘了。

她覺得跑在前頭的人不可能沒注意到這一點,但赤拉濱對這事兒一點顧慮的表現都沒有。他們悶頭跑着,除了風聲外什麼都聽不見,詹妮婭也再沒聞見河上傳來的那股奇特氣味,因爲她已經是在用嘴呼吸,而且有意不讓自己太仔細地去觀察周圍。可是她越是想專注在跑步上,就越是感到時間是如此漫長難熬。她開始想這是場不會有終點的旅途,她將一直跟隨前方那個充滿秘密的幻影,片刻不息地奔跑在通往答案的道路上,然而卻永遠不能夠抵達結局。這場冒險還有其意義嗎?這整日奔波的消耗會她難以思考。不過現在她的身後也是同樣遐遠,她已經來到了獨木橋的中段,沒什麼退縮的餘地了。

迎面的風更響了,他們肯定是來到了某個更開闊的地帶。然而這會兒月光卻黯淡了。不是被雲遮住,而是月亮本身失掉了它的光華,像支電力耗盡的手電,或是面蒙上塵垢的舊鏡子,不禁使人疑心它真正的光源——此刻正照耀他們腳下的星球另一極的太陽——是否突然間減弱了它的光芒,決心要永久地丟棄這個由它供養出來的小世界。在這個即將被廢除遺忘的舞臺上,即便風的嘯聲告訴他們周遭是多麼空曠,卻依舊找不到一點人工照明的燈光,彷彿這個塵世劇場早就停止營業了,根本不準備上演那一出他們正匆匆奔赴去的終幕演出;除開腳下的方寸之地與身週數米內朦朧陰森的野徑,詹妮婭無法分辨遠方那些比夜空更深沉的陰影輪廓究竟是什麼。她想起了她與劇作家去海上冒險的夜晚,但今夜比那一晚還要黑沉,這是——或者將是——她人生中最幽暗的一夜。這裡仍然屬於人類的領土,是人的聚居地的邊緣,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已迷失在真正的荒野中……她曾經遇到過這樣的處境。是的,這並不是第一次。

記憶竟在這樣一種時刻延展了出去。當她氣喘吁吁、渾身出汗,體內供血一個勁地往腿部肌肉輸送動力時,沉澱在她前額葉和顳葉皮層間的某些往事卻倏然從溝回深處升了起來。它原本只是零零落落的信息碎片,經由神經系統的提取與整合,又重新恢復爲了一系列情境中的知覺:林中黑夜的奇異色彩、擊打枝葉的粗重風聲、傷口的疼痛與無處求援的驚恐。那時她摔斷了自己的腿……不,這是她幼時的幻想所誇張出來的傷勢,因爲第二天早上她安然無恙地回到了家中,而骨折是不可能在一夜間痊癒的。在那一夜,她肯定睡着過好幾個小時,因此做了好些個迷離奇幻的夢,這些夢又交織着她現實的處境,以至於幼年時代的她將兩者徹底混爲一談。是她將那些閃爍鱗粉光彩的蝴蝶樹與魚尾仙女的幻象告訴了馬爾科姆,讓繽紛夢幻的顏料塗蓋掉了恐怖厄運的真實底色。

現在,她又回到了那個情境中。在她已經逃出樹林的多年以後,被掩去的厄運從歲月的風化中重現出來,向她證明它並沒有真正地被甩脫。它還會找上她,向她索取當初那一夜它本應捕得的獵物;它絕不能接受一無所獲,如果羅網裡的鳥僥倖飛走,害得得那片林子飢腸轆轆,如今它就要索取那個把鳥救走的人。

詹妮婭踉蹌了一下。她正好踢到了某塊石頭翹起的尖角,如果不是這雙跑鞋的鞋頭夠結實,這微小的意外可能會讓她的腳趾骨折。她不得不停住腳步,腦子裡亂糟糟地想着所有的事:過去、現在、那次林中的迷失、她老哥的失蹤、仙女、劇作家……她不再那麼肯定自己眼下究竟身處何地,究竟是在入侵還是在逃離。她又一次環顧四周,猛然驚覺她距離水邊只有數步之遙,但水面卻變得十分平靜,不再發出湍流的響聲。不知什麼時候,她已經脫離河濱,被赤拉濱帶到了某座湖畔。

她快速俯身去摸了摸那塊差點害她腳趾骨折的石頭。它有一條鋒利的棱邊和平整的側面,不像天然風化的產物,而是人工製品,某種設備零件或建築物的殘骸。就在這幾秒裡,前頭的赤拉濱已經快要跑進她視野不及的黑暗中去了。詹妮婭不能再耽擱時間,可又擔心腳邊還有別的碎石塊,甚至是斷裂的鋼筋或鏽鐵釘。她在原地竭力遠眺,看見一點微亮的光在遠處跳躍不已,那應該是劇作家腰帶上的某個裝飾品,不知怎麼竟能在黑夜裡這樣醒目。

出於本能,詹妮婭腦袋裡回想起劇作家今天的穿着:是件法蘭絨的紅白格子襯衫、一件皴舊的褐色牛皮背心,還有一條工裝褲。除開與衆不同的膚色,這身行頭和許多在街道上溜達消閒的男人並沒有太大不同;但那條工裝褲上的確有條腰帶,不是皮製而是繩編的,還有色彩花哨的細密花紋,掛在劇作家的腰上顯得有點不倫不類。腰帶上有好些個裝飾性的掛扣,但在她的印象中都是暗沉沉、灰撲撲的,像久歷歲月的岩石或木頭製品,在造型上則像是些扭來扭去的繩結。她不能再憑匆匆幾眼的印象回想出更多細節了,但她至少可以確定,那些掛扣中沒有一個能在黑夜裡,哪怕是最明亮最恰到好處的月色下閃爍出她此刻眼中見到的光亮。

在當下,這本是個最微不足道的謎題,連讓詹妮婭再稍微動幾下腦筋的重要性都不具備。可在她來得及排除雜念,重新拔足追趕閃光腰帶扣的主人前,這點無傷大雅的小懸念卻讓事態陡然間翻轉了。一個螢蟲似的紅點忽然出現在詹妮婭視野中,就像有人拿激光筆逗貓時那樣快速地兜了幾個圈,圈子越縮越小,最終鎖定在了上下跳躍的銀白微光上。詹妮婭還沒想清楚她是否該高喊示警,一種遠比風聲高亢的尖嘯從她前方劃過,接着湖面傳來譁然水聲,像有什麼東西撞進了湖裡。她前頭那個上下跳躍的微光立刻靜止不動了。詹妮婭則不假思索地俯下身,臥倒在碎石塊旁的草叢裡。

紅光點並沒有消失,也不再亂飛亂晃了。它先是停留在劇作家腰間那片微光上,接着緩慢而穩當地上移,顯示出無可挑剔的控制力。藉着這帶有明顯警告意圖的行爲,伏臥在不遠處的詹妮婭也得以知曉劇作家眼下應該是站立不動的,還沒被人一槍放倒。她基本斷定剛纔一下並沒打中劇作家,充其量是個禁止輕舉妄動的警告,於是又回過看了看自己腿邊,但沒有找到菲娜的蹤影。這倒並不令她特別擔心,它準是在附近躲起來了。於是她保持匍匐姿勢,用最輕微最安全的動作朝湖邊挪動。要是等會兒也有紅點落在她身上,湖水能算是一條緊急逃跑路線。不過這會兒她還不準備這樣做,因爲要是沒了劇作家領路,她要獨自溜進洞雲路206號可不容易;她從馬蒂陶那兒搶來的武器也不見得有防水功能;而且,歸根究底,她有點不情願看見自己的老搭檔就這麼被人幹掉。

她決心先留下來觀望情況,看看他們周圍到底有多少敵人,又有多少持有武器。只要條件合適,她還是可以故技重施,靠菲娜的偷襲來解決危機。或許劇作家也跟她想到了一處,因此他並沒有大喊着叫詹妮婭逃跑之類的,而是老老實實地等在原地,用十分謙恭禮貌的語調高聲說:“諸位!不管你們是誰,我只是個手無寸鐵又毫無惡意的人,我的性命要仰仗你們的慈悲呀!”

黑暗中亮起了好幾束光,呈扇形向湖面逼近。其中一道光源來自詹妮婭的後方,穿過她的頭頂照着劇作家的後背。這些射光雖沒照見她的身影,卻差不多完全切斷了她的後路。她聚精會神地觀察,覺得那些沙沙的腳步與搖晃的人影至少有十幾號人,而且彼此距離不近,劇作家正前方的那道光源與她腳後的那道,按照最樂觀的估計,至少也相距五十米。在如此寬闊平坦的地方,假如這些人還攜帶着充足的夜視設備,菲娜就不一定能佔上風了。不過目前爲止,這些人還沒有表現出已經發現了她的態度,詹妮婭希望這是因爲他們的視野仍然受到黑夜干擾。

包圍者在靠近到二十米左右時就停住了。位於劇作家左側——也就是整個半圓形包圍圈的正中央——有個聲音喊話說:“把手舉起來。”

在十幾道光束的匯集點上,詹妮婭瞧見劇作家高高地舉起雙手。他不是像常見的投降者那樣彎曲手肘,只把前臂的部分舉高,而是把整條胳膊都筆直地豎着,十根指頭也大大地張開,看上去甚至有點滑稽,彷彿他是剛把懶腰伸到一半時被人定住了。不過現場也沒有誰出聲笑話他,包圍者們都很安靜,只有逐漸增強的夜風中醞釀着某種緊張的氣息。即便劇作家明顯地兩手空空,這些人還是如臨大敵,毫不鬆懈。

在沉默的僵持中,有一個人——在方位和音色上都很像是剛纔喊話的那個人——忽然猛打了一個噴嚏,接着開始擤鼻子。那個方向的光源搖曳了一下,然後則是一陣沙沙的腳步聲,有人順着光束的方向走進詹妮婭的視之內。當他開口時雖因爲猛揉鼻子而有點悶聲悶氣,卻毫無疑問就是剛纔喊話的傢伙。此人的頭髮依然烏黑的,但種種跡象仍看得出年紀不輕了,雙手並沒拿武器,而是不停地往自己臉上,特別是鼻子周遭的部位不停地塗抹某種藥膏。他的鼻頭在藥膏浸潤下發光發亮,紅得跟抹了一層胭脂似的。

老頭藉着光亮打量劇作家的身形,看得格外認真仔細。“幹什麼的?”他態度很隨和地問,就像隨便哪個小區保安在盤問門口溜溜達達的陌生人。

“我來這兒拜訪一位新朋友。”赤拉濱恭敬友好地回答說,“我知道具體的地址,可還是初次造訪,能否勞駕各位引路?”

老頭一邊瞧着他,一邊還在仔細地抹臉,要把鼻子周圍亮晶晶的藥膏徹底吸收進皮膚裡。他的眉頭始終皺得老高,彷彿自己往臉上抹的是辣椒油或臭泔水。他剛要說話就又打了個噴嚏。

“唉,”這個老傢伙抽着鼻子說,“這個鬼季節!”

“太乾燥了。”赤拉濱十分熱心地接過話茬,彷彿他也是這羣埋伏者的成員之一,“太乾燥的空氣對保養皮膚可不好呀,這裡風又這麼大,一點也不適合有皮膚病的人。”

“這一個月裡我總在外頭跑。”紅鼻子老頭說,“我本來都快痊癒了。可是這個月的日頭特別毒,我連塗防曬霜的時間都沒有。”

“今年雨下得太少了。”赤拉濱贊同道。

“前幾天我抽空去看了醫生。”老頭接着說,“我告訴他之前用的藥效果不靈,要他再給我換點別的。他跟我講,這不是藥的問題,是我壓力太大了,要少抽菸喝酒,注意作息。他還說我這年紀就不該熬夜,不然發作得更厲害。”

“可不是!”赤拉濱熱心地說,“我也有那樣的體會。投資人一給壓力我就總是犯頭疼,跟腦袋裡長了瘤似的,那情況完全就是病入膏肓,不久就要把我害死了。可一旦閒着沒事幹做呢,這病立刻就痊癒啦,我又身輕體健才思敏捷了。這就是工作給人的毒害。工作纔是真正的病根,你說是不是?”

“這纔是句公道話。”老頭說,“說得真對。我這把年紀沒兒沒女,也不缺錢,還不能過舒坦日子,這全是工作弄的。人出來工作就是受氣!受氣!給多少錢都是受氣!老闆砸錢叫你受氣!我難道不配每天高高興興的?這幾個錢就能抵過我氣出來的病?”

“受氣!”劇作家飽蘊同情地說。在一邊翻白眼一邊偷偷拿槍瞄準老頭的詹妮婭聽來他簡直觸動得快落淚了。

老頭終於把他臉上的藥膏抹勻了。他那因忍受藥膏氣味或刺激性成分而緊皺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並且似乎確實靠它緩解了皮膚的不適。他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氣,然後說:“我要顧好我自己!我要享受生活!打工的替老闆着想做什麼?但凡對我的健康有好處的事,甭管老闆是不是高興,就應該怎麼舒服怎麼來!”

“至理名言!”劇作家說。

老頭滿意地眯眼打量劇作家,好似在公園釣魚時碰見了另一個桶內空空的同好,足以消解這一次挫折帶來的尷尬和惱怒。一旦發現自己的觀點得到如此認同與體諒,轉眼間他竟又變得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好像把他剛纔還在大聲咒罵的工作都渾忘了,已經打定主意從這一刻開始過上身健體康、澄心清意、作息合理而不顧老闆死活的幸福人生。只見他氣定神閒地揮了一下手,又對着劇作家讚許地點頭。

“幹掉他。”老頭說。

霎時之間,詹妮婭清楚地聽見周圍傳來好幾聲拉栓的動靜,至少有十個紅點閃現在劇作家的背上——這種使用可見光的激光瞄準器,按照馬爾科姆教她的經驗,只適合用於近距離快速射擊,這樣一羣神秘莫測的傢伙難道不懂得使用夜視儀或紅外瞄準?這個疑問飛掠過她的腦海,但她已來不及細想,因爲那些紅點竟不是衝着劇作家的腦袋去的,而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散落在身體各處。照紅點的落處來看,如果安着瞄準器的是衝鋒槍或全自動手槍,那麼第一輪開火就可以結結實實地要了劇作家的命,就算他把第二個腦袋藏在腋窩裡也不頂用。

到了這種時候,即便米菲再善解人意也救不了赤拉濱了。她別無選擇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從劇作家的斜後方瞄準了老頭。她這麼做已是拿自己的小命冒險,因爲當她跳起來時,身量足以遮擋住兩三個本應落在劇作家身上的紅點。假使這些人並非訓練有素,或者是訓練有素得過了頭,她的莽撞都會招致反射性的開火。她只能賭這些人和瑪姬·沃爾留在“槍花”裡的手下們一樣,並不願意輕率地殺人——他們使用可見激光瞄準器而非紅外瞄準器不正是帶着恫嚇的意圖嗎?寧可增強威懾效果而不是真正的進攻效率,這可不是真正專業的暗殺組織。

如果她這一番冒險的推測沒有錯,換句話說,也就是她沒有在主動現身的那一刻被人射殺,詹妮婭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行動。她必須拿槍控制住那個老頭,再大喊一聲“誰也別動”,把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假如米菲就跟它先前表現得同樣聰明,並且還沒有開溜(至少菲娜不會丟下她逃走的,詹妮婭很相信這點),它會抓住這個時機去解決他們的對手。只要她爭取到充分的時間,它就能逐個突破,從最外圍悄無聲息地把這些人全搞定,最多就花上一兩分鐘。然後她甚至可以挾持人質,比如那個顯然地位不低的老頭。

“誰也別動!”她高喊着從草叢中跳起來。在決定生死的一刻,她感覺自己起身這一躍無限漫長,簡直能從地面直接彈到高不可及的月亮上去。當她的雙腳重新在地面站穩時,她甚至不大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中彈——風聲與她自己的喊叫悶住了她的聽覺,而她也差不多失去對身體的感覺了。幸好她拿槍的手倒是很穩當,儘管這纔是她第二回拿槍指着活人(如果羅得也算活人的話),她知道自己的確瞄準了老頭的胸口。她沒有把握一下子射中腦袋,再說也不是真的想殺人。

老頭的視線已經從劇作家轉到了她身上。他無疑看到了瞄準自己的槍口,但表現得就跟沒看見一樣,只是藉着射燈邊緣的光照打量她的長相,活像要從她的五官裡找出某種證據似的。他和藹而近乎滑稽的面容像張薄薄的、全靠一點粘性敷在臉上的紙面具;在面具中間裁剪出的兩條狹長裂縫後,閃爍的是充滿凶煞與冷酷的陰狠目光。在那目光下,詹妮婭猛然意識到,她剛纔的判斷可能全是錯的。

“這麼說,”老頭又拿指頭揩了揩臉,“你就是那個到處找人的小姑娘了?想知道你大兄在哪兒?”

詹妮婭感到後頸涼津津的。她提醒自己必須多說話,別讓其他人發覺菲娜的存在。“別亂動,”她不理會這個老頭的言語,“讓你們的人把槍放下。”

“否則?”老頭問。

“否則我就開槍。反正落到你們手裡也沒好處。”

老頭仍然用那種彷彿完全看不見槍口似的態度瞧着她。她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然而正如當初她能從科萊因或羅得身上嗅出強烈的怪異氣息,眼下她也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老傢伙待她絕不像嘴上那麼友善。不像難以捉摸的劇作家或虛張聲勢的馬蒂陶,這個老頭是真的在琢磨殺了她。這不再是場永遠對未成年人網開一面的童話故事式的冒險了。她,如果今夜還想要繼續往前走,那就必須有面對殘酷結果的心理準備。她必須下定決心。

“你還從來沒對着人開過槍吧,丫頭?”老頭和顏悅色地說,“你知道親手把子彈打進活物體內是什麼感覺?或者你曾經親手拿刀刺傷過人,看着血從動脈裡噴出來?”

“聽上去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詹妮婭說,“你試過邊上學邊照顧成年獵兔犬嗎,老人家?”

這個叫不上名字的人跟她對視着,慢慢咧出一個更像在展示利齒的笑容:“真是你哥哥的好妹妹。”

一股無名之火猝然從詹妮婭心底燒了起來。不久前她在車上所做的那個夢,還有夢境最後時刻所爆發的那種憤怒重現在她腦海中。眼前穿着白背心的老頭被她奇怪地和那個假心理醫生聯繫在了一起。因爲他們身上都有血腥氣,她心想,那尖利的牙齒,野獸展示自己牙齒時宛如微笑的表情!這老東西正在得意,正在對她尋找的人幸災樂禍……

在她的斜前方,一道照着劇作家的光束輕輕晃了晃,搖動的刺目光圈讓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在那連一秒鐘都不到的瞬間,她所留意的老頭並沒有任何變化,既沒打手勢也沒使眼色,沒有任何明顯在給他同夥傳遞信號的跡象,詹妮婭的胸口卻忽然被一種可怕的危險預感揪住了。她瞥見自己握槍的手掌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紅點。那也許只是警告——不,她不再這樣想了。那老傢伙的的確確是想殺了她。他要幹掉劇作家,接着就是幹掉她,沒準這個人早已經幹掉了她老哥。這個有着野獸牙齒的老東西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既然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既然她已經回到了那片幼年時代僥倖逃離的林子裡,她所能做的不過就是迎接宿命。但她不會老老實實地躺在那兒,等着林裡的野狼來啃掉她的骨頭。她從死神手裡逃離的這幾年必須是有長進的。

在野獸低咆似的風聲中,她扣下了扳機。在那些光束之後的黑暗裡,她也依稀聽見別的許多人扣下扳機。她想象着自己後背上也正閃爍着和劇作家相似的紅點,並且很快將要變成流血的創口。人世間的許多故事原本都可以變得更好,然而最終都如此潦草而突兀地收場,以燎原的怒火與瀰漫的硝煙掩蓋住浸染大地的鮮血。

然而,僅限於眼前的這一次,什麼都沒有發生。除了風聲與那一下下疑惑的、試探性的扳機扣動聲,現場沒有任何一顆子彈從槍口裡蹦出來。詹妮婭又試了兩回。她很確定這槍從原主人手裡繳獲後就沒有上過保險,而且她也可以感覺到扳機被扣下時非常順滑,因此這絕不是那種常見的低級錯誤。是馬蒂陶被控制前做了什麼導致啞火?她也很難這樣相信,因爲此時此刻不止是她,所有人的武器似乎都遇到了同樣的問題,並且都對這樣古怪而滑稽的結果毫無頭緒。他們全都跟詹妮婭一樣咔噠咔噠地亂按,像有哪個惡作劇精靈悄悄出了手,把現場所有人的子彈統統偷走了。只有劇作家發出一陣驚喜的笑聲,盯着遠處黑暗裡的某個東西。

“瑪姬!”他熱烈地呼喊着,“真高興看見你平安無事,我就知道你準是留了一手。”

有一束光朝他所看的地方照了過去。詹妮婭睜大眼睛去瞧那片空曠的草叢,可是那裡並沒有紅衣人的身影,那裡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正當她要懷疑劇作家是在虛張聲勢時,草叢間又的確傳來了活物移動的沙沙聲。某個細腳伶仃而渾身漆黑、僅僅只有巴掌大的東西從草叢裡鑽了出來。乍眼一瞧,那活脫脫就是隻通體烏黑的巨型蜘蛛,有着接近長方體的奇特軀體,一圈環繞着軀幹的暗紅眼睛,以及四雙細長靈活的對足。然而極不符合蛛形目特徵的是,這八隻腳最靠前的一對並不是用來行走的,反而像螃蟹的鉗子那樣高高舉着。

這個造型奇特的小東西用六隻長腳爬過草叢,來到了包圍圈內側,接着從方盒似的軀體內傳出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晚上好,赤拉濱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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