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死生之巔】孤狼入絕境

丹心殿內, 薛正雍與衆位弟子長老陰沉着臉,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這些大門派的人幾乎都齊活了,就連還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雖並不想針對某個門派, 但因此事重大, 而且連日來指向死生之巔的線索實在太多了, 他作爲仙門魁首, 也不得不率衆前來。

而死生之巔的門徒這些天被接二連三的找事, 心中原本就不痛快,今天忽然便被指着鼻子罵“早有禍心”“藏匿罪犯”,就更是一肚子火。何況上修界來勢洶洶, 言語間又多質疑鄙薄,談着談着, 空氣中便已瀰漫起了濃重的火/藥味。

“薛某再說一遍, 死生之巔從來沒有故意將禁術卷軸透露給墨燃, 也沒有縱容墨燃修煉此道,沒有偷煉珍瓏棋子, 更沒打算靠此禁術一統修真界。還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請諸位講理。”

上修界門派中,以碧潭莊、江東堂和死生之巔結怨最深。

江東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與黃嘯月劃清界限的, 但骨子裡卻未必。他們互相看了看, 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門, 空口無憑。你雖說死生之巔是清白的, 但如今各種疑團都指向貴派。人心隔肚皮, 誰知道你們到底想做什麼?”

“就是。”

“這些天鬧得修真界血雨腥風的那些珍瓏棋,被抓到的都跟你們死生之巔有關, 如果說是巧合,也未免太過牽強。”

碧潭莊則有人出頭道:“不知諸位是否瞭解過,死生之巔替下修界斬妖除魔,經常分毫不取,長達二十餘年。最苦最累的活他們都搶着做,做完了還不求回報,一次兩次大概是出於好心,但是二十年,諸位不覺得太荒謬了些嗎?”

薛正雍怒道:“我與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爲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風擋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個偷學禁術的侄子,養出了一個殺人劫獄的宗師。如今這兩個最大的魔頭都出自你死生之巔,薛掌門有什麼顏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幫腔道:“不錯。薛掌門話說的可真好聽,哈哈,爲黎明百姓遮風擋雨?這世上誰都不傻,沒有誰會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圖回報。這背後定有陰謀!”

“還有之前那麼多來路不明的棋子,絕不會是一夕製成的。說不定死生之巔這些年,明面上打着除魔衛道的招牌,私底下卻偷偷養出一波珍瓏棋……”

薛蒙也在大殿內,他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聽到此處終於忍無可忍,驀地立起,抽刀斷案,杯盞嘩啦傾倒,霎時滿地狼藉。

“你們編夠沒有。”

“……”

薛蒙擡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謠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巔撒野,誰給你們的膽子?!”

江東堂是強弩之末,接連死了那麼多前輩之後,推舉掌門已經有些胡來了。新代掌門職的是個瞧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妙齡少女,除了漂亮一無是處,就這樣居然還靠着派中幾位師兄的擁蹙與疼愛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規矩,二沒吃過苦頭,大概覺得天下人都會和她那幾位倒黴師兄一樣,爲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嬌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氣嘛。”

薛蒙:“……”

“你一生氣,就不俊俏了喲。”

“噗!”立刻有人笑出聲來。

饒是殿內氣氛緊張,聽她這麼一開口,不少修士臉上都有些繃不住。像火凰閣踏雪宮這樣的大門派,弟子都用看癡呆一般的眼神看着這位“一派之主。”

這姑娘愈發覺得世上男人都爲她傾倒,擡了擡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麼委屈不能心平氣和地講一講呢?只要你說的有道理,以我爲首,上修界十大門派的掌門都會爲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還佯作莊重的掌門們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莊的馬芸是商人,對數字反應最快,他一愣:“啥?上修界幾大門派?十大?”

踏雪宮宮主明月樓面無表情道:“她算錯了。你當沒聽見就好。”

馬芸是個和善人,立刻“哦哦”兩聲,笑嘻嘻地不插話了。

但無悲寺的玄鏡長老、火凰閣上清閣的那幾位道長臉色可不好看。不過,所有掌門的臉色加起來,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陰沉。

姜曦雖然沒說話,但他顯然被那女孩子的“以爲我首”給冒犯了,正一邊摩挲着自己的掌門指環,一邊鬱沉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還在大出風頭:“我們這都是在就事論事,大家各自表達一下想法,講一講猜測,那也沒有錯呀。”

薛蒙語氣裡星火四濺:“要講故事回家講去。在蜀中沒你丫頭片子說話的位置!”

“?”

小姑娘一愣,居然剎那間淚水盈眶,轉頭對身後幾位江東堂的大師兄大師叔抽噎道,“他、他不講道理——他罵我……嗚嗚嗚嚶嚶嚶,我不就說句話嘛,他怎麼這麼兇啊……”

姜曦:“……”

明月樓:“……”

玄鏡長老:“……”

在場有人小聲嘀咕道:“江東堂算是完了。”

“這小女孩誰啊?還不如黃嘯月呢……”

梅含雪也在人羣中,他聞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這麼說,比黃嘯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長得不錯。”

這丫頭片子一哭,江東堂立刻有她的師兄急了。有個白面書生般的人物先是給她掏手帕擦臉,隨即扭頭,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這不是楚宗師的徒兒,墨宗師的堂弟。”

如今楚晚寧和墨燃對於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龍的逆鱗,哪裡能提?

薛蒙危險地眯起眼睛。

偏生那傢伙還不知道,脣齒一碰,譏諷道:“你一個罪犯之徒,魔頭之弟,哪來的臉面威風凜凜?”

話音未落,龍城光寒,驀地指向那人脖頸!四座皆寂。

那人沒有想到薛蒙居然會直接動手,隔着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見薛矇眼神極冷,理智難存,不由地小臉更白,張了張嘴卻也不敢再吭聲。

“是啊,我是威風。難道我不能威風嗎?”

薛蒙用刀尖戳着那人的脖頸,他氣的連手都在顫抖,力道難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膚,白刃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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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你,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在死生之巔,對我出言不遜?”

薛正雍見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靜了下來,他沉聲道:“蒙兒,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頭:“我難道要由着他們說?!”

薛正雍:“……”

薛蒙將視線從父親身上移開,虎狼般的目光逼視過每一個膽敢瞧着他竊竊私語交頭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開口,哪怕竭力維持着鎮定,嗓音裡仍有一絲憤怒的顫抖。

“真是太可笑了。這麼多年,死生之巔未行不義,弟子門徒四處奔波——爲的是什麼?名利?錢財?禁術?”

龍城高懸,雪光瀲灩。

“諸位仙長,義士,豪傑,掌門。”一字一頓,字句破空,劃破衆人顏面,薛蒙赤紅着眼,“我來問問你們……”

“二十年前,無常鎮即將淪爲鬼鎮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三年前,彩蝶鎮結界又損,鬼魅橫行,饑民流離失所,你們又在哪裡?”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瀲起,聲嗓卻兀自狠倔着,沉冷着。

“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們懇求援手,求你們憐憫相助,有用嗎?儒風門當年除魔要付多少錢兩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連飯都吃不飽,哪裡有錢請的動諸位大佛。”

衆人被說的有些赧然,有人確實在低頭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試圖把污水全都往儒風門一個門派身上攬:“不錯,儒風門當年確實黑心了點,但那與我們沒有關係。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錢財也不過幾百銀,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幾百銀。”薛蒙忽地嗤笑,“道長,你去蜀中的鄉鎮看過嗎?”

“……”

“你去看看蜀南邊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腳下,你看看那些人怎麼活,然後你再來跟我說,你們‘只’收幾百銀。”

玄鏡大師嘆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頓了頓,卻話鋒一轉。

“然而,不論如何,死生之巔確實出了弟子修煉禁術一事。且還有長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閣法場,甚至爲了脫難,殺害天音閣十一名修士。就這兩宗罪,死生之巔也是難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猶如黑雲覆壓眉間:“大師,天音閣當時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們是想要了我師尊和墨燃的命!我師尊不走,還要坐在原處等死嗎?!”

他性子猛烈,這句話脫口而出,卻立刻給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這話的意思,薛少主竟認爲楚晚寧和墨燃做的沒錯?”

“殺了人還有那麼多道理,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如此是非觀念,令人齒冷,我看這死生之巔,是當真不能再留了。”

聽到最後一句,薛正雍也是氣血上涌,傷處疼痛更是劇烈。他十指暗自捏緊,忍過這陣疼痛,而後盯着說話的那個人看,面目變得極其陰沉:“這位仙長恐怕是在說笑。”

“他們沒有說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尋着聲,緩緩轉過頭來,他喃喃道:“姜曦……”

從開始到現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衊,但也沒有開口相幫。他一身淡青色繡銀線杜若華袍,立於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實並不想趟這灘子渾水,但再不開口,恐怕場面會愈發焦灼,所以他才動了動睫毛,擡眼道:“按修真界規矩,若有弟子修習禁術,無論該門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屬教官不利,監察無方。”

薛正雍臉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爲杜絕後患,一經發現,此類門派當立時遣散門徒,強令鎖閉。這一點,薛掌門不會不清楚。”

確實不會不清楚。

但是,這一條規矩雖然擬定,百年來修真界卻沒有真正遵循過。

一個門派有多少弟子?每個弟子做了什麼幹了什麼,怎麼可能管得過來?回首前塵,無論儒風門、孤月夜、甚至無悲寺、上清閣,哪一家沒有出過幾個修習三大禁術的人?譬如懷罪生前就以重生之術而聞名——誰會因此去圍攻無悲寺,要讓方丈閉寺?

這條規矩說白了只是爲了約束,卻從來不去兌現。只有今日這種情形,牆倒衆人推,他們害怕死生之巔藏有陰謀,纔會擡出這一紙空文,逼着死生之巔倒派。

薛正雍沒有答話,只是形容灰敗,盯着姜曦,似是被圍到絕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問姜曦:“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

姜曦答:“我覺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無法可替貴派辨。”

“令文……”薛正雍驀地笑了,指節摩挲着座椅邊緣的獸首浮雕,閉目長嘆,“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還是說嚴便嚴,說寬便寬,一點也沒變。”

姜曦似乎本身對這件事便心有牴觸,抿了抿脣,沒再多言。倒是旁邊其他幾個門派的尊主開始出頭,說道:“請薛掌門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巔。”

“觸罪當罰,薛掌門心中有數。”

“凡事都要按規矩來啊,你們鬧出了那麼多事情,難道還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聲中,有人轉頭又對姜曦道:“姜掌門,我們來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鎮的狀訴,死生之巔這次是難逃其咎,你是衆門仙首,好歹再表個態吧。”

姜曦:“……”

衆人的視線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過了一會兒,緩聲開口:“貴派確實存疑甚多,而今時局動盪,不可輕縱。薛掌門,死生之巔依律當作散派處置。若是今後你得了自證的證據,那也可以再……”

他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性散漫,向來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惡劣,此時居然還被一個小傢伙指名道姓地說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緒更差。他額角青筋微動,繼而眯起眼睛,“跟你講過很多次了,長輩說話,晚輩要學會閉嘴。你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樣是少主出身的南宮駟,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聽他言辭刻薄,更是怒火中燒,一腳將自己面前立着的那個修士踹開,徑直朝着姜曦撲掠過去,猛地拽緊了姜曦衣襟,將他狠狠摁在樑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無恨生的:“姜曦!!你還好意思拿我和南宮駟比較?你自己怎麼不與南宮柳比試比試?”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發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點你一句。放手。”

薛蒙渾然不加理會,他已被逼得有些瘋狂,咬牙切齒地繼續道:“在我看來,你比南宮柳更不配做衆門之首這個位置!你黑白顛倒,好賴不分!!你……你……”

衆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來不及反應,他們從來不信有人會對一派尊主無禮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銀牙咬碎。

“姜曦,你個畜生。”

這還了得,丹心殿瞬間炸了鍋。

“薛蒙!你放肆!你一個晚輩,怎麼和尊長說話的!”

“什麼天之驕子,修養都吃到了狗肚子裡!”

姜曦微微擡了擡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會兒,而後慢慢擡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隻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錯骨的脆響。

“唔!”

“蒙兒!”

姜曦猶如棄置殘渣,冷冷將薛蒙甩到一邊,仔細撫平了自己衣冠褶皺,而後纔開口。

不是對着薛蒙,是對着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個好兒子。”

薛蒙一隻手被捏到脫臼,卻仍怒嗥着要衝上來,但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會讓他如願,紛紛拔劍阻攔。

姜曦終於沒了耐心,眉宇間簇一團火,厭煩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巔必須散派!”

黑壓壓的人羣逼過來,沒什麼比恐懼一樣事物能讓人更團結,不同的嘴裡都在重複着同樣的意思——

死生之巔今日必須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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