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皮沉沉的,睜眼都覺得費勁。承熹已經分不清日子,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幾日。
這一路上她醒過好幾回,醒來時都是在馬車上,只要她清醒片刻,便有人強行給她灌下一杯參茶,隨後再用那迷香把她迷暈過去。
這回醒來卻是躺在牀上的,身下牀鋪柔軟,淺色的牀帳上繡着朵朵杜鵑,卻不是簇新的,顏色泛了白,彷彿掛了有些時候。
連着幾日不食不水,承熹頭昏腦漲,丁點力氣都提不起來,稍稍醒了醒神,把這房間細細打量一圈。
這房間不大,兩牀一桌一櫃,佈置十分得簡單。窗臺子底下有一個陳舊的鏡臺,上頭的紅漆剝落,露出木料原本的顏色。細頸的青花瓷瓶裡插着一束花,花已乾枯得捲了瓣,不知放了多久。
窗外霞光正盛,西邊的天空被日頭染得暖紅一片,聒噪的蟬鳴聲聲入耳,此時正是黃昏。
她一顆心沉到了谷底。先前這些人把她裝在棺材裡上路,大約是還沒逃出追捕,此時能如此悠哉,定是已經出了襄城。
離江儼越來越遠了……承熹眼睛一酸,不敢再往下想。
一位錦衣男子坐在小桌旁,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把玩。這男子玉冠束髮,眉峰凌冽,神情疏淡,他早在承熹初醒之時便已察覺,卻也不率先作聲,時不時掃她一眼,像是在等她開口。
承熹顰眉瞧了許久,也沒記起這人是誰,喉中乾澀,連啓脣都費力:“你是何人?”
那人擡眼瞧她,嘴角噙一抹笑,清清嗓子問:“公主不認得我了?”
這聲音,分明就是先前的欽差陸甫!
可他的臉早已不是先前那張了。承熹想起先蠶禮上假扮京兆尹的賊人,登時明白這人先前定是易了容。在他臉上探尋好久,卻找不出與先前陸甫有丁點相似之處。
她本性純良,只知是易容之術,卻根本想不到天底下還有人|皮|面|具這般叫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承熹心中暗歎,先蠶禮再加上這回,自己兩回都栽在同一個套路上,下回若是再與人同行,非得叫侍衛把同行之人的臉摸個仔細。
“你到底是誰?”她冷聲道,只是此時這般憔悴的模樣根本沒半分威懾力。那男子笑笑,也不欲瞞她,坦然答道:“我乃裕親王長子。”
裕親王?
承熹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測,在京城時便對重潤有過懷疑,卻苦於沒有證據,此時看來,重潤果然逃不了干係。
她撐着身子坐起,稍稍一動便覺胃裡一陣絞痛,這些人忙於趕路,也不說給她吃飯,一連好幾天不食不水,她還沒受過這般的罪。
承熹側過身避開他的視線,理了理衣裳,聲音冷靜自持:“世子出身名門,緣何是這般宵小之輩?”
聽到“世子”二字,那男子眉峰一厲,心中惱怒,卻硬生生扯出一個笑來,冷聲道:“我可不是什麼世子,裕親王還有一長子——容元綸,公主可曾聽過?”
承熹自然是沒聽過的,她長在京城,對東南的事通通不知曉,只知裕親王有一子一女,卻不知他還有這麼個長子。從來爵位傳嫡,這人定是個庶子。瞧他如此氣怒,大概是不甘心爵位旁落。
容元綸斂下怒氣,又淺笑說:“若論親緣,公主喊我一聲堂哥也是當得的。”
承熹扯扯脣,避開這話問:“這是何處?”
“這裡是麻城。”容元綸也不怕她跑了,告訴她也無妨,“此處是個小客棧,稍作休整,我們再上路。”
京城與虔城之間隔着商丘、淮濱、麻城和吉安。此處已是麻城,再有三兩日,便到裕親王的封地虔城了。
承熹心中更沉,他既然敢在此處休整,想來是已經逃出了儀衛的追捕。“你若是有話要問,直接問我便是,緣何非要把我抓去虔城?”
容元綸似乎被她這般坦然的話逗樂了,搖搖頭說:“堂妹身份貴重,自然是有大用的。”見承熹似有不解,便說:“我去年年底就入了京城,等了這小半年,這回一路跟着你來了襄城,若不是爲了抓你去虔城,何苦費這般功夫?”
“襄城的地龍翻身也是你們所爲?”
“是也不是。”容元綸眸光一閃,“地龍翻身確是真事,只是我着人稍微誇大其詞了些。”
瞧見承熹還要開口,他出言打斷:“可莫要問了,該你知道的,我也無須瞞你。至於旁的,待你到了襄城,我父王自會與你說明白。”
承熹默不作聲,瞧見桌上擺着一桌菜,起身淨了手便去用膳,身是階下囚,卻安之若素,也分毫不擔心這菜裡頭是否有下毒。
“公主果然是聰明人,先前我怕你醒來哭鬧不休,還絞盡腦汁想着該如何叫你安分,如今方覺我是多此一舉了。”話落,容元綸把先前握在手中的匕首隨手丟在了一邊,顯然方纔他就打算若是承熹大喊大叫,便用自己的法子叫她安分。
承熹夾菜入口之時動作一滯,微微顰了眉。容元綸饒有興致地瞧着,嘴角斜挑一抹笑:“粗茶淡飯,堂妹可莫要嫌棄。”便也坐在承熹的對面,與她一起用了晚膳。
時不時還給承熹夾個菜,十分得好興致。承熹也不作聲,默默扒拉到一邊。
自十幾日前離了宮,一路舟車勞頓,三餐都是從簡。可有江儼在她身邊,十分清楚她的喜惡,能在有限的條件下讓她吃得最舒坦。
如今江儼不在,這菜沒一樣合她口味的,大概是在她昏睡之時便早早做好了,此時已經放涼了。承熹也懶得抱怨,一口熱水一口涼菜,將就着填飽肚子。
夜色沉沉,承熹無事可做,這人又不說離開房間,她只能乾坐着走神。容元綸卻從鏡臺底下的抽屜裡取出一副圍棋,“可有興致與我手談一局?”
大約是因着住客棧的都是旅人,沒有下棋的好興致,這棋子棋盤都是新的。
落了十幾個子,承熹便沒了興致,這人的棋藝實在是差,偏偏他還沒有自知之明,顰着眉冥思苦想,好半晌才能落下一子。
承熹輕嘆口氣,噼啪落下一子,又吃掉他一小塊。
容元綸不由苦笑,瞧見承熹臉上無甚表情,似乎也知她是在嫌棄自己的棋藝,忍不住想爲自己辯解一二:“堂妹莫怪,我是個粗人,打小學得就是騎馬射箭,於這棋藝當真沒什麼興趣。”
承熹淡淡瞥他一眼,心中腹誹:哼,江儼也騎馬射箭無一不精,他就會下棋,還看得懂曲譜吹得了笙,會做飯會暖牀……
暖意剛上了心頭,隨即又是一涼,此時江儼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她繃着嘴角不想說話,把棋子撿回棋盒中收好,坐在桌邊靜默不語。方纔容元綸說他去年年底就到了京城,可他在京城呆了那麼久,到底做了什麼呢?
她把三月份開始重潤上京以來的事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一點點理清了頭緒。
今年三月重潤起頭說要去圍場遊獵,她和承昭便在圍場遇刺,重潤以身受重傷脫去了嫌疑;三月底重潤離京後,四月初的先蠶禮上又出了亂子,賊人原本是要抓她的,卻讓皓兒以身代過。
隨後吏部賣官鬻爵的醜事被御史揭出,世家老臣與寒門勢如水火;後又是襄城地龍翻身,她離京來安撫百姓,剛到襄城就被人截了……
樁樁件件,也不知哪件與重潤有關。
短短一個時辰裡,承熹好幾回看到有暗衛給容元綸傳口信,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承熹豎起耳朵仔細去聽,卻也聽不清他們說得是什麼。
還有一回,她瞧見一隻通身灰毛的鳥兒撲棱棱落在窗子上,那鳥兒灰撲撲的,模樣一點都不起眼,一雙小豆眼滴溜溜地轉,彷彿十分機靈。
承熹本以爲是隻野雀,還拿花生米逗它玩。容元綸卻上前將那鳥兒捉在了手中,從髒兮兮的鳥爪上解下一個小小的銅管,展開裡頭的紙卷仔細看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脣畔都有了笑意。
那上頭到底寫了什麼呢?承熹往日極少好奇他人私事,只是此時等得坐立不安,總覺得江儼該追上來了。明知這消息是跟自己有關的,自然好奇得不行,可怎麼也拉不下面子去開口問他。
容元綸瞧見她這副好奇的模樣,笑問:“堂妹可要聽聽?”
承熹靜默片刻,點了點頭。
“可是在等你那面首?”容元綸扯脣一笑:“若是如此,怕是要白費心思了,你那面首是追不上來的。”
承熹面無表情瞥他一眼,闔眼不說話了。
容元綸摸摸鼻子,心覺無趣,偏偏想引她說話,拖把椅子坐在她對面,“你可知爲何他追不上來?”
聽他這話,承熹緊抿了脣,心中一點點蔓上不祥之感:江儼和儀衛的馬都是千里名駒,便是行得再慢,也該比馬車快上許多,不該此時還沒追上來。
除非他們已遇險……
瞧見容元綸臉上礙眼的笑,彷彿真有這般的可能,承熹霎時臉色都白了一分。
容元綸斂袖給她倒了杯熱茶,便把先前那喪儀隊改商隊給她說了。知道江儼無事,承熹好歹放下心來,“那又如何?”
“他們沿着北城門一路追去,只會看到你的屍身。”臉上運籌帷幄的笑愈深,怕承熹聽不明白,又解釋說:“那女子和你容貌身量別無二致,身上的衣裳首飾都是在妓院裡換好的。即便是你爹孃來了,也瞧不出分毫不同。”
他又兀自嘆了一聲:“你有所不知,要想出這法子,需得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那人可真是大才。”
見承熹半信半疑,容元綸笑笑,不疾不徐地補上最後一句:“方纔我收到密信,太子抱着一個女子回了府衙之中,隨後襄城南北兩城門都已放行,再沒有儀衛從南城門追出來。”
跳躍的燭光下,他逆光的臉色竟顯得有些詭異,幽幽笑道:“你那弟弟和你放在心尖尖上的面首,已經把那女屍認成是你了。”
聞言,承熹非但沒有震驚之色,顰着的眉反倒一點點舒展開了。
容元綸瞧見她這幅模樣,頗爲詫異不解,以爲她是故作鎮定,冷聲哼笑:“堂妹果真好膽識。”
“承昭興許認不出我。”承熹淺淺笑了,心中有了底氣,“江儼卻不會認錯。”
“緣何如此說?我倒不信你那面首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你既也說了他是我的面首。”瞧見他臉上玩味的笑,承熹有點微窘,卻仍是硬着頭皮說完了後半句:“若是連主子都認不出,我回去就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