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樓?”像不認識般,李老漢定定地看着穆婉秋,“那可是朔陽第一樓啊,聽說一晚上就十幾兩,哪是咱住起的?”語重心長地叫了一聲,“阿秋,就是有銀子,也不能那麼花啊,快去退了,你就住在大叔這兒……”頓了頓,“省一個,是一個……”
“叔,我住那兒不花銀子……”
“……還有那好事兒?”李老漢臉一沉,“……你又糊弄你大叔!”
“是真的……”穆婉秋耐心地解釋道,“因爲斗香會,朔陽的大小客棧都住滿了,聽說天香樓是黎家的產業,我纔拿着黎公子的玉牌去試試,誰知掌櫃一見這玉牌,立即安排了一間上等套房,還告訴我,只安心住就是,一文不收……”
“那可不行,阿秋,咱可不能騙人,喪良心的……”李老漢認爲這是欺詐。
“叔兒……”穆婉秋叫了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你是不懂他們這些有錢人,是最講究規矩體面的,我原是帶了銀子的,可掌櫃黎鏢說啥也不要,說是黎公子有交代,見到這玉牌就如同見到他,讓好好招待……”頓了頓,“他還說,如果收了我的銀子,他這個掌櫃就做不成了,還求我好歹成全他呢……”
“……這些有錢人,真讓人搞不懂?”李老漢搖搖頭,他不明白,黎君那神仙似的人物爲什麼偏偏對穆婉秋這麼個窮苦無依的小姑娘這麼好,不都說爲富不仁嗎?難道……
雖然黑些,可仔細端詳,穆婉秋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
“阿秋,他……”念頭一閃,他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叔兒,怎麼了……”聽到聲音不對,穆婉秋疑惑地擡起頭。
嘴脣動了動,李老漢沒言語,穆婉秋總是姑娘家,這話他一個老漢還真不好問。
“阿秋……”良久,他嘆息一聲,“不是叔說話不中聽,像這種有錢的公子,咱們還是離他們遠些好……”語氣十分果斷,“你下午就去辭了那客棧,就住我這兒,哪也不去,叔這兒雖破些,窮些,可是住的踏實,安心……阿秋……和那些人交往,咱賠不起啊!”
黎公子是絕不會娶穆婉秋這樣身世的人的,就算會,怕也只是個低賤的妾,抑或是通房。
他聽說姚世興身邊就有四五個通房,那地位待遇,甚至連個體面的大丫鬟都不如。
身子微微一顫,穆婉秋瞬間明白了李老漢的意思。
隱在袖子裡的手緊緊地握成拳。
這些她懂的,前一世,她就爲此賠上了性命,這一世,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暗暗吸了口氣,穆婉秋強壓下胸口翻騰不息的一股恨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這也是沒法,我不這樣,韓長生就不相信我是黎家的朋友,不相信我有很殷實的背景,就不會任我壓價……”把她要女扮男裝不用本名兌作坊的打算說了一遍,“……人啊,就是這樣,你越有錢人家越想借給你,越想和你交往,越敢把錢花在你身上,你越沒錢人家就越躲你……”
點點頭,李老漢又摸向腰間的旱菸袋,解了一半又別了回去。
“叔兒你放心……”見他緊鎖眉頭,穆婉秋語氣輕快地說道,“等以後我賺了錢,原原本本地還給黎公子就是……”
“那……”李老漢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你兌下了韓記就回來住。”
“嗯,我只處理香料行的事兒時去那兒住……”穆婉秋含糊其詞地應道,又傾身向前,“你可千萬別跟嬸兒說……”淘氣地抿抿脣,“她又要嘮叨我……”
看了她一眼,李老漢沒言語。
“飯好了……”鎖子娘端着熱氣騰騰的粥鍋走進來。
穆婉秋起身迎了上去。
……
和斗香會場隔了一條街,天香樓門前雖沒有東街口那麼擁擠,卻也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一輛藍色的馬車在天香樓門口停下,李老漢一摟僵繩,“馭……”翻身跳下馬車,上前打開車門,“阿……公子,到了……”
探頭向外望了望,穆婉秋扶着車門小心翼翼地跳下馬車,不習慣木底鞋,她身子栽了栽,被李老漢一把扶住,“……阿秋,能行嗎?”聲音低低的,李老漢一臉擔憂。
這裡可都是富貴人來的地方,看着天香樓門前來來往往衣着光鮮華麗的行人車馬,李老漢臉上憂色更濃。
“沒事兒……”穆婉秋站穩了身子,五指輕捻,打開象骨牡丹美人紋摺扇,搖了幾下,“……大叔快去吧,韓長生來了,你就直接帶他去品香閣。”
“……什麼閣?”看着風度翩翩的穆婉秋,李老漢有些發怔。
“品香閣……”穆婉秋又重複了一遍,“大叔記住了……”
“品……香……閣……”李老漢喃喃地重複着,飛身躍上馬車,猛一揚鞭子,“……駕!”
直看着馬車沒了影,穆婉秋才轉身一步一步登上天香樓門前的漢白玉階梯。
“公子安……”守門的小夥計恭恭敬地爲她打開門,“……您是住宿還是用餐?”
“我訂了品香閣……”
“品……品香閣?”小夥計腰瞬間彎成了直角,“公子稍等,我這就去叫大掌櫃……”餘光偷覷着穆婉秋,暗忖,“……這人什麼來頭?竟讓他訂去了品香閣。”
忍着腳上的不適,穆婉秋微不可聞地點點頭,輕搖着象骨牡丹美人紋摺扇,眼睛向四處掃去。
瞧她如此閒適,竟有一股說不出的蘊藉風流,小夥計再不多言,一溜小跑地去叫大掌櫃。
大掌櫃黎鏢三步並做兩步匆匆走下樓來,一眼瞧見正聚精會神地看着大廳正中間一幅巨大的美人香藝圖的藍衣公子,不覺一怔。
竟不是上午的那個小姑娘!
“這位公子……”他遲疑地叫了一聲。
緩緩轉過身,五指輕捻着摺扇,穆婉秋微微一笑,“你就是黎鏢黎掌櫃……”
“你……”黎鏢一皺眉,天香樓在餐飲業中號稱朔陽第一樓,來往的商家客人誰不恭恭敬敬地尊他一聲黎爺?
除了他家大公子。
臉色微變,黎鏢正要開口,一眼瞧見穆婉秋腰間懸掛着的那枚黎字紋仙鶴主母綠玉牌,身子一顫,他又仔細打量起眼前之人。
他身穿寶石藍錦緞長衫,手持一把上好的象骨牡丹美人紋摺扇,頭帶時下最流行的黑紗蓬帽,朦朦朧朧地遮住一張清俊儒雅的臉,華貴中透着幾分神秘,光芒耀眼的讓人不敢逼視,匆忙移開目光,黎鏢暗忖,“……還以爲大公子怎麼會把那隨身十幾年的玉牌送給一個黑瘦的小姑娘?卻原來這個纔是正主……”
“公子貴姓……”一瞬間,黎鏢堆起了一臉笑。
“我姓黑,單字一穆……”即便是男裝,穆婉秋也不敢報出真姓,想起秦健曾叫她黑姑娘,她順口糊掐。
“黑……木……”開張做餐飲,黎鏢首先就是記住東家大大小小的貴戚尊友,他想了半天,也沒記得黎君身邊有個叫黑木的朋友,心裡狐疑,嘴上卻不敢怠慢,“原來是黑公子,在下常聽大公子提起,久仰,久仰……”恭敬地往樓上讓,“品香閣早給您備好了,公子請……”
黎君要能提到她就怪了!
穆婉秋帶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客氣,氣勢從容地踏上樓梯。
前世淪落風塵,出入豪門將府是常事,對與此道,她沒有一絲怯意和不適。
看着她從容恬淡的背影,黎鏢目光漸漸變的恭敬,“……單瞧他這份氣勢,不是位小侯爺也是望族世子,一定是大公子新認結識的,我可得好好伺候了……昨兒才聽說大公子只爲了一個小姑娘就責罰了姚家三爺,同樣的錯誤,我可不能犯了……”念頭閃過,黎鏢俯首帖耳地隨了上去。
親自斟了杯茶遞上前,“……黑公子請用茶。”
“嗯……”輕呷一口,穆婉秋點點頭,“龍泉水煮的大紅袍,聞之韻香天然,品之潤滑鮮爽,好水,好茶!”看向黎鏢,“不愧黎兄誇讚,他的天香樓茶道是天下一絕!”淺嘗一口,便能品出茶的好壞,水質如何,也是她前世淪落風塵必修的功課。
品茶斗香,都是富貴人家的玩意,聽了這話,黎鏢對穆婉秋的身分更確信無疑,原本上午穆婉秋拿了黎君的玉佩來訂房,咬牙把唯一不敢預訂出去的雅間品香閣送給她,他心裡還有幾分猶豫,想着要不要快馬知會黎君一聲,此時他已深信不移。
這個決定,他做對了。
“真沒看出來,黑公子小小年紀,竟是個銘中高手……”黎鏢滿眼欽佩,坦然道,“……我這天香樓煮茶是一絕,人人好奇天香樓的茶爲何這麼香,卻很少有人能品出我是用了百里外的龍泉之水……”瞧見穆婉秋微微含笑,他也跟着哈哈一笑,話題一轉,“……黑公子來朔陽,可是爲了斗香會?”他這天香樓爆滿,住的都是大業安康來的達官貴人,專爲鬥相會而來。
微微點頭,穆婉秋不置可否,“過了斗香會就走……”她話題一轉,“我約了西街的韓掌櫃,還請黎掌櫃吩咐門口小二一聲,他來了直接給帶這兒來……”
“……韓掌櫃?”黎鏢眉頭一緊,“黑公子可是說韓記的那個韓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