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直接手扒着馬鞍就上馬,坐在他身後,將她本來帶着的長弓掛在馬鞍上,也不管周邊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道:“我知道說了實話,你又要嘴碎了。『樂『文『小『說|”
殷胥更怒,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不好在衆人面前揍她,咬牙道:“我是嘴碎。沒有我,你就死在城內了!”
崔季明看他表情生動的就在面前,連忙賠笑道:“是是是,多虧了你。我竟不知你什麼時候招攬的俱泰。”
俱泰在一匹馬上回頭,嘴角扯了幾分笑意:“三郎與我大半年都沒見,竟然見了我連個招呼也沒有,倒是白費我一番心思了。”
崔季明連忙對他問了幾句,俱泰當真是擔憂她,說了幾句,見她一切都好,目不可視後的消沉也好似散去,她如同最初見到時那般活潑風趣,便也放下了心。
只是俱泰今日纔是頭一回,與所謂的“主上”見過面。
他對於殷胥的全部印象,也不過是聽聞十分病弱,後來養在了薛妃膝下。
雖心中早知這主上必定是朝廷內甚至宮內人,他想了一圈皇子、重臣,卻獨獨沒有想到會是殷胥。俱泰在東風鎮外等待潛伏許久了,阿繼也很難從城內寄出消息來,而“主上”連條消息也未曾遞來,直接連夜帶人趕來了東風鎮。
此地距離阿史那燕羅大營不過幾十里,對於如今處在風頭浪尖的端王而言,實在是危險。俱泰本還苦思冥想他來的原因,在見到崔季明後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就是爲了崔季明而來。
再想到去年在西域,陸雙奉“主上”之命前來保護崔三,帶她回長安,一切也都能聯繫起來了。
馬隊朝前緩緩而去,崔季明騎來的突厥戰馬無人騎乘,竟有一份四處找不到夥伴的孤單,垂頭隨着其他大鄴戰馬前行。
俱泰本想催促一下隊伍,畢竟如今距離東風鎮還不算太遠,仍然是突厥的最前線,仍有些危險。但他轉過頭去,崔季明笑嘻嘻的正在殷胥耳邊說些什麼,殷胥神情專注,又有些隱隱的歡欣,二人好似再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他已三十多歲,那二人面上浮現的花開似的光彩,他見過太多。想着端王爺居然跟崔家郎君有一腿,那個划船不用槳的崔三居然喜歡男人……俱泰如遭雷劈,還沒來得及躲,然後就在不斷轟鳴的雷劈下外焦裡嫩了。
崔季明道:“你累不累呀,過來要了多久?我們下一步可是要與康將軍匯合,大軍如今停駐在何處?”
殷胥目視前方,繮繩窩在他手裡,他將騎馬當作了還需全神貫注的事業,目不斜視,回答簡短到恨不得縮成兩個字:“不累。不算久。”
崔季明長長的哦了一聲。他以爲自己答的太敷衍,輕輕咳了咳想着要不要說的更仔細些。她卻表現得如此興奮,也不在乎他說了幾個字,抓着他腰帶,又偏頭問:“那你什麼時候接到的軍信,有沒有很害怕?有沒有覺得我回不來了。”
她下巴放在他肩上,偏頭瞧他,嘴角含笑,神情活似一隻趴在軟墊上的貓。說話時吹出的風好似長了眼似的全灌進他耳朵裡。
殷胥不知她一個平日裡武藝超羣、英朗俊武的人,哪裡學來這麼多撒嬌的動作。他既覺得怪異的很——這並不符合崔季明平日裡的樣子。他又覺得受用的很——不多見的樣子卻在他面前展露。
他做好了一心要和崔季明再大吵一架的打算,預備好了“絕不會再管你”之類的話語。卻讓她的一舉一動給憋了回去。
殷胥木訥道:“你說你每次上戰場都覺得可能會死。我想想,只覺得……”
只想一下她死,便覺得一切想法被壓縮成了固體,令他仿若窒息。
殷胥:“日子會沒法過了。”
崔季明聽他竟肯這樣吐露心聲,忽然摘下了寬檐胡帽,擋在了殷胥臉側,恰好遮住他側面的視線。
殷胥:“怎麼了?”
胡帽像是一面圓形的小盾,擋住了側面而來的視線,崔季明的臉也藏在了盾後,朝他湊過來,小聲道:“阿九,親親。”
殷胥很長時間沒反應過來,卻又好似腦子裡通電似的一下子明白她在說什麼。他讓她的不要臉震驚了。
在殷胥看來,像是上次在湖邊那樣親吻的事,大抵要在層疊院中,奴僕皆屏退的屋內,纔可做得。
他好似個跟時代格格不入的士大夫,古板到大概出了門跟女人挽着手都覺得影響不好。私底下或許他也會氣到撲上來啃她,羞惱到行爲不過腦子。但在人前......
崔季明忽然偏頭,她行事一向毫無理由,張口便用牙輕輕的咬了一下他耳垂。
她尖尖的虎牙似乎要給他耳垂上咬出個又痛又腫的血洞來,她如同熟練的刺客,得了手便撤開,笑着在他身後觀望他要死的窘態。殷胥不敢回頭,他感覺好似一瓢熱水澆透了他的腦袋和衣服,渾身的神經都要死掉。崔季明的行爲本就能使他不知所措,如今她又偏生在這七八十人的隊伍裡——
他甚至惱怒起來。
她是當別人都是傻子麼!那、就那一頂帽子遮着,又有什麼用。別人難道就不會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
殷胥半晌才憋出一聲自以爲威嚴的低低怒喝:“老實點!”
崔季明笑了。好似嘲笑他的語氣,好似笑他的有趣。她在他面前永遠肆無忌憚,崔季明左手拿着胡帽,右手竟扳着他下頜,逼他轉過頭來。動作強硬,聲音卻好似撒嬌般低啞:“阿九,親親。”
殷胥還未來得及再一次義正嚴辭的教訓她,她的脣便有些急切的貼了上來。
殷胥差一點將手裡的馬繮扯碎,也不能看着眼前,彷彿下一秒都能摔下馬去。他感官裡充斥的盡是崔季明的脣齒,理智裡卻只想着絕不能讓別人發現了……
萬一胡帽讓風吹跑了——
萬一馬匹跑偏了——
他還以爲自己表現的很守禮剋制,旁人是絕不會知道他歡喜崔三一事的。
他甚至還想着:旁人若是發現,他如此煞費苦心的來到東風鎮,看起來也好似爲了情愛的不理智。
與崔季明親密已使他心陷囹圄,若更多的事情傳開了,旁人的目光裡夾雜了更多的內容,他又該如何自處。
他顧忌頗多,脣齒髮抖到差點將她舌尖咬下吞入腹中。
她肆意妄爲,活像是貪婪且遊刃有餘的強盜闖入私宅。
緊張與窘迫使他很難去享受久別重逢的吻,他想掙扎起來,卻又怕引來旁人的目光,僵在馬背上,幾乎成了塊實心渾然的石雕。
殷胥只覺得崔季明牙齒鋒利,好似磨牙吮血般咬了咬他下脣。她笑着撤開,覺得好玩的舔了舔脣角,道:“哎呀你好緊張啊,是不是很有偷情的感覺啊!”
殷胥已經答不上來了。
馬匹差點走歪,崔季明的手鬆開他下頜,眼疾手快的輕輕拽了一把繮繩,她眼眸裡好似有個小小的光圈,映着藍天,她笑道:“我怪想你的。”
殷胥心尖一顫,再難抵擋,轉過頭來主動去尋她的氣息。
他還未來及碰上,忽然身邊響起了阿繼的說話聲:“遠處有人——”
崔季明猛地將胡帽撤走,帶回頭上,眼前一亮,殷胥在馬上驚得一抖,迅速扭過頭去掩飾,直視着前方腦子裡全亂了。
崔季明神情認真,好似剛剛偷雞模頭的人根本不是她,道:“有多少人?”
阿繼就當啥都不知道:“雖不多,但也是我們兩倍左右。看着打扮……並不像是突厥人。他們朝我們方向來了。”
俱泰也不懂打仗一事,衆人將目光投向了崔季明,她皺眉,高聲命令道:“成四排,每排人數增加,咱們將隊伍橫着往前走,避開他們。但他們怕是要衝着我們來。對方可有弓箭手,是否已搭弓?”
阿繼道:“對方以弓箭手爲主,好像有三分之一是槍兵——三郎!他們好像是……好像是漢人。”
崔季明心頭陡然一緊,她幾乎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高聲道:“列隊!成排列隊,加速向西撤!甩出兩射地纔可以!”
然而對面的馬匹也已經驅動,朝崔季明他們一行人方向而來。
俱泰皺眉,忽地恍然大悟:“來的是言玉?”
烈風吹拂在臉上,殷胥找回聲音,冷靜開口道:“他是來殺我的。他早在去年就應該知曉我與他爭權一事,他手裡消息活泛,怕是知道三州一線有我動手攪局。估摸在他眼裡,殺我是比與突厥人合作更重要的事情。”
崔季明竟感覺指尖發涼。
她知道殷胥如今勢力範圍頗廣,外傳又是薛妃嫡子,顯然是皇家這一派的重要角色。言玉還曾對陸雙提起過北機南千,“主上”是殷胥一事她雖早已知曉,卻如今才猛然反應過來——這兩方勢力竟是分別握在殷胥與言玉手裡。
言玉奉行歸於周之名協助突厥人。
殷胥自行來涼州大營想結束戰爭。
言玉從端王離開長安開始,便一直關注這位剛出三清殿便得到龍衆的少年王爺。他本以爲是崔季明派俱泰來牙帳殺他,卻不料他走後,牙帳一場大火逼得賀邏鶻陷入被動,不得不先帶人遷都,甚至沒法有更多的精力來關心戰役。
而俱泰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突厥牙帳,再得到的消息已經讓他目不暇接了。
伺犴將兵帶往北,賀拔慶元的主力軍隊至今未露面,幾個前線的部落表現出了不滿。一切局勢的轉變,使他不得不聯想到端王。
再加上端王似乎在南地河道沿線也愈發有勢力,他日後必成大患。
言玉先是發現有人混入了廚子之中,與崔季明接觸過了,他也沒攔截,只做觀望。後來從細作手裡得知端王秘密離營,已經很晚了,他也一下意識到端王爲何而來。
端王甚少上前線,甚至離開長安的時候也只此一回,言玉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他手頭能調動的人手較少,但比端王帶走的人馬還是要多些。只是他命人在東風鎮外搜查許多日,卻一直沒能找到對方的行跡。
言玉便想着崔季明出城必定要和對方接頭,他得消息阿史那燕羅也會在比武日動手,不若離開東風鎮後,直接去圍剿端王。
若突厥人追得急,就利用突厥人來殺端王。
若突厥人太散亂,他便親自動手。
只是……那時候崔季明必定也在隊伍之中。
言玉考慮了許久,仍然決定這樣做。殷胥身無武功,躲不開什麼流矢□□,而崔季明卻上過戰場經驗豐富,腦子裡早就有避開這些危險的本能。他只消與手下提點過,再在雙方對衝時,將崔季明帶走,她必定不會受什麼傷。兩方人數懸殊,實力相差不遠,他有殺死殷胥的信心。
更何況崔家也不是與端王一條道上的,她與端王或許有不少聯繫,卻未必到了她會爲了他以身抵擋的地步。
她或許又會恨,但二人關係本已到了深淵谷底,再沒有可落的地方。他只要繼續南行,將她送回長安,便無事——
便無事。
言玉擡手,隊伍策馬向前,攔截過去。
就在他的視線裡,那幾十人的隊伍迅速調節成橫排前進,這樣能有效躲避被側面衝擊散開人馬。他們根本不停留,以最高的馬速打算離開他們的射程,完全不做任何纏鬥的打算。
而崔季明正與殷胥共乘一騎,她有意無意的護着殷胥,手中是從比武時拿來的長角弓,弓滿弦響,鐵箭泛着冷光的尖兒正對準着言玉。
言玉看清後,愣了。
他身後近百人的弓箭對準對方几十人,而對方不停的向遠處列隊奔走,只有崔季明一人的弓對準了他。
一百步的位置,只要再加速一點縮短距離,他便可招手,使箭雨落下。
只是此刻言玉卻有一種預感,若有箭矢落到了殷胥的頭上,崔季明絕對會去替他抵擋。他竟有幾分不確定,若是短兵相接,他能不能救到一個完整的崔季明。
距離已經縮短到八十步,騎兵到這個射程已經可以命中對方,言玉身邊的人正在示意他可以下令了,言玉卻猶疑了。
他忽然想起了她指尖捻着的帶血瓷片,想起了她側躺時肢體柔軟的曲線,想起了她洗淨的腳放在了他膝頭。言玉忽然覺得一種沒來由的至死的恐慌,他怕意外怕不確定,怕下一秒造化的命運使他會親手奪走她的命。
他曾幾次差點做出這樣的事情,但誰知前次有運氣的照料,這次還會不會有。
言玉猶疑了,馬匹已經到了六十步。
而崔季明沒有帶扳指,弓弦嵌入指肚,鮮血流進掌心。對方逼近只是很快的事情,到了這個距離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在收到命令之前放箭,說明他們訓練有素,要想阻止他們,非殺言玉不可!
崔季明知道他利用她來找到殷胥,若對方衝上來,短兵相接,他們人數少了這麼多,必定要全滅。
言玉怕是不會殺她,但來救她的殷胥是肯定會死的。
殷胥剛剛還小聲說,她若是死了,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她卻從未想過殷胥若是出事,該會如何。
但一瞬間,她心裡也明白了,會是一樣的。
崔季明一開始想殺言玉,但她這種想法在這些日子漸漸被沖淡。她的厭惡逐漸被疏離取代,她偶爾想起了他還有片刻的心疼,東風鎮中或許也有片刻能殺他的機會,但她任憑機會溜走了。
可如今,她不是因爲恨而殺他,是爲了自己的選擇而殺他。
崔季明的箭矢是除了馬蹄以外,最先動的事物。她感覺弓弦掛着血離開了手指上凹嵌的傷痕,她看着箭羽的微微震顫了空氣,箭頭上一點光劃出去,像是一路與陽光相撞迸出的明亮碎屑。
六十步外,言玉本能感覺到了一陣危險,他身影只來得及往邊躲出一掌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什麼撞入了他靠近肩膀的胸腔裡,好似一道光貫穿了他。言玉低頭看去,貫穿是他的錯覺,在他左側鎖骨下靠肩膀的位置,箭羽在瘋狂擺尾。
斜向下一掌距離,是他的心臟。
她有百步穿楊的箭法。
一處受傷,好似全身都在交換着疼痛。他的手指,他的胃,他的胳膊與腿。
言玉只感覺他好似瞬間老去,身體所有的機能被羸弱與疼痛纏繞,理智告訴他,這一掌距離使他不必死。他卻巴不得一刀砍頭般利索的死掉。
最後的力氣使他擡起了手,做出了停止前進的手勢。身邊的隊伍猛然停下來,卻無人來控制他的馬,他獨自一人衝了出去,十幾步後,人從馬上滑落下來,掉進了滾燙的沙裡。
作者有話要說: 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