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奎垂目,看了一眼自己腳下,那雙洗得泛白了的靴子,還是他夫人親手做的,靴子上頭,垂下來的衣袍,官服倒是新的——他剛剛拔擢爲光祿大夫,按制供給的。
可新的官服裡面,是他穿了幾年的中衣,也是泛白了的。
他出身寒門,本無根基,在京中也沒有朋黨。
爲官多年,是真正的兩袖清風一心爲國。
但,立身之本也得有,他不求聞達於諸侯,也總不能讓家人跟着自己受罪吧?
何奎算是跟李玄夜最久的官員了,李玄夜算不上特別好說話的主,但也着實不是殘暴不仁的人。
便一清嗓子,莊重而有禮:“臣方纔說過,明君有愛人之德,陛下是明君,自然早有定奪。”
他拱手,一副鐵骨錚錚模樣:“臣命中無子,僅有這麼一個女兒,自幼養得散漫天真,子不教,父之過,小女有違宮規,縱是萬般有錯,也皆是臣的錯,臣罪該萬死!”
空氣又靜默了一下。
饒是顧雍涵養極好,也忍不住瞟了何奎一眼。
何奎面不改色,如小山矗立。
這一眼實在算不得什麼,比起他夫人女兒在貴女圈子裡所受的白眼,顧雍這一眼簡直是撓癢癢。
只是,李玄夜也涼涼掃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何奎有些頭皮發麻——他沒忘記,上次皇帝陛下是怎麼敲打他的。
但,他的女兒,不還是成功留在宮裡了嗎?
他心裡七上八下的沒個底,正琢磨着要不要補充點什麼,剛一張嘴,就聽見皇帝陛下開了口:“你確實罪該萬死。”
何奎後背一涼,卻表情依舊,等着皇帝往下說。
“朕拔擢你爲光祿大夫,命你總領宮中事務,是讓你爲朕分憂解難的,如今宮內瑣事繁多,太上皇才遷居別宮、太妃們亦尚未安置好,你倒是閒得發慌,天天跟着上奏,讓朕大封六宮、冊立皇后?你一個朝廷命官,成天想着後宮的明爭暗鬥,你何止罪該萬死?”
顧雍臉色變了變。
這話明着是罵何奎的,實際上是在罵他顧雍的。
他站在殿內,閉了閉眼,彷彿置身貶地,四周荒涼的山野中,他滿腔爲國的壯志,無處可訴,無人可說。
李玄夜一眼睨來,心中便有些煩躁。
他這個舅舅,什麼都好,就是太愛操控他。
顧雍和別的臣子不一樣,他不僅要江山太平,還要萬古流芳,要做前朝後宮的第一臣。
他做了第一臣,那他這個皇帝做什麼?做擺設?傀儡?
“今日就到這裡,退下吧。”
“是。”
顧雍與何奎對望一眼,兩個進來時針鋒相對的人,此刻竟莫名有些惺惺相惜。
兩人拱手一禮,攏着袖子倒退至殿門,轉過身擡起腳,還沒跨出殿門,又聽殿內淡淡的丟下一句話:“何奎。”
“是……”何奎忙攏了袖子,又轉過身來,“陛下有何吩咐?”
李玄夜踱至書案後,一甩袖子坐了下來。
隔着書案,他眼神幽深莫測,手指叩在案上,讓何奎的心也跟着一跳一跳的:“說吧,你屢次三番地跟顧雍爭,到底想爭什麼?”
何奎跪坐在案前,他如實回答:“臣要替女兒爭一爭。”
“嗯?”
李玄夜手指一停,不叩案了。
“何奎。”他問,“朕待你如何?”
威壓襲來,何奎垂了眼不去對視,但嗓音依然鎮定:“陛下待臣很好,但是,陛下做了錯事。”
李玄夜一眯眼:“何事?”
何奎拱手而拜:“請恕臣無罪,臣纔敢講。”
李玄夜一手撐着額,一副睏倦的樣子:“恕你無罪,講吧。”
何奎道:“陛下納了臣的小女。”
李玄夜立即睡意全無,冷冷的一眼丟了過來。
何奎被看得膽戰心驚,忙道:“陛下既然留了小女在身邊,就應當給她一個正當的名分,一直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任她食不知味夜不成眠,此爲陛下爲夫之錯;陛下明知朝中議論人心不安,卻將上奏的摺子當做空氣,任由臣子們互相攻訐不去化解,此爲陛下爲君之錯。故而,臣要爲小女爭一爭,也是爲自己爭一爭——”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突然一股後怕涌上心頭,何奎忙擡起眼小心看了一眼。
李玄夜盯着他:“說完了?”
“沒有。”何奎老老實實、一板一眼的答。
“那就繼續。”
“是……”何奎應了一聲,又覺得頭頂那道目光如刀如劍,看得他脖子有些發涼,忙又是一叩,“臣不敢講了……”
“啪!”一個鎮紙甩了出來,不偏不倚砸在何奎肩膀,何奎被砸得身形一歪,差點趴在了地上。
這一刻他纔想起,眼前這位年輕的陛下,不是文弱的深宮皇子,是曾經率軍赴邊、僅靠三千人馬,就平定了驍勇善戰的西涼寇的。
“再廢話就滾回老家去!”
“是!”
何奎一咬牙,豁出去了。
他擡起頭,直視着年輕的皇帝:“臣爲官多年,無私產,無朋黨,無後代。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的,臣的女兒,也是陛下的。陛下晉升了臣的官職,臣自當爲陛下誓死盡忠。可明明陛下做錯了的事,臣僅僅是因爲怕被遷怒問責,就不敢加以阻止,那怎能算是盡忠呢?那樣惜身惜名的臣子,又怎麼能配得上陛下的賞識呢?”
李玄夜冷笑了一聲:“你還知道朕賞識你?”
何奎雙手貼地,深深叩首:“知遇之恩,死不敢忘。”
他這話極真誠,李玄夜倒也不疑。
論理,何奎的這番話並無錯處,當初隨意給何滿枝塞了個良娣的身份,純粹是爲了……
念頭一起,忽然生出了一抹複雜的情緒,這情緒他不明白是什麼,但是讓他短暫的狼狽了一下。
他這一路雖然不容易,但也不算太坎坷,如今執掌天下,肩負江山,難道還要困在舊事裡走不出來。
他掃了一眼何奎:“朕賞識你,是要你輔佐朝政大事,不是讓你跟個女人似的爭風吃醋。”
何奎聽他語氣已經溫和許多,頓覺安全了下來。
一感到安全,又不免要說些逆耳的話了——
“陛下此言差矣,輔佐朝政,是本分,而爭風吃醋,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