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程顯祖早出晚歸,以至於回來度假的兒子都沒看見過他幾回。因爲他走的時候,兒子還沒起,等他回家的時候兒子早已入睡。半個多月下來,他終於每天賺出了車份兒和油錢,餘下的也就很有限了。

這些日子裡,他學會了算賬,精細地留心着每一分的收入。雖然天氣熱,他從來不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開空調,而是開着車窗,排隊等活的時候,也從來不發動車子挪車,而是像其他司機那樣,一隻手扶着方向盤,一隻手放在風擋立柱上推着車走,這樣做的好處一個省油,另外也省了馬達。車子要經常清洗,這不單是客人的需要,路上也有檢查的。一旦發現車子髒就會罰款。可是衝一次車最少也要十元錢,他捨不得,自己預備了塑料桶和抹布,有空就自己清洗。總而言之,一切能夠降低費用的他都想到了。

漸漸地,他也摸出了時間段的不同,他應該怎樣找活。客人雖然多種多樣,他也能應付自如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忍氣。

在和同行的交流中,他也發現很多人比自己還要苦。比如一些郊縣來的司機,一般都開雙班。最叫他感到頭疼的是,天氣無論多熱,他都不敢多喝水,因爲北京的廁所不好找,即便找到又不能隨便停車,特別是堵車的時候,更是痛苦萬分。到了後來,程顯祖只要看見廁所,他一定要去,不管有沒有必要。一堵車他就憋得難受,儘管他並沒喝水,簡直就是條件反射。

路上的辛苦程顯祖還能忍受,關鍵是一種難以排遣的寂寞越來越明顯地襲擾着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寂寞,每天要和人打交道卻沒有一個是你熟悉的,每天看到的事情沒有一件和你有關係,雖然整天混跡於車水馬龍,你卻不能和任何人交流。這差事把他與世界徹底地隔離了,即使他自己的家。

自從幹上這個差事,他整天幾乎沒有說話的時間,也沒必要說什麼,或者沒時間說什麼。晚上回家看到的是熟睡的老婆兒子,還有放在牀頭上的乾淨衣服,早上起來也是一個人默默地走了,因爲天還不亮。他的腦子裡只有一件事,今天能拉多少錢。

每天的八個小時之內,都是在掙車份兒,如果運氣好的話。八個小時以外才是自己的。而這個時候,人也已經疲勞了。給自己掙錢像嗎啡一樣紮在了他身上,他再累也不肯放棄。只要車份兒到了手,他就覺得真正有意義的時候開始了。這個時候到手的鈔票好像都比其他的好看。每到了這個時候,他反而有了精神。

京都的夜是熱鬧的,走在大街上的人一臉的悠然。和自己相比他覺得心裡一陣的慘然。這正是人們休閒的時候,而自己纔剛剛開始爲自己工作。爲了排遣寂寞,收音機成了他唯一的夥伴,電臺裡有個專門爲出租司機準備的節目,1039兆赫。有路況、評書、歌曲等等。程顯祖把一輩子聽收音機的時間都用在了這個時候。除了客人反對以外,收音機永遠地開着。

這天晚上將近九點的時候,大芹來了電話:“老程,今天早點兒收車吧!”

“幹嗎?”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跟兒子準備跟你一起吃頓長壽麪。”大芹在電話裡說。

生日?這種黑天和白天都連在一起的日子,生日連標點符號都不如。可是老婆想着呢,也只有她想着。

“剛拉夠了車份兒,今天不好。”程顯祖把收入已經當成了生命有無價值的唯一衡量標準。

“那也不拉了,就回家來!”大芹命令道。

程顯祖掉轉車頭回了家,進了門看到桌子上除了自己愛吃的菜以外,還有一個大蛋糕。這是兒子的傑作,準是他買的,因爲無論是程顯祖還是大芹都不捨得買新僑飯店的蛋糕。

雖然自己開出租沒有多長時間,可是一家人這樣的聚會恍如隔世,程顯祖百感交集,他甚至覺得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喉嚨一陣地發緊。是老婆兒子把他從那個陌生的世界裡拉了回來。

一家人坐在了桌子前,兒子拿出了一系列和蛋糕有關的東西,一頂紙做的王冠,若干根不同顏色的蠟燭,一沓裝蛋糕用的紙盤,一把切蛋糕用的塑料餐刀。兒子把蠟燭一根根地插在蛋糕上點燃,把王冠戴在了程顯祖的頭上說:“爸爸,閉上眼睛許個願,然後把蠟燭吹滅了。”

對這一套洋把戲,程顯祖一向就不以爲然,特別是這個吹蠟燭,程顯祖怎麼也想不開,吹蠟就是吹燈拔蠟的意思,是不吉利的。中國死了人才穿白色的孝服,外國人結婚的婚紗卻是白色的。但是,不管怎麼樣,兒子是年輕人,他們喜歡洋玩意兒。

程顯祖笑着說:“許願?我這個歲數還有什麼願,就希望你們娘倆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爸,不管是什麼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您得在心裡默默地說。”兒子對爸爸這個外行提醒道。

吹了蠟燭,兒子遞餐刀叫他切蛋糕,程顯祖切了一塊裝在紙盤裡遞給大芹說:“這塊兒給你,我現在沒黑沒白地在外頭跑,家裡外頭都指望你一個人了,你辛苦了!”

大芹接過來說:“你現在是咱們家的大功臣了,你今天喝一口吧?”

提到了酒,程顯祖才意識到,這些日子竟然沒想起來它,兒子說:“當然得讓我爸爸喝了,今天他的生日。”

老婆倒上了紅酒,兒子倒了啤酒,程顯祖倒了二鍋頭,一家人舉起酒杯。兒子說:“祝老爸生日快樂!”

就在這個時候,程顯祖的手機響了。

“二哥,在哪呢?”是來慶的聲音。

“在家呢。”

“扛不住了?這麼早就收了?”來慶說。

“不是,你嫂子今天給我過生日早回來點兒。”

“那行了。”聽得出來,來慶好像是有什麼事。

“有事嗎?”程顯祖問道。

“你好容易回去早點兒就算了。”

“你一定是有事,你就說吧。”程顯祖說。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今天是小樂子的生日,我們幾個人想在四姐那給他熱鬧熱鬧,我想叫你也去,跟大夥也熟悉熟悉,這對以後有好處。小樂子是大傢伙的活寶,你看巧了,你也生日,你過你的吧。”來慶說。

程顯祖拿着電話不知道怎麼好,按理說,小樂子跟他並不熟悉,一共見了兩次面,去不去的沒什麼,老婆兒子好容易和自己湊在一起。又一想,以後真的和這幫人少不了來往,來慶說的也不是沒道理。總不能開了出租就上炕認識老婆下炕認識鞋呀。

大芹大概是聽清了電話的意思說:“幹嗎?好不容易回來吃頓踏實飯,誰找你?”

“有個一塊兒開車的朋友,也是今兒的生日,大夥想在一起熱鬧熱鬧。”程顯祖解釋說。

“他過生日你不過生日,湊什麼份子?”大芹滿臉不高興地說。

“你都跑野了,外邊的飯比家裡的香是怎麼着?我這精心巴意地給你弄了麪條,你倒好,不如別人的一個電話兒。”大芹撅着嘴說。

“你瞧你,在外邊混,總不能上炕認識老婆下炕認識鞋呀?”程顯祖看到老婆不高興說。

“依着你的意思呢,上炕也不認得老婆就對了?”

“媽,您這是幹嗎?我爸他也是爲了有個人緣,爸,叫我媽給您煮了長壽麪吃了再走。”程楠聽了打着圓場說。

雞蛋、蝦仁、肉片、蘑菇、黃花、木耳的三鮮滷,青豆、黃豆、水疙瘩、黃瓜、細細地切成了絲的面碼,麪條是大芹親手抻的,看來,老婆這碗長壽麪是下了功夫的。

程顯祖狼吞虎嚥地吃着,一來是這面真的是太香了,另外,既然決定去就別太晚了。

吃了面,程顯祖拿着剛給沏好了的熱茶上了車,在車上給來慶打了個電話。

“我這就去,是四姐那嗎?”

“對,甭着急,都回不來呢,你頂十一點到都不晚。”來慶說。

“明天還得幹活呢。”

“今天晚上都不回家了,吃完喝完就在那睡了,你請好了假。”

聽說要一宿都不回家,程顯祖有些猶豫了。

程顯祖到了地方的時候,四姐的飯館門口已經停了七八輛出租車。飯館裡燈火通明,他走了進去,人們擡頭看了看他,並沒有人認識他。他用眼睛找來慶,可是沒有看見。幾張桌子拼好擺在屋子的中央,人們圍着桌子說着話,看這陣勢,四姐是把飯館關了門,專門伺候這幫人了。

“二哥,快找地方坐下!”四姐什麼時候站在了他的旁邊。四姐今天看來是精心打扮了自己,頭髮高高地盤起,一件淡紫色的連衣裙緊繃在圓滾滾的身子上,脖子上和耳朵上分別掛着項鍊和耳墜,燈光下一閃一閃的。只是這張臉描畫得有點兒過分,讓人感覺她把自己的臉當了畫布,重新描繪了一幅形象。過分的腮紅,嘴脣好像是冒着血,特別是那個假睫毛,濃密得竟然看不見她的眼珠子。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來慶的二哥……”四姐忽然說了一半兒扭過頭問程顯祖,“是親的嗎?”

“不是,是朋友,很小就在一起的朋友。”程顯祖搖搖頭說。

司機們只是看了程顯祖一眼,接着說着自己的話,看來程顯祖的到來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程顯祖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來慶沒來呢?”大概是覺得這陌生有點兒彆扭,程顯祖問四姐。

“這死鬼,下午就張羅說今天晚上給小樂子過生日,我就關了門兒,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他沒來,不單他沒來,小樂子也沒來呀。”四姐一邊給程顯祖倒着茶一邊說。

“忙活兒呢唄。”程顯祖安慰道。

“抱着元寶跳井,捨命不捨財,他們倆今天要是把姑奶奶玩兒了,我就騸了他們!”四姐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過茬兒說:“四姐,說話別這麼狠叨叨的,小樂子你騸了我信,來慶你可不見得捨得。”

四姐說道:“滾你奶奶的纂兒,你再胡唚,我到廚房拿把剔肉的刀子,先把你騸了!”四姐說完滿屋子的人鬨笑起來。

對於開出租的人來說,難得有機會坐下來聊天,一旦坐下來說得最多的還是這個出租。

“聽說了嗎,出租車要漲價。”

“你聽誰說的?”

“漲價是好事呀!”

“糊塗腦子,漲價誰還坐?”

“油錢漲了,車價自然要漲,這個順理成章呀。”

“油錢漲了就應該降車份兒。”

“這個說得對,漲車價就是把漲價的壓力攤在了坐車的身上,老闆不受損失。”

“降車份兒呀,你就甭想了,國旗降下來車份兒也降不了!”

“聽說市政府有了規定,每輛車補助一百塊錢。”

“那開雙班兒的怎麼就一個人五十?”

“這你就糊塗呀,人家是按車給的,不是按人給的呀。”

“按車給的?那車份兒怎麼不按車算了,雙班兒的爲什麼比單車的高?”

“你樂意幹哪!合同不是你自己籤的嗎?”

“我們隊長說得好,甭不樂意,我就問你三個字兒:‘幹不幹?’”

“對,你不幹,後面排隊等着呢!”

人們正在亂哄哄地議論着,來慶走了進來。

“你怎麼這時候纔來?”四姐第一個走上前去問道。

“咳,別提了,我從西三旗往這趕,有個娘們兒要上亮馬河大廈,我想順路就拉上了她。到了亮馬河她叫我等她一會兒,這下可壞了,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知道上當了。跑進去找,哪找去?早他媽的溜了。”

“你幹了這麼多年,老家雀兒(雀:念巧)讓小家雀兒給騙了,哈哈!”

“甭費話,我讓你給小樂子訂的蛋糕呢?”四姐問道。

“在車裡呢,我忘了拿了,都是讓那娘們兒給氣的。”來慶說完出門去拿蛋糕。

四姐一邊看着表一邊說:“小樂子還不回來,是不是也讓什麼鳥給騙了呢?”

“哥幾個等着開飯呢還是等着我呢?”上次說來慶把程顯祖往火坑裡推的老黑跟着拿蛋糕的來慶走了進來。老黑在這裡歲數最大,加上說話不饒人大家都讓他幾分。

“四姐呢?”老黑環顧四周問。

“在這呢!”四姐答應道。

“怎麼還沒開始呀?都什麼時候了,這就快十一點了,是不是吃完了?”老黑說。

“吃什麼吃?小樂子還沒來呢。”四姐一臉不高興地說。

“不能呀,我快八點的時候還跟他通了電話呢,他說有個去懷柔廟城的活兒,拉完了就回來,懷柔到這二十多公里,早就該回來了?”老黑不解地說。

來慶聽了說:“給他打個電話,都餓着等他,憑什麼呀?”

來慶撥了電話等了半天說:“關機,沒人接!”

“這小兔崽子,他的生日,大傢伙巴巴結結地等着他,他倒關了機,什麼人哪?”四姐沉不住氣了。

“別出什麼事?”有人擔心道。

“不會吧,那小子長毛比猴都精,能出什麼事呢。”來慶也疑惑道。

“也許是手機沒電了,八成現在正往這趕呢。”另一人說。

“四姐,我看這樣吧,別讓大家夥兒都餓着了,先上菜,把蛋糕給他留着,等他來了再切。”老黑說。

“這要是平常你們哥幾個吃飯也就罷了,今天是他的生日,吃得亂七八糟的算怎麼回事呢。”四姐不樂意地說。

來慶說:“這樣吧,他要上懷柔必走京順路,我開車去迎迎他,你們哥幾個先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