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開了一條小縫，劉春生依舊穿着那件印有護工兩個字的衣服，大熱的天也依舊是帶着口罩、帽子，把自己遮擋得嚴嚴實實，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水。
誰都看得出來老人很熱，但九十多歲的他依舊不摘下口罩、帽子，就是怕自己的妻子害怕，其實劉春生到到現在也不知道跟自己相守了一生的妻子，就算得了老年癡呆，但爲什麼會那麼怕他。
劉春生帶着老花鏡，鏡子腿上綁着泛黑的白色膠布，雙腿上有個破舊的筆記本，這筆記本看得出來少說也有二三十年了，老人時不時擦下額頭上的汗水，然後推推眼鏡看看筆記本，繼續向妻子訴說着那個發生在泛黃年代的久遠故事。
躺在病牀上的高秀麗一反住院時的呆滯，此時竟然雙眼炯炯有神的看向劉春生，聽得十分入神，時不時還輕聲道：“然後那？他們怎麼了？”
劉春生疼愛的看看自己的妻子笑道：“然後那個教書匠的兒子就帶着那個姑娘躲進了大山裡，姑娘的父親帶了好多、好多人上山去抓他們，天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路也很滑，兩個人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頭上，手上都是血，但他們並不害怕，他們手牽着手繼續跑，不停的跑，跑啊跑，跑了好久、好久。”
蘇文軒聽到這看看姬秀姿，發現這丫頭早就哭得是梨花帶雨，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被老人的故事深深感動了，其他幾個護士也是如此。
幾個男輪轉醫也是眼睛酸酸的，其實真正感動他們的並不是兩位老人的故事，而是存在他們心底關於愛的記憶。
劉春生一隻手牽着自己那隻並不在滑膩，反而很是粗糙的手，但他並不嫌棄，他用另一隻手輕輕翻了一頁。
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字，都是劉春生回家後根據自己的回憶寫上去的，他之所以寫在筆記本上，就是怕自己忘了某一段關於他們的故事。
人老了，記性大不如當初，體力更是如此，厚厚的筆記本已經劉春生寫滿了，這是他用了好幾天時間完成，這幾天老人每天只睡了兩三個小時。
他很累，但他感覺值得，他願意想把自己與妻子的故事寫下來，念給妻子聽，在不久的將來，當他離開這個世界後，這個筆記本他可以留給自己的子女，讓他們看一看關於父母的一段愛情。
也許這段愛情並不如電影、電視劇中的轟轟烈烈，顯得有些平凡，甚至顯得有些乏味，但是這段愛情卻是真摯的。
也正是這份真摯，才把姬秀姿這美小護感動得哭得稀里嘩啦。
高秀麗看着劉春生神色有些焦急的道：“後來他們怎麼了？”
看到這蘇文軒心裡突然咯噔一下，高秀麗的狀態太過反常了，剛來醫院的時候她雖說沒到奄奄一息的地步，但也是病入膏肓，靠躺在那神色呆滯，就那麼靜靜的看向窗外。
可現在那？高秀麗不但神情不在那麼呆滯，竟然說話也變得清楚了很多。
蘇文軒緩緩低下頭，作爲醫生他知道高秀麗終於迎來了她的人生終點，或許就在今天晚上，她之所以這個樣子，就是老百姓所說的迴光返照。
蘇文軒再次擡起頭向房間裡看去，他呼出一口氣推開門走了進去，惹得姬秀姿幾個人連連瞪他，因爲蘇文軒打斷了那段讓他們沉浸其中的故事。
蘇文軒走到劉春生身邊輕聲道：“爺爺，您能跟我出來一下嗎？”
劉春生一愣，看看妻子，他很不想出來，但最終還是跟蘇文軒去了醫生辦公室，姬秀姿幾個人趕緊跟了過去。
蘇文軒看看劉春生道：“爺爺您能把您的兒子、女兒叫來嗎？”
劉春生猛然仰起頭看向蘇文軒急道：“小蘇我那老太婆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問題了？”
蘇文軒沉默了，他不想跟老人說實話，這太殘忍了。
劉春生看蘇文軒久久沒有說話，他突然笑了：“小蘇其實我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有什麼話你就跟我說吧，我抗得住，我女兒、兒子都在外地，一時間趕不回來。”
蘇文軒擡起頭看看劉春生道：“爺爺奶奶恐怕堅持不了幾天了。”
劉春生猛然瞪圓了雙眼，眼淚傾瀉而下，但他很快擦擦眼淚道：“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讓她走吧，走了就不用遭罪了。”
說到這劉春生緩緩站起來，給蘇文軒一鞠躬，嘴中道：“小蘇大夫，謝謝你這幾天對我們老兩口的照顧。”
蘇文軒趕緊把劉春生攙起來，急道；“爺爺你別這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姬秀姿此時哭得是梨花帶雨，她沒想到高秀麗這麼快就要離開了，看這劉春生那佝僂的腰，她突然感覺這件事對他太過殘忍了。
劉春生笑了笑，伸出手握住蘇文軒的手道：“小蘇大夫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請你務必答應我。”
蘇文軒點下頭道：“爺爺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應你。”
劉春生側過頭看向妻子病房的方向緩緩道：“她走的時候別搶救了，我不想她渾身上下插滿管子躺在病牀上苟延殘喘，那太痛苦了，我就想讓她平靜的離去，不帶有任何痛苦的離去，行嗎？”
蘇文軒看着劉春生，手握緊了拳頭，隨即鬆開，他一咬牙道：“好。”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是一愣，劉春生笑道：“謝謝你小蘇大夫，你是個好孩子，我去陪老太婆了。”說完老人潺顫顫巍巍的離開了。
老人一走，姬秀姿就急道：“蘇文軒你是不是瘋了？奶奶一旦走了，你不搶救這是違反醫院的規章制度了。”
醫院有明文規定，患者一旦出現心臟停跳，醫生是要進行最少四十五分的搶救的，如果醫生沒做，這就是嚴重的違規行爲。
蘇文軒看看姬秀姿道：“奶奶是個什麼狀態你應該清楚，就算我把她搶救過來，以她的狀態肯定要上呼吸機，這樣確實能讓她多活幾天，但你不感覺會讓奶奶更痛苦嗎？與其毫無尊嚴的躺在病牀上渾身上下插滿管子苟延殘喘，不如讓她平靜而有尊嚴的離開。”
姬秀姿不說話了，其他人也不說話了。
一個小時候蘇文軒讓齊中傑把劉春生送回了家，一輩子沒抽過煙的劉春生竟然站在窗前點燃了一根菸，但這跟煙抽完後，他有些費力的出了門，此時已經是凌晨1點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