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白音小王爺家中號稱金磚鋪地,也沒見過如此漂亮的東西。把每一種顏色的“水晶”顆粒都陸續抓了一把在手裡,對着陽光看了又看,直到兩隻眼睛裡都被曬出淚水來了,才戀戀不捨地將最後一把“水晶”放回粗布口袋內,搖搖頭,嘆息着感慨:“太神奇了,真是太神奇了。誰能想得到,壩上那邊用來鋪路的鹽沙子,居然也有這麼漂亮的時候!你們是怎麼做到的,拿清水洗出來的麼?”
“那是小胖子家的祖傳之秘,你最好少打聽!”趙天龍終於又扳回了一局,橫了小王爺白音一眼,不悅地呵斥。
這年頭的祖傳秘方,還不像後世一樣爛得滿大街都是。所以白音聞聽此言,臉色立刻就紅了了起來。雙手抱在胸前向張鬆齡拱了拱,訕笑着賠罪,“唐突了,唐突了!我不是想打聽張兄弟的祖傳秘方,我是奇怪,你把鹽粒弄得這麼漂亮幹什麼?如果還是用來炒菜,就太暴殄天物了吧!”
“嘿!還世襲的王爺呢,原來見識也就這樣!”趙天龍無論怎麼看,都覺得小王爺白音沒安着好心,聳聳肩,繼續冷嘲熱諷。
張鬆齡對白音的印象倒沒有那麼差,特別是得知此人曾經主動向去年被困在黑石寨內的晉綏軍獨立營放水之後,心中愈發覺得此人還沒有壞到不可救藥的地步。笑了笑,低聲迴應,“白音小王爺果然見多識廣,除了最大那袋子珍珠鹽之外,其他幾個小袋子裡頭的彩色鹽粒,肯定不是用來吃的。您再仔細聞聞鹽上面的味道,就應該猜出它們可以用來幹什麼了!”
“是麼?!”白音好奇地反問,迅速抓起一把淡粉色的鹽晶,放在鼻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有股幽幽的花香,立刻順着鼻孔衝進了他的腦門,整個人登時變得輕飄飄的,彷彿置身於一片花海中隨波起伏。稍微愣了片刻,他又抓起一把橙黃色的鹽晶,放在鼻子前仔細感受,卻是另外一種甜絲絲的溫柔香氣,宛若剝開的蜜橘瓣兒,令人的口水忍不住就潤溼了嘴角。
淡藍色,玫瑰色、翠綠色、深紫色,每一種鹽晶,都帶着一股獨特的香氣。不太濃,卻有着極強的附着力,即便放下很久,手指間還纏繞着淡淡的餘韻!
“怎麼樣?猜出是幹什麼的來了麼?都提示到這種地步了,再猜不出來,你也太沒用了吧!”見白音如同癮君子一般抓着彩色的鹽晶嗅個沒完沒了,趙天龍忍不住低聲奚落。
“應該,應該跟,跟東洋人的香胰子一樣,是用來洗臉用的吧。我不太確定,但肯定不是用來炒菜吃的!”小王爺白音難得謙虛了一次,皺着眉頭,以極低的聲音迴應。(注1)“還念念不忘你的東洋主子!小鬼子的爛胰子哪能跟這比!”趙天龍聳了聳肩,繼續冷笑。“這是西洋人用的香鹽,專門給貴族女人洗澡用的。哈爾濱城裡的那些西洋娘們爲什麼長得那麼白淨,全是靠了這東西!”
“真的?!”白音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老圓,望着一袋袋散發着幽香的彩色鹽晶,彷彿看着一袋袋金子在向自己招手。哈爾濱城他曾經跑去遊覽過,對城裡邊那些坐着敞篷馬車招搖過市的白俄女人印象極深。雖然皮膚上的汗毛看起來太重了些,但那膚色,卻是真的白得晃眼。白得像剛剛開封的定窯白瓷一般,令人看上一眼,就恨不得立刻買回家中,收藏起來仔細把玩。
“當然,要不你買幾袋子回家去試試。持續用上三年,保證出門後會被人直接人販子抓去當兔兒爺!”趙天龍搖頭晃腦,滿嘴跑舌頭。(注2)“龍哥,你別再逗他了!”張鬆齡爲人比趙天龍“厚道”,擺擺手,笑着打斷。“效果不會像龍哥說得那樣明顯,但西洋人在很早以前,的確就已經開始用浴鹽洗澡了。這東西可以讓皮膚變得細膩滑嫩,也能防止夏天時的汗臭和騎馬時的腳臭味兒!還能像香水那樣讓皮膚散發不同的味道。如果你去天津衛的法國人租界,肯定能買到純正的西洋貨。”
“噢,原來這就是浴鹽,我曾經聽人說起來過,卻一直沒機會見到它!”白音立刻做恍然大悟狀,抓起幾顆粉紅色的鹽晶,一邊慢慢把玩,一邊笑着詢價,“不知道這東西是個怎麼賣法,如果價錢合適的話,我倒想先每樣買一些回去給家裡的表姐表妹們試試新鮮!”
“現在是試銷階段,暫時定在每斤三塊大洋吧!”張鬆齡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外人靠近,笑着報出一個價格。
“三塊!!”小王爺白音嚇了一跳,差點直接把手裡的鹽晶丟在地上,“這麼貴,你可真夠狠的。恐怕西洋人賣的,也達不到這種價格吧!”
“那得看牌子!”張鬆齡顯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質問黑心了,絲毫沒有覺得驚詫。笑了笑,低聲解釋道:“如果是那些沒有牌子的散裝貨,一般也就這個價錢。若是一些法國來的大牌子,三塊錢也就能買盒一兩裝的。咱們游擊隊自己產的雖然不像法國大牌子那樣有名氣,但裡邊添加的都是純天然的中草藥,不僅對身體無害,並且能使得香味更持久。不像那些沒有檔次的西洋雜牌,拿染布的東西隨便往裡頭攙!”
“的確是這樣!”一直躲在旁邊沒說話的趙小栓走上前,笑着幫腔,“第一批貨剛試製成功的時候,我們都不相信它的效果。就每人拿了一點兒去河邊當胰子使,結果三天之後,頭髮上還留着水果味兒!”
“滾邊上去,哪都有你一嘴!”如今趙天龍在游擊隊裡頭唯一看着不順眼的人就是趙小栓,擡起腳,將他踢出了三尺遠,“愛買不買,就這個價。等着提貨的人多着呢,不差你這一斤半斤!”
“我又沒說不買!你脾氣這麼急幹什麼?”小王爺白音在腦子飛快地轉着如何將游擊隊的珍珠鹽和彩色浴鹽配方弄到自己手上,裝作滿臉委屈的模樣,低聲抱怨,“既然是做生意,肯定得允許討價還價。況且零售和批發,價錢總不能也一樣吧!”
“你還想批發?這東西又不能吃,你們旗裡即便所有女人都用這東西泡澡,一年能使得了幾斤?!”趙天龍纔不相信他真心想買貨呢,撇了撇嘴,冷笑着反問。
“如果效果真的像你們自己說的那樣,我當然要批發一些去送人了!你別忘了,我可是木華黎家族的嫡系傳人,這草原上的各盟各旗,有哪家王府的大門我進不去?!”
這倒是句實話。蒙古貴族的婚姻素來講究門當戶對,各家王爺之間經歷了上百年的互相通婚,彼此之間幾乎都聯絡有親。即便曾經爭奪草場和水源打得屍橫遍野,當干戈平息之後,在需要時也照樣可以走上門去,重新拾起血緣關係。
趙天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最恨別人拿貴族血統來炫耀。聽小王爺說得得意,臉色登時就黑成了鍋底顏色。唯恐他暴走起來得罪了白音這個潛在的大客戶,張鬆齡趕緊搶先走到兩人中間,大聲說道:“小王爺在草原上人脈廣,這點兒張某早有耳聞。不過您想批發一起浴鹽拿去轉手麼,恐怕暫時我沒法答應你。剛纔您曾經親眼看到了,有個口裡來的老客,把我手中的存貨全給包了!”
“那你剛纔跟我談什麼價錢!”小王爺白音一聽,立刻就急得跳了起來,指着張鬆齡的鼻子,大聲質問。
“樣品啊。我答應把存貨貨都給他,但是沒包括樣品啊。浴鹽這東西又不能吃,每次洗澡時加上一小勺也就夠了。即便我把手裡的樣品賣給你,也足夠你和你的家人用上一兩年的。”張鬆齡看了看他,滿臉無辜地迴應。
“這東西,只要我們家裡開始用了,不超半個月,肯定有七大姑八大姨派人騎着快馬來要!”白音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滿臉悻然。
他當然知道浴鹽不是用來醃鹹肉的,洗澡時不需要放許多。但藏在此物背後的商機,卻令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要知道,由於飲食過於單調和生活習慣等諸多原因,草原上很多貴族女子,都和西洋人一樣,汗味多少有些重。特別是到了夏天的時候,騎着馬出去走親訪友,進門一脫靴子,那味道,讓最美的少女都登時變得面目可憎。
而浴鹽洗澡後附着在體表的香氣,則恰恰可以遮掩少女們身體上的先天不足。若是真的還像張鬆齡等人吹噓的那樣,帶有防臭功能,則更是商機無限。即便不把配方弄到自己手裡,光是派專人從游擊隊這邊批發,再轉手倒賣,也能成爲一個穩定的財源。畢竟那些南來北往的商販們誰也不像自己一樣能隨便進入各盟各旗的王府做客,也不會知道那些適齡少女們夏天時最煩惱的問題是什麼。
“那,那倒是我考慮的不周全了!”張鬆齡想了想,有些歉然地迴應,“要不這樣吧,你要多少,先付給我一半兒訂金。等游擊隊那邊把新貨生產出來,我派人專程給您送府上去。價錢麼,既然是批發,我就給你......”
說着話,他將手指縮進袖子裡,準備跟白音進行袖裡乾坤。在旁邊看熱鬧的李老九見狀,趕緊知趣地走開,一邊走,一邊低聲說道:“你們談,你們先談着。我到別處逛逛,一會兒再來,一會兒再來!”
即便他不走開,小王爺白音也不會跟張鬆齡袖子裡手談。第一,他是王爺,做這事兒丟身份。第二,他根本就沒跟人手談過,一對上袖子,立刻會原形畢露。望着張鬆齡伸過來的衣服袖口,想了想,訕笑着迴應,“這個,我不習慣。這樣吧,咱倆到帳篷裡頭去,拿筆寫。最後商定一個合適的價錢,我立刻派人回去給你取訂金!”
“爽快!”張鬆齡笑着拍手,“既然小王爺這麼有誠意,我看也不用寫了。要多少您說個總數,我給您打七折。放心,任何人從我們這拿貨,都不可能比七折更低。不信您可以派人自己去打聽!”
“成交!”白音伸出手,與張鬆齡在空中相拍。七折一斤,每斤就是兩塊一。也就是一頭羊的價錢。而如果能搶得出貨先機,他就能賣到每斤五塊,甚至七塊、八塊現大洋。倒手出去就是百分之兩百的利潤,絲毫不亞於炒賣大煙土。
“不過,這包裝......”還沒談具體要多少數量,先指了指裝浴鹽的粗布小口袋,白音忽然大聲提議,“這包裝也忒差了點兒。好歹也是不亞於法國產的高檔貨,你就給我拿這種布口袋裝着,也忒掉價了吧!”
“這不是批發麼?”張鬆齡終於被人抓到了痛腳,臉上的表情登時變得有些澀然,“如果您打算零售的話,恐怕需要自己再想辦法了。我們游擊隊那邊人太少,還得時刻提防着小鬼子來鬧事兒,着實沒力氣再管包裝問題!”
“倒也是!”白音同情地點頭,“那你的貨能供得上麼?第一波,每樣我只要五十斤。但以後,恐怕每個月都能要這個數!”
“這個......”不光張鬆齡,趙天龍和趙小栓兄弟兩個,臉上的表情也不自然了起來。無論是開榷場,還是試製精鹽和浴鹽,對游擊隊來說,都屬於是一時權宜之計。既沒得到上級主管部門的批准,也沒什麼太長遠的規劃。畢竟,游擊隊眼下的實力過於單薄,根本跟小鬼子打不起陣地戰,也不可能保護得起一片穩定的根據地來發展自己的產業。
然而如果沒有賣精鹽和浴鹽的收入,游擊隊的發展更無從談起。斯琴在領地上的收益本來就不是很多,冬天時又剛剛被鬼子洗劫過,今年更不可能給游擊隊提供足夠的贊助。而打土豪,分田地那些在中原地區常用的手段,又根本不適合地廣人稀的草原。喇嘛溝南麓的漢人聚居里,家裡擁有三十畝以上良田的“富農”一抓一大把。卻戶戶都窮得叮噹作響,連開荒用的犁杖,都是借來高利貸纔買來的。又怎麼可能有浮財被動員着拿出來支援抗日隊伍?!
看出了張鬆齡等人的窘迫,小王爺白音在心裡邊偷笑。皺起眉頭,滿臉凝重地繼續逼問,“是不是連浴鹽的產量也無法保證啊。那可就是太遺憾了。我還希望,跟游擊隊把這筆買賣長期做下去呢!嘖!嘖!”
“小王爺,你別瞧不起人!”性子驕傲耿直的趙天龍果然上當,伸手在貨架上用力一拍,大聲迴應,“要多少,你說個數。我們就是加班加點兒,也會滿足你的要求!”
“這可是誰都不能反悔的事情!否則,我的損失可就大了!”白音看了他一眼,臉色慢慢變冷,“你不妨先回頭問問張兄弟,一般遇到不遵守合同的情況,商家們之間該怎麼賠償?!”
“不用問,只要你能付得起錢,要多少我們給你生產多少出來!”趙天龍根本不懂做生意,只是本着要爭一口氣的原則,咬着牙死撐。
“錢不是問題,你別忘了,我手裡最不缺的是什麼!”白音又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強調。“要不然,咱們就拍一下巴掌,先把合同定下來!”
金磚鋪地王爺家!說得就是烏旗葉特左旗的小王爺白音。他的領地裡有一座金礦,雖然產量不大,卻足以讓他成爲整個察哈爾底氣最足的王爺。反觀趙天龍,除了兩把盒子炮外,一無所有,拿什麼跟白音在此人遠比自己熟悉的商場上較量?!
“定就定!”趙天龍的倔勁兒上來了,行事就有些不管不顧。舉起手掌,便打算跟白音立約。知道自己這邊的生產能力,張鬆齡趕緊又搶先了一步,壓下了趙天龍高高舉起的胳膊,“且慢!小王爺,這裡是我負責,要談,你得跟我談!”
“怎麼,莫非張兄弟還有別的說法?!”到了此刻,白音已經佔據了場面上完全的主動,騰轉挪移,都輕鬆自如。
張鬆齡的臉也紅得像個茄子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