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國公的屋子內,一燈熒熒。
馮兮和端着一碗湯藥,細心地用勺子喂着馮老國公馮敬。
她的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碧青色繡珠斗篷,脣色蒼白,髮髻略是有些散亂。
馮敬形銷骨立,臉頰兩邊的肉都已凹陷下去,他只着一件單薄的中衣,靠在牀榻上,身後墊着墊子,欣慰地把她遞過來的藥汁喝下。
馮老夫人一行人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祖孫其樂融融的畫面。
“外祖母,大表姐,三表妹,這麼晚了,你們也來看望外祖父嗎?”似是不明白他們過來怎麼會用如此大的陣仗,馮兮和暫時把藥碗擱在一邊,走上前來。
馮老夫人不解地問道:“你怎麼今晚突然來了這邊?”
馮兮和轉眸看了眼老國公,笑盈盈地解釋,“今晚,兮和身子不舒服,就沒有陪外祖母用膳,在屋子裡歇着。可是,後來外祖父派人過來,說是夢到我母親了,特別想見我,我就來陪他說說話。”
看馮兮和的臉色的確不太好,馮老夫人也倒是覺得這番話合情合理。
“你真的一直都在這邊?”馮老夫人一想到魚腹中的丹書和鸚鵡的啼叫,心裡頭還是有些慌張。
馮兮和點點頭,低頭努力地淚水眨回去,“外祖母,你還不相信我嗎?”
“是啊,是我讓這丫頭過來的。”這時,榻上的馮敬像是被打擾到,表現的不大高興,“難道我都快進棺材了,讓外孫女來陪陪我都不行嗎?”
“倒是老婆子你怎麼回事,怎麼對自家外孫女像防賊一樣,還帶了幾個外人過來。”
這裡的外人自然是雲長依姐妹兩人,她們兩個多少有點尷尬,只好退到門外去。
“那這人皮咒是怎麼回事?”馮老夫人手指向一丫鬟用描金漆盤盛着的那一疊皮狀的東西。
“什麼人皮咒啊?”馮兮和懵懂地睜大眼睛,後看到東西,便過去將它拿起來,一點點攤開,“這不是我給母親畫的小像嗎,外祖母是如何發現的。”
“可惜,兮和沒有畫好,讓紅色的顏料灑到了外面。”
她的神情略帶遺憾,馮老夫人順着看過去,確實是見到畫面上是一個紅衣女子的輪廓,只是,還沒有畫完,畫面上的還缺少了五官。
一時間,馮老夫人被牽動愁緒,幾滴老淚不由自主地掉出來,手輕輕地撫摸上畫像,“心硯……”
隨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撇過頭去。
“這是什麼紙,怎麼那麼像皮?”
“這是羊皮啊。”馮兮和望着門口的雲長依,語聲中帶着幾分感激。
“還多虧了大表姐,要不是她以前跟我講故事時,提到在一個神秘的傳說中,有個地方叫歐羅巴,他們那的人都喜歡在羊皮上畫畫,我纔會一時心血來潮,想試試看的。”
雲長依現在很後悔跟馮兮和說了那麼多來自現代的故事,她恨不得衝上去把那副畫像撕爛。但只能咬牙把所有不愉快都往肚子吞,然後賠笑道:“沒錯,我是跟兮和講過那樣的故事。”
“而且,剛剛暗格那邊光線不好,我心裡害怕,又不敢碰這東西,才導致了這麼大的誤會。我跟兮和妹妹陪個不是。”
雲小妹也是懊悔地說着,“許是天意不在此,我們多心了。”
接着,她合起手掌,唸了一段大家都聽不懂的梵文。
“外祖
母,三表妹說的什麼天意,兮和怎麼聽不懂?”馮兮和好奇地衝馮老夫人眨眨眼。
馮老夫人不耐煩地覷了雲長依姐妹一下,什麼天意,八成是有人在裝神弄鬼吧。
“沒事,兮和你就好好地陪你外公。”她拍拍馮兮和的手,就打算帶着人離去。
“老夫人,不好了。”然而,她還沒從院子走出去,就有幾個看守葡萄棚的婆子跑來,喘息着說道:“鸚鵡……蛇……”
什麼鸚鵡!什麼蛇!
馮老夫人不安地讓婆子們帶她去葡萄棚那看看,頭都快炸裂開來。
雲長依的心跳加速,那葡萄棚可是她爲老夫人專門弄的,千萬別出什麼意外才好。
只是,她們還未走出去幾步,就見到晚膳時的那隻鸚鵡嘴裡叼着一條青色的蛇飛過來。
“九月八,災星現,人皮咒,親孃死,外祖病,長兄走,小弟猝。”
鸚鵡將蛇丟到地上,嘴巴里仍然叫嚷着之前的預言。
它飛過來飛過去,從葡萄棚那裡把蛇叼過來,又丟在地上。到現在,府中已被它丟了滿地的蛇。
青色的蛇在地上,成羣地蠕動着滑膩的肢體,還不時地昂頭吐着蛇信子。大家都怕被咬到,都往各自的屋子逃竄。
“快拿雄黃過來!”縱使見過各種場面的馮老夫人,在此時也有些心驚,看着那鸚鵡命令道:“把那滿嘴胡言亂語的畜生給宰了!”
“外祖母,我好怕。”馮兮和的身子微微發抖,扯住馮老夫人的袖子往裡縮,而後她膽怯地說着,“我聽說,葡萄藤容易招蛇。”
“兮和,蛇的出沒跟葡萄藤雖然有關,但跟天氣也有關係,如今天氣炎熱……”雲長依一邊提着裙子,踮起腳尖,一邊假裝在耐心解答,但對上馮老夫人質問的眼神,心裡不由得發怵。
鸚鵡繼續發出淒厲的叫聲,天空中一片漆黑,馮老夫人把馮兮和的手牢牢地抓緊,心裡緊張到了極點。
她隱隱地覺得,說不定預言是真的,但給國公府帶來災難的可能是雲家的人!
馮兮和故意拉着老夫人往馮敬的屋子裡躲,她的餘光一直在注意鸚鵡的飛向。
等鸚鵡飛到她所在的屋檐,吐下一條蛇,發出數次尖叫後,眼眸中閃過厲光,迅速地從袖間拿出一根髮簪,往鸚鵡頭部下方刺去。
鸚鵡受了驚,猛地往屋子裡衝,在掠過窗櫺邊的一張桌子時,撞倒了桌子上一塊由暖玉雕成的佛像。
“快保護好國公爺!”馮老夫人焦急地叫喚着,但是,在她看到暖玉被砸碎,裡面倒出污血,一隻只烏黑的蟲子在裡面爬時,差點就倒地不起。
“這是不是大表姐在五年前送給外祖父的暖玉?”馮兮和的手在不停地發抖,神色更是驚恐,“大表姐爲什麼要送外祖父這麼可怕的東西,兮和好怕!”
馮老夫人的心裡已經是怒火沖天,九年,九年了!她竟然被那對母女整整欺騙了九年!
平地乍起驚雷,銅燈臺上的燈也被鸚鵡撞倒,屋子裡頓時陷入了無盡的黑暗中。雷聲、鸚鵡的咒語、青蛇、黑色的蟲子、黑暗交織在一起,讓人覺得似乎是末日降臨,只能無助地痛哭。
在人羣的衝撞中,馮兮和跟馮老夫人被撞開,也不知道被撞到了哪個角落,緊緊地扶着一根柱子。
她是個凡人,也確實會怕。但是,只要一想到前世所遭遇的種種,這些又
算得了什麼。
馮兮和,你不能怕,她在心裡安慰着自己。卻不想,無垠的昏暗中,有人將她一把抱住。
“你是誰?”她也本能地抱緊對方,就如前世陷入毒宗的地獄,顧錦城出現在她面前時那般。
當時,那個白衣翩翩如謫仙的男子露出溫潤的笑容,眸子裡泛着琉璃般的光澤。
顧錦城對她說,“兮和,我會醫術,有我在,你不會那麼痛苦。”
她死命地抓住他的衣袖,問他能不能帶她離開,她想見她的家人,她的未婚夫也還在等着她回去成親。
他無奈地嘆氣,說他勢單力薄,對抗不了毒宗。他無法帶她出去,但他會陪着她一起痛苦。
後來也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每次過來,他彷彿都受了很重的傷,她擔心他,要看他的傷口,他卻說沒事,攔着不讓她看。
接下來,他幫她治好了臉,他誇她真是個絕色的美人。他給她彈琴,說外面的世界,說她外祖父的病好了,她的大哥帶着未婚妻回來了,雲長依每天都在變着法子來看她,爲她送信。
她信了他的話,一步步地淪陷在他的柔情攻勢裡,漸漸的,她覺得在毒宗雖然每天過的生不如死,但是,好在有他相伴。如果回去,她就要實現承諾,去嫁給顧錦年。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三年後的一天,他愁容滿面,說顧錦年起兵抗衡裕王爺,被裕王爺扣押了。
外面的局勢如何,她根本不知道,對於顧錦年,她也只能表示惋惜。
他卻說,“那是我三弟啊!”
他最後一次過來,就是跟她訣別的,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去死。他要去裕王爺的軍營裡拿白象符,拿到了白象符,才能去九曲玲瓏塔裡救顧錦年。
“我替你去!”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去說出那句話,她只知道,她不能讓顧錦城死。她對顧錦年的好感無法讓她犧牲生命,但是,對顧錦城的愛意卻完全可以!
至於顧錦年,既然她欠下過一個承諾,那也好,如果在臨死前能見他一面,以新娘子的模樣面對他,好歹也算嫁了他,兌現當初的諾言,讓她心中不再有愧。
於是,她自毀容貌,穿了火紅的嫁衣,九死一生,闖出了毒宗,闖入了裕王爺的營帳,得到了白象符。
那個嗜血狂傲的男子當時並沒有殺她,可她冒死將白象符送出去後,千軍萬馬擋在她面前,數萬只箭矢將她包圍,她最終還是被捕捉到九曲玲瓏塔中。
從此,她再也沒見過顧錦城,那次真的是訣別!
而云長依卻搖身一變成了太子妃。她洋洋得意地告訴她,顧錦城早就當上太子了,他要拿白象符,不過是爲了對付裕王爺罷了!過往的溫柔鄉,都不過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幻影!
她恍然大悟,太子!太子啊!難怪除了他跟雲長依,在那三年中,其他人沒有來看她,因爲別人根本來不了!
“爲什麼!爲什麼是我!”她撕心裂肺地吶喊着,爲什麼她用心對待的人卻給她編織了一個個謊言!
“因爲你從一生下來,就擁有令別人歆羨的一切,本宮見不得!太子同樣見不得!”雲長依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原因概括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笑得無限悲涼,笑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雲長依,顧錦城,你們好,你們待我真好!”她自心底裡發出咆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