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不知道這個問題早在藍素素的意料之中,當她第一次上金雞嶺察看地形,就已經考慮過被圍困時要面對的困難。在廣西經歷過金田鎮和永安城的突圍大戰,藍素素非常清楚一但軍隊被圍會出現什麼惡劣情況,沒有槍炮火藥還可以利用地形去作戰,可是沒有糧和鹽卻是無法解決的問題。在到達坪石鎮當天,藍素素就重金收購了全鎮的鹽糧,可是這樣並不足以打一場曠日持久的陣地阻擊戰,在她的策略中能夠自己種糧是最好的方法。
金雞嶺上除了山石,還有土坡和溪流,在這裡可以種上農作物。當女軍和清軍對峙時,女軍的前中後三軍輪番進行大練兵和大耕種。女軍中絕大部份是農民子弟,種地對她們而言是生活也是享受,過去在鄉下日夜勞作是爲了交田租,在這裡是爲自己,大家耕種的熱情非常高漲。現在正是春末夏初,女兵們在這片天上人間般的美景中,根據不同地形種上水稻、紅薯和瓜果,看着地裡的莊稼一天天的發芽成長,心情喜悅得象飛進了小天堂。
藍素素也愛上了這種半空中的田園生活,每天操練完士兵,就會和大家一起下地勞作,太陽下山的時候和大家一起分享自己種出來的瓜果,讓她真切領會到如果有一天均田均富,天下農民心裡的快樂。
傍晚吃飯的時候,天上紅霞滿天,大樹下的木桌上除了飯菜還擺上了鮮美的魚湯,洪宣素咕嚕咕嚕喝了一碗之後,感嘆地說道:“山裡的魚比水塘裡養的魚甜多了,藍將軍真是有辦法,還可以想出在山裡建水池養魚的點子,現在姐妹們就算沒有肉吃,也不會臉黃骨瘦。”
藍素素也喝下一碗湯愜意地說:“啊……太舒暢了,遲一些木瓜出來了,加進魚湯一起煮還可以催奶呢。”一同吃飯的女將聽了都忍不住笑起來。
這時隨着晚風傳來笛聲,慢慢地穿過女兵們的歡笑聲,大家都靜了下來仔細地傾聽,香桂邊吃邊說:“蘇三娘吹笛子了,過去她也吹過給我們聽。”
洪宣素停下筷子聽了一會,笛聲緩慢而千迴百轉,讓人感到說不出的悲愴,她突然沉下臉說:“她不能吹笛,我去找她。”一說完拍下碗筷就飛身循聲而去,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都連忙跟去。洪宣素兔起鶻落越過幾個軍營,正在吃飯的女兵也以爲發生了什麼,紛紛停下站起來看着飛撲向蘇三孃的洪宣素。
洪宣素看到蘇三娘正坐在懸崖絕壁邊緣一塊突出的巨石上,面對着一字峰和腳下的深谷,她靜靜地託着笛子,霞光映着她的側臉宛如仙女下凡。蘇三娘是太平軍中公認的美女,洪宣素的美誘人妖驍,她的美貌卻大方得體,可是嫺雅安靜的蘇三娘,作戰時的勇猛和戰略戰術卻不輸於洪宣素。她平日沉默寡言,大家只知道她是洪門香主,帶着一千洪兵來投太平軍,卻從來不見她提起身世或丈夫。蘇三娘有地位有戰功,她不想說的事誰也不敢問,可是今天洪宣素從她的笛聲中聽出一股難以平抑的憂怨和思念。
洪宣素一落腳站在蘇三娘身後,立刻拍幾下掌打亂了笛聲的節拍,笛聲嘎然停下。洪宣素小聲說:“蘇監軍,山下就有清狗的探子,悱惻之音亂軍心壯敵膽,我想以後不宜再有。”
蘇三娘從巨石上站起來,恬靜微笑着對洪宣素說:“洪丞相,很抱歉違犯了軍規,蘇三娘知罪了,以後不敢再犯。”說完深深掬一躬就要閃身走開。洪宣素說道:“蘇監軍請留步。”
蘇三娘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說:“洪丞相要治我的罪嗎?”
洪宣素看看身後,藍素素和月桂香桂都跟了上來,衆女軍遠遠地看着她們。她笑着對蘇三娘說:“怎麼會呢?我只是想請蘇監軍到帥營一聚。”
大家一起慢慢沿着山谷走到中軍帥營吃飯的大樹下,藍素素知道洪宣素想和蘇三娘談心事講道理,因爲一個人心裡有事,總是憋在心裡難免有不合時宜的宣泄,想蘇三娘以後不再犯軍令,與其懲治不如讓她有所釋放。藍素素叫月桂從山洞裡拿出一個酒罈子,她接過來拿在手中對蘇三娘說:“我們從軍這麼久了,只是商議軍情的時候才聚一聚,今天戰事平靜,我們不妨喝點酒聊聊天,好不好?”
“藍將軍吩咐,蘇三娘當然照辦。”蘇三娘說的話客氣中隔着遠遠的距離。
大家倒上酒後,藍素素笑呵呵地說:“這是廣東桂花陳釀,入口香甜可是頗有後勁,大家慢點喝哦,來,祝……”
蘇三娘矜持地笑着,接過碗一飲而盡,藍素素看到僅有一罈的桂花陳釀突然沒了一碗,她的聲調隨着灌進蘇娘肚子裡的酒滑了下來:“唉……祝什麼呢?”
洪宣素是軍中首領,這種話可不會說錯,她一舉起碗就說:“祝早日建立天國,天下太平,家人團聚。”說完也一飲而盡。
“我想早點回家。”香桂說完喝了一口,月桂想了想沒有說話,也喝了一口。
藍素素看到氣氛挺不對勁,嘆一口氣也灌了自己一碗。喝完後自言自語地說:“這麼喝法,這壇酒可不耐喝,你們得省點。”她給蘇三娘倒上酒,順便擡起頭問道:“三孃的眼睛真好看,眼頭帶勾眉尾帶尖,你是長女嗎?”
蘇三娘笑着說:“呵呵,早聽說過藍將軍是神人,果然名不聞傳,我的確是長女。”
洪宣素奇怪地問道:“那你爲什麼叫蘇三娘呢?”
蘇三娘輕輕地提一提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然後說道:“藍將軍可以看得出來嗎?”
藍素素擡眼盯住蘇三孃的臉,大家都好奇地看着藍素素等她說出結果。她看着看着突然笑了一聲:“呵,天色太暗看不出來,大家喝酒吧。”
洪宣素一把從藍素素手裡拿過酒碗:“不許喝,你肯定看出來了,不說出來今天晚上沒酒喝。”
“哎呀,你們拿我來開心了,我看不出來有什麼奇怪嘛,讓三娘說還不是一樣?”藍素素一邊拖長聲音無辜地說,一邊看着蘇三娘眼睛,她正似笑非笑象挑釁一般看着藍素素。香桂也在旁邊搖着藍素素的肩起鬨:“素姐說嘛,說錯了蘇監軍也不會介意的,是嗎?”蘇三娘深深點了一下頭。
藍素素說:“天太黑我看得不一定準,我們只是喝酒聊天,說錯了什麼可不負責任啊。”
“藍將軍儘管說。”蘇三娘講完端端正正在坐在石頭上,正面對着藍素素,一副等着人來看相的樣子。
藍素素說道:“因爲你是長女,所以我曾經想過你會不會是蘇家的第三個妾,可是你額方頜圓,是原配的相格;你兩眼之間的鼻上山根高挺,女相以鼻爲夫星,山根高挺又是夫星有力早嫁之相,所以我斷你早就出嫁了,是少年原配夫妻,對嗎?”蘇三娘微笑着點點頭。
藍素素又說:“可是你相里夫星雖美,卻被印堂中一道細紋直刺,懸針破印夫星受克,應在二十歲前丈夫已經離你而去。如果你不是排行第一卻奇怪地叫做蘇三娘,我會以爲你丈夫尚在人世只是遠走他鄉,但是你這名字加上剛纔笛聲中暗藏恨意,所以我斷你丈夫已經去世,你的名字正是你丈夫的名字,他叫蘇三,你爲了記念夫君所以自稱蘇三娘。”
大家聽到藍素素的斷言都面面相覷不敢說話,洪宣素輕輕問了一聲:“是這樣嗎?”一陣山風吹過,蘇三娘鬢角的長髮掠過臉龐,她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簾,拿起碗喝了一口酒,沒有說任何話,大家看得出來這是對藍素素斷言的默認。
月桂連忙走到藍素素身邊蹲下來,雙眼帶着關切地問道:“素姐,你可以看出她夫君的生死,你可以看看我的夫君嗎?”
藍素素沒有看她,也埋頭喝一口酒。她知道在永安城突圍時,月桂的丈夫在後軍被清軍追擊時失蹤了,一直沒有任何音訊。而從她的面相中早就看出她丈夫已經死去,只是怕她傷心,也爲了給她一個希望,從來不會說起。月桂看到藍素素的沉默,更激動地搖着她的手臂問道:“他是不是死了?素姐你告訴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大家都喝了點酒,可是面對這個人人都想問的問題,心裡卻冷得發抖。月桂一直搖一直追問,藍素素仍是無言以對。
“蘇三哥是洪門香主,被清狗殺死了。”蘇三娘開口打斷了月桂的話,也打破了難以承受的無聲。“於是我賣了我們的酒樓,帶着堂口的兄弟起義……爲夫報仇。”
月桂雙腳一軟坐在地上,失神的雙眼涌出淚水,香桂叫了一聲姐姐,跑到她身邊抱住她。蘇三娘倒一碗酒放在月桂面前說:“哭吧,眼淚是會哭乾的……”
藍素素看看蘇三娘,她的眼裡沒有淚,如花般柔美的臉上只有可怕的平靜。
洪宣素分別摟了摟各姐妹的肩:“別想太多了,大家都回去睡吧,半夜還要巡營,回去吧。”
蘇三娘告辭回前軍大營,香桂也扶着月桂離開,洪宣素和藍素素走到山谷邊緣,腳下深不見底的深淵象無法預知的未來。洪宣素象是自言自語地問:
“蘇三孃的仇報了嗎?”
“可以看相知道的事,是註定嗎?”
“註定的生死也會有恩仇嗎?”
藍素素也眯着眼向下看着漆黑的山谷,幽幽地說道:“你也別想太多了……”
“我丈夫呢?”洪宣素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兩人沒有對視,沒有對話,只是閉着眼睛細心聹聽山風帶來的各種聲音,象在等待上天給她們答案。
過了很久,藍素素突然轉身揹着手走進沒有燈光的山洞,用很小的聲音留下一句洪宣素沒有聽清的話:“他死了。”
→第二一五章-炫耀←
藍素素深思熟慮過才告訴洪宣素,從她面相上看出丈夫的死訊。她知道洪宣素並不喜歡蕭朝貴,就算在永安大婚之後夫妻兩人也聚少離多,洪宣素一直以軍務繁忙爲由避而不見,而蕭朝貴也很快在永安城裡另納妾侍。永安突圍後,洪宣素更是主動要求從桂林南下廣東截擊北上清朝援軍,似乎是爲了避免和蕭朝貴一同作戰,而這個安排正合藍素素的心意。
藍素素在傑克離開自己之後,在北城門上開壇作法求雨,先斬白龍再斬赤龍,放棄了自己生育能力把女丹功提煉到最高境界,同時也把自己的八字附身在一個草人上,爲求逃脫命運的安排,不惜把自己致於不可預測的生死之中。但是這並不是她的最終目的,她最想回老家吉安做一件事,而且要帶着大軍回去。所以當洪宣素提出帶女軍離開太平軍主力,藍素素卦也不用算,馬上大力贊成,兩人達成共識後就帶二千精銳女兵南下廣東。
這幾天藍素素並沒有發現洪宣素有什麼特別的情緒變化,只是說話少了一點,也少了開玩笑,練兵的時候更嚴厲,自己練功時也更勤奮。洪宣素這種微妙的變化,藍素素也猜不透她到底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也許兩者皆有。女軍中大部份士兵的家人都在太平軍中,藍素素從她們的臉上,看到越來越多人有親人死亡的氣色,藍素素不能說出來影響軍心,可是從這些細節上,她完全可以想象太平軍在湖南戰況的慘烈。
後來從主力軍不斷傳來攻克城池的喜訊,也知道太平軍沿長江東進,已經直逼江南重鎮武昌。從廣東韶州北上,沿武江可以到湖南,沿湞江可以到江西,當太平軍越過湖南打到湖北武昌,女軍在武江泮金雞嶺拖住的清軍已經沒有北上湖南的必要,這個軍情向她們發出了一個訊號,金雞嶺的阻擊任務已經完成了一半。
問題是還有一部份清軍在韶州府分兵從湞江北上進入江西,再向上走將會和武昌守軍會合,所以女軍要徹底完成任務就要到江西截擊或追擊那裡的清軍,最後和太平軍會師。現在她們要考慮的是如何下山取道江西,藍素素則要親自回吉安一償心願。
越是要走,越不能讓山下清軍知道自己要走,否則就算下山衝出圍困,也會被長期追尾攻擊,這就失去了下山的意義和軍事上的自由。藍素素連續幾天在一字峰觀察清軍大營的情況,她發現過去經常進進出出的運糧小隊,運回來的糧草比過去少得多,這場糧食消耗戰中,看來清軍已經開始處於下風。藍素素和洪宣素商議過後,做出一個大膽的偷襲計劃。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二百名武功過人的黑衣女兵帶着大量地雷火藥,在蘇三孃的帶領下潛入清軍大營,把地雷塞到清軍的糧倉下引爆,美麗的煙火夾着爆米花燒了一整夜,清軍大營頓時變成一片火海。清軍沒有多少傷亡,但活人比死人更頭痛,因爲肚子天天都要餓,等廣州府運來軍糧救急起碼也要一頭半個月,這樣的話幾千條大漢距離餓死也不遠了,清軍只好又向各縣徵錢糧。本來就窮得叮噹響的粵北山區,經過清軍近幾個月的無度需索,早就沒有存糧,徵糧的軍官發了一通脾氣之後也只能空手而回。清軍主將惱羞成怒之下只好向金雞嶺發動報復性進攻,意圖以餓兵攻山搶糧,不過這一步棋同樣在藍素素的意料之中。
金雞嶺各個山隘早就準備好大石,還準備了比大石頭更好的禮物給清軍,就等着清軍來領取。
藍素素和洪宣素嘴角含着笑意,站在足有一個人高的蘿蔔堆旁邊,看着排成一行縱隊勇猛殺上山的清軍,令旗一揮,女兵們撿起大蘿蔔向清兵砸去,清軍隊伍中先是驚呼和撤退,然後就聽到大片歡呼聲:“不要怕,是蘿蔔!山上的婆娘只剩下蘿蔔了,將士們衝啊!”
再衝上山的清軍沒這麼走運了,這一次歡迎他們的是貨真價實的石頭,放下盾牌輕裝進攻的清兵一時間倒下一大片。不過圍攻金雞嶺的可是八旗軍,不會遇到一兩次失敗就輕言後退,後面的火槍隊馬上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再次反撲。那知女軍竟然也擡出火銃,在山隘口的防禦工事裡還擊。這火銃是明朝就有的火器,它和洋槍不同的地方就是火銃會打出鐵砂而不是精確的子彈,儘管沒有什麼好瞄準的,可是一槍打一大片,在近戰時有可怕的威力。
火銃的火舌夾雜着大石向大清洋槍隊打去,被石頭擊中的士兵當然痛苦,可是被火銃擊中的士兵卻發現只是虛驚一場,身上並沒有受到應有的重創。他們看到被火銃擊中的盔甲上佈滿了白點,地上有不少碎米和爆谷,撿起來放進嘴裡嚼一下還挺香的。這時清兵們知道山上的女長毛有點不對勁了,沒有鐵砂也不能用稻穀打仗呀,這分明是炫耀她們家裡有米嘛,實在是欺人太甚。於是軍官們奮起神威,揮軍再攻。
新力軍向山路上攻到危險的彎道伏擊地,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做好了躲閃石頭的準備,可是心裡卻忍不住對山上再砸下蘿蔔有所期待,這一次是石頭還是蘿蔔呢?
從清兵的頭上傳來幾聲雞叫,一隻大母雞飛向他們。一個飢腸轆轆的八旗神槍手忍無可忍地放了一槍,隨着清脆的槍聲母雞應聲落地,清兵們看得目瞪口呆。不過之後驚喜源源不斷,十幾只大母雞連續飛出來,山谷中馬上響起一片槍聲,母雞全部被八旗軍擊落,山上傳來一陣熱烈的掌聲,這樣的好槍法連女長毛也讚歎不已,清兵們撿起母雞開心得笑逐顏開。不過子彈打完了危險馬上來臨,再飛下來的居然又是石頭,洋槍隊提着母雞連滾帶爬地退到山腳,打死也不願再攻上山,只想無論如何也要先吃一頓燒雞。
這樣不公平的戰鬥不可能打很久,所謂報復性的進攻理論上也已經完成,半晌之後清軍就收兵渡江回營,向總兵彙報今天的戰況。
幾個月前爲了發出北上援軍,布泰千總已經被臨時提升爲布泰總兵推上戰場,他聽主戰將領們彙報後匆匆回到中軍帳。帳篷裡已經擺上了一大盤蘿蔔燉雞,盤子裡的雞油發出濃郁的香味,阿圖格格和幾個阿哥在桌子旁邊就着一碗粥不停地夾菜,看到布泰總兵走進來,都停下了筷子。
布泰千總愁眉深鎖地看着這盤雞,腦袋裡艱難地盤算着下一步計劃。他用兩個指頭捻起一塊雞飛快地放進嘴裡,嚴肅地嚼了一會就連骨頭一起吞進肚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巴說:“這和清遠雞不同味道嘛。”
阿圖格格馬上說:“這是當地的大騸雞,每隻都有五六斤重,雞肉硬一點所以我們用來燉蘿蔔,不過雞油很香,蘿蔔也特別好吃。”
“蘿蔔也是山上的?”布泰總兵說完又吃一塊蘿蔔,嘴裡頓時滿口清甜,差點就要大聲叫好。他眼睛一瞪嚥下蘿蔔,看到阿圖格格和幾個阿哥都衝着他點頭。
布泰總兵因爲糧倉被燒的事,近幾天疲於奔命,現在纔有一口好飯吃,而且是用很多將士傷亡換回來的敵軍物資,想到這裡,他傷心疲憊地坐下來,頓時沒了胃口。他的孩子們看到父親不吃,也沒有人敢動筷子。
布泰總兵從頭上拿下頭盔扔在桌子上,負氣地說道:“你們吃吧,我沒心情吃。”
阿圖格格小聲試探着問:“阿爸,不如我們退兵吧?”
布泰總兵馬上坐直了腰,大吼一聲:“開什麼玩笑!”
阿圖格格低着頭喃喃地說:“又攻不上去,幾千人都沒飯吃,又徵不到糧,受傷的人又多……”
布泰總兵回頭看看中軍帳外有沒有外人走進來,然後湊到阿圖格格面前小聲而用力地說:“她們不先退我怎麼退?怎麼也得讓我攻上去寫個戰報,我才能回廣州交差呀。”
阿圖格格又湊近一點說:“阿爸,不如……讓我上去叫她們走吧。”
布泰總兵又坐直了腰向阿圖格格瞪眼睛,眼神裡滿是懷疑不解。
阿圖格格站起來走到布泰總兵身邊,咬着他耳朵說:“我離家出走的時候,和這支長毛軍的頭頭有點交情,我和她們說你不會追打她們,讓她們連夜離開這裡,然後你再攻上山,這樣回去就可以寫戰報了……阿爸,不要想了,這事越快越好,我們起碼要退回韶州府纔有糧草呀。”
布泰千總眼珠轉了一下,看到幾個阿哥又開始吃雞,他低沉地說道:“你們給我留一點。阿圖,你馬上去辦,哎,先吃飽飯。”
阿圖格格的臉上立刻露出異常開心的笑容,她夾了一塊雞含在嘴裡,拿起頭盔就出營渡江向金雞嶺而去。
→第二一六章-測字←
過了武江就是坪石鎮,擡頭看去是高聳入雲的金雞嶺,阿圖格格脫下身上的盔甲,放下佩刀和弓箭,只穿着貼身旗袍飛跑上山,在守關的女兵帶領下,很快就到了女軍的中軍大營。藍素素正在山頂平地帶領士兵操練,看到阿圖格格獨自上山露出驚訝的神色。
“小兔子?!你還在這裡呀?”
阿圖格格漲紅了臉跑到藍素素面前喘着氣說:“素姐,我早就想上來看你了,上次在韶州府被你一槍打下河,都沒看清你的樣子,原來你長得越來越年輕了。”
藍素素被捧得飄飄然,笑嘻嘻地說:“哪裡呀,只是這山上風水好,我們都好吃好住才養得白白胖胖,哈哈哈哈……你倒長得比我還高了,這身段有女人味,臉上還紅撲撲的……”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一把阿圖格格的臉,完全把她當成小孩子來對待。阿圖格格心裡想,長得比藍素素高多容易呀,她一直就是四尺半高一點,現在的樣子比幾年前還要年輕,不知道的還以爲她只有十六七歲。
“來,我們到涼快的地方聊天。”藍素素拉着阿圖格格的手就走向商議軍機的山洞。阿圖格格回頭看一看正在操練的女兵,兵陣隊列整齊,操演着變幻萬千的陣法,連自己都看不懂;女兵們動作剛猛,殺聲震天,洪宣素站在點將臺上,腰間插着五色令旗威風凜凜,一看就知道這是一支無堅不摧的鐵軍,這種軍風和山下四千抽**的八旗子弟兵形成天壤之別。
阿圖格格一邊跟着藍素素,一邊密密地說着:“素姐,我沒時間和你慢慢聊天了,山下的八旗營是我阿爸帶兵,現在糧餉不足,長毛又打到了武昌,我們不能再守下去……”
“哦?你們也知道打到武昌了,哪還不追殺過去?”
阿圖格格知道這是藍素素說風涼話,只好陪着笑說:“素姐的兵法我見識過,你就不要取笑我們了。我阿爸本來是廣州守禦軍,不用遠征打仗,可是朝廷現在已經亂調兵,我阿爸才被臨陣封官推上戰場,沒想上到就遇上了你們。現在山下無糧,我們急於退到樂城或韶州借糧,但是就這樣退兵的話我阿爸回去要被治罪,所以想求求素姐先帶兵下山,然後讓我阿爸上來走一圈,八旗營就會馬上退回廣州交差。”
藍素素聽了阿圖格格的話心中暗笑,可是她一直不說話,只是帶着阿圖格格走到山洞前的桌子旁邊坐下,慢條斯理地泡上一壺茶說:“我們就不打算下山了,你知道,大軍一動很麻煩,你們沒有軍糧倒是乾淨輕鬆,我們這裡三軍齊備,槍炮軍糧什麼的一大堆,哪能說走就走呀。你也看到了,我們這裡全是女人,要是離開這裡還可以上哪兒?不就是到武昌和男人一起打仗嗎?誰想幹這種玩命的傻事呀,在金雞嶺上我們可以種地養雞養魚自足,天下的仗不打完,我們都不會下山啦。”
阿圖格格聽到藍素素這麼說,幾乎要哭出來了,她搖着藍素素的手說:“素姐,我阿爸是老實人,你不要拿他開心了,山下幾千張嘴等着吃飯,你昨天還給他們送了十幾只雞,吃了之後肚子更餓了……”
藍素素和身邊的親兵聽到這句,突然爆發出笑聲,藍素素笑得喘不過氣,斷斷續續地問道:“你也吃雞了吧?味道怎麼樣?”
“很香,就是肉有點硬……”阿圖格格可笑不出來,只好老老實實地回答問題。
“一會再送你幾隻,燉的時候放點醋雞肉就軟了。”藍素素說完,忍不住又噗一聲大笑起來。
“我阿爸的事……”阿圖格格擔心地問道。
藍素素笑夠了,帶着賢淑的微笑象大姐姐那樣握着阿圖格格的手,和風細雨地說:“我們現在是在打仗,我不可能相信你老爸說的任何話,甚至不可能相信你,所以我們不會配合你的。不過如果你老爸真是需要一份戰報回去交差,我們的文書可以給你寫一份,把山上的地形地貌,我們全軍的營地位置都寫一份給你,你回去按這個編一個戰報就行了。當然了,我給你的東西會有水份,總不能把真實的佈陣都告訴你們,但也會有幾分真實,廣州府的官兒看不出真假的。”
“哪……”阿圖格格一臉爲難地看着藍素素,藍素素拍拍她的手說:“妹妹,現在我們什麼都有,你們什麼都沒有,就不要講價錢了,不然把這幾千女長毛惹出火了,現在就下山去劫個營,你們那四千人可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可以回廣州。你沒發現嗎?這半年我們一直手下留情沒有主動出擊,你以爲是爲什麼?就是因爲我猜到你在山下,要是天軍不小心把你這麼可愛的女孩子殺了,我會很過意不去呀。”
阿圖格格從藍素素的眼神裡看到誠懇的態度,這句話倒不象是開玩笑,她感激地點點頭。然後藍素素叫文書起草戰報,阿圖格格湊到藍素素身邊說:“素姐,你知道阿文在哪裡嗎?”
藍素素吃驚地看着阿圖格格,嘴巴張得圓圓的半晌說不出話,好不容易擠出一句:“你蹲在這裡受半年的罪就是爲了這個呀?”
阿圖格格眼巴巴地看着她,藍素素嘆了一口氣說:“你是旗人,他洪門弟子,他天天要反清復明,你們怎麼可能在一齊呢?”
“素姐不也是和傑克成親了嗎?”
“花旗國沒有和中國打仗呀。”
“要是打起來呢?”
阿圖格格把藍素素問住了,她嚅嚅地說着:“本來是沒有打嘛,要是打起來也和我們無關吧……這麼說吧,我和傑克的情況和你不同,就算你找到他,也要人家喜歡你才行呀?”
“我對他好,他怎麼會不喜歡我呢?”
藍素素啞然失笑說:“這……你對人家好人家就要喜歡你啦?”
“是呀,對我好的人我也會喜歡他。”阿圖格格一臉天真地回答。
藍素素皺着臉撓頭喃喃地說:“這樣子啊……真麻煩……你家裡人肯定會把你打死。”
“素姐教過我們,當一個人心甘情願做孤兒的時候,纔是真正長大。我現在明白你說的意思了。”
藍素素奇怪地問:“我說過嗎?什麼時候說的?”
“己酉年七月在鼎湖山上。”
藍素素齧着牙狠狠地撓了幾下頭皮說:“Omygod……這都被你記住了,對你說話可得小心點。”
“我阿爸說了不會管我的事,只要我喜歡的人他都會接受。”
藍素素吐一口氣叉着腰說:“你真好命啊,還有這樣的老爸,就是山下那個?”
阿圖格格應了一聲又心焦地問道:“素姐,我真是很想見他,你知道他在哪裡就告訴我吧。”
“我見他的時間比你還少,我一直沒有他和龍兒的消息,龍兒還主動避開我。”
“素姐是神算,你幫我算一算吧,求你了。”
藍素素無可奈何地問:“我算出來之後你怎麼做?不跟你爸回廣州馬上去找他?”
“對。”阿圖格格的回答乾脆利落。
藍素素看着阿圖格格的眼睛,她眼神裡滿是堅定執着。她點點頭讚賞地說道:“旗人女子想做就想,小兔子果然是真女人,我要是男人也會喜歡上你的。我給你測個字吧,你隨意說個字給我。”
“這裡是金雞嶺,我就測個雞字。”
藍素素一聽笑起來:“呵呵,我看你是想吃雞想瘋了。雞字左爲奚右爲鳥,鳥字下有四點爲腳,內藏一點爲懷內孩童,現在和他在一起的是四個大人一個小孩……四個大人一個小孩?”藍素素說到這裡突然沉吟下來。她意識到顧思文和誰在一起:傑克肯定已經找到女兒,可是傑克沒有離開龍兒和顧思文,他們加上蔡月正好是四個大人,再加上一個小孩的話正應鳥字的易象。
阿圖格格看到藍素素說了半句又不說下去,心急地問道:“素姐怎麼啦?”
“沒什麼。左邊奚字加三點爲溪,溪爲北方水象,鳥爲南方火象,溪邊鳥飛渡有從南往北之意。”
阿圖格格問道:“那麼我應該向哪個方向找他?我可以找到嗎?”
“哼哼……”藍素素髮出無奈的笑聲,伸手接過女文書遞過來的戰報看了看說:“你非得找他的話,可要有見到人更不開心的準備,奚字中間藏絲部,他們幾個人之間暗藏情愫,奚字換成口則成了鳴字,正應鸞鳳和鳴,他和蔡月可能已經郎情妾意,心裡容不下你了。”
阿圖格格一聽神色大變:“不可能的,蔡月喜歡龍兒,她不喜歡阿文!”
“你問的是顧思文的去向,這個字測的是顧思文的事情,這情事就是和他有關啊。小兔子,你要知道人相處久了是會有感情的,無論你再喜歡一個人,再想念一個人,要是一直不在他身邊,感情都會越來越淡;可是天天在身邊的人,只要沒什麼大矛盾,時間長了總會越來越熟絡,尤其是男人女人,熟絡起來就會有感情。”
阿圖格格一臉倔強地說:“我不管,這兩年我想清楚了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人,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要找到他問明白,素姐你告訴我往哪個方向走可以找到他就行了。”
藍素素把戰報遞給阿圖格格說:“路是自己選的,你也告訴我是你自己選了隨軍北上,那麼你走出去之後就不要後悔。剛纔我說過他們正在向北走,以南鳥北飛到水邊之意,他們必定到長江,雞又是羣居的鳥類,所以他們很可能去和天軍主力會合,你現在出發到武昌,沿長江就會找到他們。可是天軍專殺旗人,你去了不等於是找死嗎?”
“脫下這身衣服,大家講的都是漢話,旗人漢人誰能分得清呀,我不怕。”阿圖格格手拿戰報向藍素素拱拱手說:“多謝素姐指點,阿圖雖然是旗人,可是永遠會當你是好姐姐,我下山了。”說完飛也似的向山下跑去,藍素素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了一下。
洪宣素操練完走到山洞前問道:“這小姑娘來幹什麼?”
藍素素幽幽地說:“她來找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