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隅把要說的話說完,就讓宋箬溪去叫陸綮顏進去,笑笑道:“顏兒,你與靜塵對弈一局如何?”
“好。”陸綮顏是不會拒絕安隅任何要求的,再者,可由棋藝觀人品,一舉兩得,撩起錦袍在棋盤邊坐下,手微微一擡,“請。”
“你先請。”宋箬溪慣於執白,便由陸綮顏先取一顆黑子落在棋盤上開局。
陸綮顏心思縝密,落下一子,就已想好後面三子如何下。他的佈局嚴密,滴水不漏。宋箬溪跟着安隅學棋不是照常規來學的,在佈局方面稍弱,破局方面反到強些。
一個擅佈局,一個長破局,兩人下得旗鼓相當。
觀棋不語真君子,安隅並不指點宋箬溪,安靜地坐在一旁,滿臉慈愛地看着他們,脣邊帶着愉悅的笑容,只覺得眼前這對男女是金童玉女,成親後定會夫妻和順,恩愛白頭。
一子一子接連落下,隨着棋子越落越多,棋盤上已經密密麻麻布滿了黑白棋子。宋箬溪蹙眉思考良久,將手中的白子放回裝棋子的玉盒內,“我輸了。”
陸綮顏將黑子拋進玉盒,端起杯子喝茶。
“以半目告負,可惜了。”安隅淡笑道。
“棋藝不如人,當然會輸,沒什麼可惜的。”宋箬溪是安隅的手下敗戰,早已對勝負不那麼在意,淺笑盈盈,收拾棋盤上的棋子。
陸綮顏看着宋箬溪,眸色微亮,此女輸棋不氣惱,還願坦然認輸,棋品不錯,人品應該也不差。
這時,蠶娘進來稟報道:“居士,午齋已經準備好了,請到偏房用齋。”
“靜塵不必收拾了,就擱在那兒吧,我們先去用午齋。”安隅起身笑道。
宋箬溪脣角彎起一道促狹地淺笑,安隅素來喜歡整潔,每次下完棋,不管是什麼時辰,也一定要把棋盤收拾好才行,今日卻一改常態,可見是迫不及待地要與兒子共進午齋,旁的事,就都不在意了。
因在寺中,午齋全是素菜,安隅擔心陸綮顏吃不慣,柔聲道:“寺裡供着菩薩,不能用葷腥,委屈顏兒了。”
“不委屈。”陸綮顏用行動說明,他不覺得吃素受了委屈,吃完一碗飯,又讓蠶娘去盛了一碗;桌上的六碟菜,每碟菜他都夾了許多吃。
宋箬溪眸光流轉,抿脣壞笑,這小子爲了哄母親開心,吃這麼多,他也不怕撐着。
“顏兒,多吃點。”安隅見陸綮顏喜歡吃,非常開心,不停地幫他夾菜,“多吃點。”
“娘,我吃飽了。”陸綮顏放下碗筷,語氣柔和,不再*沒有起伏。
“顏兒,你住在寺中,要遵守過午不食的規矩。不多吃點,一會會餓的。”安隅繼續幫他夾菜,“再吃點。”
“安姨,就算現在吃得再多,一會還是會餓,不如包些糕點讓他帶過去吃。”其實宋箬溪一直覺得出家人不把糕點算在食物裡是在自欺欺人,這糕點難道就不是米和麪做的嗎?
“對對對,可以包些糕點帶過去,餓了再吃。”一話提醒沉浸在慈母情懷裡的安隅,起身去廚房讓蠶娘裝糕點去了。
屋內剩下宋箬溪和陸綮顏,一個繼續撥拉碗裡的飯粒,一個端着杯子面無表情地喝茶。
在宋箬溪數完碗裡那幾十粒飯後,安隅提着五層大食盒,優雅地進門了。宋箬溪好笑地搖搖頭,才一個晚上,陸綮顏就是食量再大,也吃不完五碟糕點,哎喲喂,安姨現在完全是個心裡只有兒子的慈母,那還有半點要了斷紅塵俗事,皈依佛門的樣子。
“靜塵,勞你送顏兒去居士樓。”安隅見宋箬溪已用完飯,立刻趕人。陸綮顏畢竟是成年男子,不能留在淨蓮寺太久,要抓緊時間讓兩人相處才行,雖然這麼做與禮不合,可是她如此安排也是希望他們之間互有情意,不是強拉硬拽湊合成一對夫妻。
“安姨,我飯後茶還沒喝呢!”宋箬溪奇怪地看着安隅,母子倆見面沒多久,她爲什麼這麼心急讓陸綮顏去居士樓?
“茶都涼了,不要喝了,你們去居士樓,到那邊再泡壺熱茶來喝。”安隅繼續趕人。
宋箬溪伸手打開杯蓋,一股熱氣撲上來,柳眉上挑,促狹地笑道:“安姨,茶還是熱的喲!”
陸綮顏看了眼宋箬溪,垂下眼瞼,淡定地道:“娘,喝完茶再走。”
見兒子拐着彎幫宋箬溪說話,安隅心中歡喜,知道兒子對宋箬溪的印象不錯,笑着改口道:“好,那就等你們喝完茶再一起回居士樓。”
安姨對兒子的話惟命是從,宋箬溪明眸流轉,脣邊的笑意更濃,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慢悠悠,毫不心急地慢慢品嚐。
安隅見狀,臉上露出寵溺的淺笑,這孩子又淘氣了。不過這樣也好,顏兒性格過於沉穩,靜塵活潑可愛,兩人能互補,他們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
一杯茶再怎麼喝得慢,還是喝完了,宋箬溪起身道:“陸公子請。”
“靜塵,你叫他綮顏呀,叫什麼陸公子,做甚麼要那麼的生分?”安隅嗔怪地斜了宋箬溪一眼,笑道。
宋箬溪呶呶嘴,對稱呼不糾結,道:“綮顏,我送你回居士樓。”
陸綮顏起身對安隅道:“娘,我先過去了。”
“好,你明天再過來,今天要好好休息喔。”安隅柔聲道。
陸綮顏點了點頭,率先走出門。
“安姨,我走了。”宋箬溪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小院的門,兩人一前一後,保持相隔三步的距離。午後的陽光,明亮刺目,衆尼或在禪房內午休,或找了陰涼的地方避暑,寺中靜悄悄的沒有什麼聲響。
陸綮顏揹着手,看着前面纖細的背影,眸色微沉,母親希望他能娶她爲妻,他沒有拒絕。他不是九叔非要娶個情意相投的妻子不可,他不在意娶誰爲妻,但是在陸修齊挑選出的姑娘和母親喜歡的姑娘中,他偏向母親喜歡的,更何況這位姑娘還曾經救過他。慶幸當日尋來的是比較心慈手軟的九叔,要不然這大膽的姑娘可能已經被滅口了,就不會有今日之事。
“靜塵。”陸綮顏小聲喚道。
“嗯?”宋箬溪回頭,目光疑惑,“你叫我?”
“靜塵是你的法號?”陸綮顏對宋箬溪住到寺中感到奇怪,女子要嫁人持家,讀太多經書,會心思淡漠枯寂,母親是被陸修齊傷透了心,纔會避入佛門,她的年紀不大,應該不會受情傷,爲何會在寺中長住?
“是的。”
“因何取此名?”
宋箬溪想了一下,道:“師父給我取法號時說,菩薩端坐蓮臺之上,靜觀紅塵俗世,憐衆生皆苦,願以無邊佛法,度一切苦厄。她希望我也能參禪悟道,得成正果。”
“你要普渡衆生?”陸綮顏眉梢微動,他雖不在意娶誰爲妻,但是娶個不通俗事,只知佛經禪理的女子,宅中之事就無人打理了。
宋箬溪笑着搖頭,自嘲道:“我塵緣未了,窺不透這紅塵俗世,六根不淨,不能出家,更沒有能力去普渡衆生。”
“你會一直留在寺中?”
“不會,我明年九月就要回家了。”宋箬溪撇嘴道。
“你不想回去?”陸綮顏聽出她語氣裡的低落。
“有點。”宋箬溪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擰眉,不想多說此事,“我們走吧!太陽好曬。”
陸綮顏揹着手跟在她的身後,原來她會在寺中長住,也是逼不得已,想來這其中必有不願提及的原由,清冷無波地眸底多了一絲憐惜。
從安隅住的小院到居士樓,幾乎橫穿過了整個淨蓮寺,就算宋箬溪一直往陰涼的地方走,還是被灼熱地太陽曬得直冒汗,不過這也跟僧袍太厚有一定的關係,宋箬溪無數遍地懷念現代那輕薄的布料。
從側門拐到居士樓,宋箬溪一邊用手扇風,一邊回頭道:“總算到了,你快進去吧!”
陸綮顏看着她被太陽曬得紅紅的臉,粉嫩粉嫩,就象水晶糕似的誘人,眸中異色一閃而過。
“圓丁師侄,請你給這位施主安排一間禪房。”管居士樓的圓丁已年過四旬,宋箬溪跟她說話非常有禮客氣。
“是,師叔。”圓丁恭敬地行禮,並不因爲宋箬溪年幼而出言怠慢。
“你不進去喝杯茶?”陸綮顏問道。
“不用了,我好熱,出了一身汗。”宋箬溪急着回去沐浴更衣。
“明天見。”
宋箬溪愣了一下,笑,“好,明天見。”
一進小院的門,宋箬溪就大聲喊道:“香繡快準備水,我要沐浴,熱死了。”
“姑娘,你又大呼小叫了。”香繡聞聲從房裡走出來,皺着眉頭道。
宋箬溪吐了下舌頭,停下腳步,擺出標準的大家閨秀矜持模樣,清了清喉嚨道:“香繡去準備水,姑娘我要沐浴。”眨眨眼,調皮地笑着補充一句,“這樣總成了吧!”
香繡又好氣又好笑,“姑娘,你正經些吧!”
宋箬溪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準備水吧。”
“好!”香繡沒奈何地應着,認命地去準備洗澡水。
宋箬溪笑嘻嘻地進門,香草迎上來,送上一把繡着蓮花的團扇,她接過扇子,讚道:“香草好機靈喲!”
香草抿脣笑笑。
“上衝衝下洗洗,左搓搓右揉揉,嚕啦啦嚕啦啦,我愛洗澡好多泡泡……呸呸呸。”宋箬溪半眯着雙眼,泡在溫熱的浴桶裡,長長的秀髮用檀木簪高高地盤在頭頂,水洗去了汗水和熱氣,清爽又舒服,胡亂地唱起歌來,剛哼了一句半句,就嫌棄地撇撇嘴,今天犯神經了,怎麼會突然唱起這首幼稚到極點的歌來了?
香繡輕輕叩了叩木門,道:“姑娘,你洗好了嗎?上次來的那兩位媽媽來了,要見你。”
“哦,知道了,我馬上出來。”六月十九是宋箬溪的生日,每年紀芸都會打發人送禮物,宋箬溪便以爲是珠圓和劉四娘。
宋箬溪回到房裡,卻發現來得並不是宋家的人,而是陳陌派來的人,皺眉不悅地問道:“你們怎麼又來了?”
婆子絲毫沒有在意宋箬溪的神色,恭敬地下跪磕頭行禮,“奴給姑娘請安,姑娘萬福。”
“不用多禮,起來吧!”宋箬溪還是不習慣這跪拜之禮,就算心中不快,也沒故意爲難她們,讓她們繼續跪着。
“謝姑娘。”兩個婆子磕了個頭,站起身來。
“你們有什麼事,坐下說吧。”宋箬溪無比鬱悶,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擺脫陰魂不散的陳陌。
“再過幾天就是六月十九,爺讓奴送壽禮來恭賀姑娘芳辰。”婆子捧起放在身旁的紅木雕花大錦盒,送到宋箬溪面前,另一個婆子上前打開盒蓋,金光燦燦,托盤裡是一對五翅鑲珍珠紅寶石的蓮花金鳳釵。
婆子將裝着金鳳釵的托盤拿出,第二層托盤上放着雲鳳紋金簪,在金絲壘成的如意雲紋中一隻鳳凰翱翔其中。
第三層托盤上放着一對金鑲玉簪,玉雕刻成“佛”字與白玉蓮花形託座相連。
第四層托盤上放着一對雙鸞銜壽果金釵,釵頂是用金絲壘成的花托,花的中間立着一隻鸞鳥,鳥銜着壽果,鳥身和翅膀皆是用金絲掐成,站在花蕊中,微微顫動,展翅欲飛,頗爲討喜。
首飾皆是精品,價格不菲,但是,去年宋箬溪生日,陳陌並沒有送來壽禮,事出反常,必有因,眸光微閃,端起香草送上來的荷葉茶,淺啜一口,道:“你們應該不會僅是爲了送壽禮而來,有什麼事直說,不必繞彎子。”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圓臉的那個婆子笑笑道:“回姑娘的話,爺在五月初納了個姓盧的女子爲妾。”
“然後呢?”宋箬溪淡定地問道。
圓臉婆子擡眼看了看宋箬溪,見她神色平靜,繼續道:“爺讓奴轉告姑娘,盧姨娘是不會影響到姑娘的地位,爺也不會讓盧姨娘生下子嗣,讓嫡子居後的,請姑娘放心。”
對於陳陌的這番話,宋箬溪報以嗤笑,冷冷地道:“我沒什麼不放心的,你回去轉告他,不管他納多少個妾,都跟我沒有關係,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嫁給他,他別自作多情了。這些首飾你們帶回去給他,我不需要。”
宋箬溪是實話實說,可是兩個婆子卻誤認爲她說的是賭氣的話,那馬臉婆子陪笑勸道:“姑娘快別生氣,免得氣壞身子,這男人納妾是應當應份的事。”
圓臉婆子也上前幫着勸道:“是啊姑娘,這男人三妻四妾是尋常事,您不要爲這事感到不快,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句應當應份,一句尋常事,猶如冰水兜頭澆下來,一陣寒意從心底冒了出來,宋箬溪呆怔怔地兩眼發直,如果說先前看的那些只是書面上的事,她看過氣過,撂在一旁,沒往心裡去,那現在這個活生生的事例,提醒她一件無法忽略的事,在這個時空男人納妾名正言順,這個問題她要如何面對?
妥協?
宋箬溪用力地咬着下脣,臉色蒼白,要她與別的女人共享一個男人,她做不到。雖然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嫁給陳陌,但是嫁給其他的男人,結果也是一樣的,要到哪裡去找個不納妾的男人?
“姑娘。”香繡見宋箬溪變了臉色,擔憂地喊道。
兩個婆子交換了一下眼神,爺果然沒預料錯,姑娘生氣了,這女人就沒有不吃醋的。馬臉婆子勾了勾脣角,道:“姑娘,奴說句逾越的話,姑娘沒必要與那些姨娘們計較,沒得降低了身份。姑娘日後是正房太太,沒有人能過凌駕在姑娘之上。那些妾室不過是讓爺們找樂子的玩意,姑娘不用太在意,且放寬心。依奴看,只要爺心裡有姑娘,那就比什麼都強。”
宋箬溪看了看她,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道:“你們不要再說了,拿着東西出去。”
“姑娘,這首飾……”
“出去!”殘酷的現實讓宋箬溪心煩意躁,厲聲喝道。
“兩位媽媽還是請出去,不要再惹姑娘生氣了。”香繡打斷圓臉婆子的話,下逐客令。
兩個婆子無奈,只得抱着錦盒離去,走出院門,見四下無人,衝着門口撇撇嘴,打心眼裡覺得宋箬溪氣性忒大,還沒過門,就這樣容不下人,當真是個妒婦。
回去陳府,這兩個婆子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陳陌。陳陌聽後,不置一辭,臉上的表情卻是愉悅的,她肯爲他吃醋,是件好事。
此事,宋箬溪無從知曉,不細說。
等那兩個婆子出去,香繡上前勸道:“姑娘不要難過,好在這親事還沒……”
“我沒有難過。”宋箬溪打斷她的話,雙眉緊皺,神情煩躁,“沒有什麼親事,那是他一廂情願,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嫁給他。”
香繡小心翼翼地看着宋箬溪,“那姑娘在生什麼氣呢?”
“我沒有生氣。”宋箬溪雙頭抱着頭,胡亂地拽着秀髮,“我只是在想去哪裡找個可以嫁的男人?”
香繡微怔,眼珠轉了轉,接過香草遞來的蒲扇,邊扇風,邊笑問道:“姑娘想嫁個什麼樣的人?”
“紅塵衆生,只願一人,若水三千,只取一瓢。君若不離不棄,吾願生死相依。”宋箬溪幽幽地嘆了口氣,“我別得都不求,只想嫁給一心一意待我,不會納妾的男人。”
香繡嘆了口氣,姑娘的要求太苛刻了,自古以來,那個男人不是妻妾成羣,就是農夫多打了三鬥穀子,還想納房小妾暖牀,更何況是有權有勢的男人。
“好煩,不說了,我到牀上躺會。”宋箬溪全身無力地走到裡間,躺在牀上發呆。
香草怕她熱,拿着蒲扇跟着進去爲她扇風。
屋頂,一個停留已久的紫色的身影疾速離去,束髮的白玉簪映着陽光,散發出瑩瑩的光澤。
深藍的天穹下,羣峰肅靜,掩映在如水月光裡的淨蓮寺寧靜恬淡,輕風拂過,松濤聲時有時無,宋箬溪無事,坐在院子裡小憩納涼。
“吱”地一聲,虛掩的門被慧謹推開,她走了進來,“靜塵。”
“師父。”宋箬溪起身相迎,“您怎麼來了?”
慧謹微微淺笑,在椅子上坐下,待香草送上茶水退下後,問道:“靜塵,安隅的兒子爲何而來,你可知道?”
“他來探望他的母親。”
“這是其一,還有其二,你可知道?”
宋箬溪茫然搖頭。
“他是爲你而來。”慧謹語出驚人。
“啊?”宋箬溪愕然,“這不可能!”
慧謹擡頭看着夜空,緩緩道:“安隅想讓他娶你爲妻。”
宋箬溪瞠目結舌,安姨什麼時候起了這個心思的?她怎麼沒有覺察到?
“靜塵,你命帶桃花,雖伴着青燈古佛,唸經打坐數年,然終斷不了這紅塵的牽絆,要再踏入俗世。”
“師父,等等,您讓我消化一下這句話。”宋箬溪蹙眉想了想,“師父,我命中帶得是桃花劫,對不對?”
慧謹口頌佛號,撥弄手中的念珠,道:“凡事皆有定數,不要問是劫是緣。”
宋箬溪眸光轉了轉,問道:“師父,與我有姻緣的人是誰?”
“靜塵,爲師已經告訴過你,你的宿命已改,爲師也推算不出你的姻緣,一切都要看你自己意願。”
“既然我宿命已改,爲什麼師父還能看出我命帶桃花?”宋箬溪指出慧謹話中的漏洞。
“宿命引你來此,你既已來,改了命格,爲師就再也推算不出。”慧謹垂瞼道。
原來是這樣,宋箬溪蹙眉嘆氣,突然眼中一亮,“師父,我的意願是剃度出家。”
慧謹搖了搖頭,“佛門不是逃避的地方,你佛緣雖深,悟性雖高,可是塵緣未了,尚沒有大徹大悟,縱使爲師爲你剃度出家,到時候,你依舊會還俗。”
“不會,我一定在寺中,跟隨師父好好修行,參禪悟道,早日得成正果,去往西方極樂世界。”宋箬溪表情認真,與其嫁給骯髒的男人,跟他的那些女人爭得頭破血流,她寧願呆在寺中當尼姑,落得清靜。
慧謹從寬大的衣袖裡拿出一卷書,遞給她,“你先看完這本寺規再決定是否要剃度出家。”
家有家法,寺有寺規,只是宋箬溪在寺中住了幾年,除了遵守“過午不食”這條規矩,其他的規矩,慧謹沒說,宋箬溪也沒問,自然就更談不上遵守了。今天慧謹突然拿出寺規來,宋箬溪就知道,慧謹是要讓她知難而退。
在寺中,宋箬溪忙着學習,和寺中的諸位大小尼姑接觸的並不多,對寺規並不是很瞭解,但是慧謹拿寺規來讓她打消出家的念頭,可見寺規的嚴苛,但是還沒了解寺規,就放棄,只怕慧謹會笑話她,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了書。
慧謹微微一笑,起身,出門自去。
宋箬溪拿着書回房,翻開第一頁,上面寫着:“佛制戒律,祖訂清規,使學者七支四儀,苜所守法也。希全寺上下,嚴格遵守。”
第二頁是寺中第一任主持寫的:“不聽是非,不傳是非;不說是非,不生是非;持戒守規,和合大衆;禁閒雜語,行正大方;精進唸佛,老實做事;恭敬三寶,愛護常住;坐臥有禮,不譏他過;常懷慈愛憐惜衆生;謹守修行,往生淨土。”
第三頁是滿滿的小楷字,隨意地一翻,就發現要遵守的規矩真是多如牛毛,共住規約、唸佛堂規約、客堂規約、庫房規約、班首規約、維那規約、戒律堂規約、僧值規約……
看得宋箬溪頭暈目眩,最讓她頭痛是衆尼一日行止細則:“每早聞四板即起,穿衣整齊,被條理順,帳子掛起,小圊後回堂,本位掛腿子坐。煞四板,聽三椎叫香……”
連敲幾下木魚,念幾聲佛號,何時上香都有精細的規定,不能錯絲毫半分。宋箬溪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這佛門中的清規戒律比世俗的規矩還要讓人難以忍受。
得,不就是嫁人,不就是嫁給有很多女人的男人,沒什麼大不了得,咬咬牙,閉着眼睛,就這樣稀裡糊塗的過一輩子算了!宋箬溪放棄當尼姑的打算,把書合上,打了個呵欠,擡頭問道:“香繡,什麼時辰了?”
“姑娘,快子時了。”香繡揉着眼睛走進來,“姑娘,你書看完了?”
“差不多看完了,不看還好些,看了,讓我絕望到極點。”宋箬溪心煩意躁,揮揮手,“睡覺睡覺。”
香繡見宋箬溪臉色不好,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今日時辰已晚,明天再找機會勸姑娘。
在寺中住了這麼多年,宋箬溪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今天難得這麼晚才上牀睡覺,頭一沾枕頭,眼瞼就沉沉地闔上,很快睡着了。
夏季夜短,天早早就亮了。晚睡的宋箬溪並沒有晚起,生理時鐘讓她準時起牀,只是精神有點不濟,一直犯困打呵欠。
“咚咚咚”木門被人叩響,在院子裡打掃地香草放下掃帚,去開門,打下看到外面站着一個陌生男子,下意識地要把門關上。
“香草,他是來找我的。”宋箬溪洗漱完畢,走出門來,剛好看到門口那道秋香色的身影,忙道。
香草把門又打開,陸綮顏沒有走進來,站在門外,問道:“今天不去練笛?”
“去。”宋箬溪說着往門口走去。
兩人又是一前一後,相隔三步的距離,出了山門,向左拐,沿着山路往上爬。宋箬溪知道他來此的原因,面對他時,多了有幾分尷尬和矜持,不願主動開口說話。
陸綮顏一向沉默寡言,昨天能主動開口說話,已是極不容易的事,再者,他素來不近女色,不知道要跟宋箬溪說什麼好,唯有揹着手跟在她身後。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了那塊巨石邊,宋箬溪爬上去盤腿坐着。陸綮顏沒有跟着爬上去,站在下面,靜靜地凝視着她的背影。她依舊穿着寬大的布衣僧袍,柔順的長髮沒有挽髻,用一條淡藍色的絲帶束着,披散至腰間,顯得十分素雅恬靜。
“你不上來坐坐嗎?”宋箬溪回頭問道。
“不合禮數。”陸綮顏有意試探。
宋箬溪微怔,輕嗤一聲,道:“要講禮數,你就不該一大早去我院子找我,更不該跟我來爬山。”
話音剛落,陸綮顏已跳上巨石,撩起錦袍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盤腿坐下。宋箬溪撇撇嘴,挑眉促狹地問道:“你不是說不合禮數,怎麼又上來了?”
“站累了。”
宋箬溪微愕,他這是在耍冷幽默嗎?
天空一汪純藍,象是被水洗過一般,不見絲毫雜質,絲絲白雲浮在空中,兩人在巨石上安靜地坐了一會,陸綮顏取出玉簫,問道:“合奏一首?”
“好。”宋箬溪也取出玉笛。
陸綮顏淨玉簫舉到脣邊,簫聲緩緩響起,是一曲感秋懷人的《玉京秋》。(注)
煙水闊。高林弄殘照,晚蜩悽切。碧砧度韻,銀牀飄葉。衣溼桐陰露冷,採涼花,時賦秋雪。嘆輕別,一襟幽事,砌蛩能說。客思吟商還怯。怨歌長、瓊壺暗缺。翠扇恩疏,紅衣香褪,翻成消歇。玉骨西風,恨最恨、閒卻新涼時節。楚簫咽,誰倚西樓淡月。
宋箬溪蹙了蹙眉,他好好的吹這麼悲涼的曲子做什麼?眸色忽沉,似想到了什麼,微微垂下眼瞼,橫笛在脣邊,笛聲伴着簫聲,曲調跌宕起伏,樂聲哀怨惆悵、悽楚纏綿。
只覺得煙雲浩渺,秋水遼闊,高林蔽日,蒼茫空遠,似看到西樓上有人憑倚欄邊,在側耳傾聽,身上披着一層淡月。笛韻低幽婉轉,簫聲悲咽悽愴,悠悠傳來,融洽得渾然一體,契合得妙到極致。
在遠處有一個紫色的身影在默默地注視着他們,待曲終,才緩緩轉身離去,頎長的身影消失在綠蔭之間。
宋箬溪放下玉笛,淡然道:“那只是安姨的意思,你與她說清楚你的意思,她是不會強迫你的。”
陸綮顏一愣,道:“你誤會了。”
“嗯?”宋箬溪挑眉,目露疑問。
“曲意非我意。”
“那你爲什麼要選此曲吹奏?”宋箬溪不信。
“試你的笛藝。”
宋箬溪愣了一下,無語地斜睨他。
“靜塵,我願意娶你爲妻,你可願意嫁給我?”陸綮顏問得直接。
宋箬溪愕然,古人不是都很含蓄的嗎?他怎麼可以問得如此直接?結巴地問道:“你爲什麼願意娶我爲妻?”
“我爲什麼不願意?”陸綮顏反問道。
“我們才第二次見面,你根本就不瞭解我的爲人,你不怕我是悍婦妒婦,娶進門後,會弄得家宅不寧嗎?”宋箬溪沉聲問道。
“你的性格,娘很清楚。”陸綮顏相信安隅的眼光。
宋箬溪嗤笑道:“安姨看到的都是我好的一面,我壞的一面,安姨不知道。”
“壞的一面?”陸綮顏眉梢微動,“你說來聽聽。”
“我善妒,娶我的男人,不可以納妾,終身只有我一人。”別的就不提了,宋箬溪單挑男人最不能接受地說。
“我不是他。”陸綮顏停頓了一下,“我不會被女色所迷,更不會納妾。”
宋箬溪眸光微轉,抿了抿脣,道:“我對你一點都不瞭解,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
“你想知道什麼?”
“你脾氣好不好?你是什麼職業?你的收入是多少?家裡有沒有住房?”幾個問題一問出口,宋箬溪表情古怪,她怎麼有種在相親的感覺?
“無官無職,有田有店。”陸綮顏回答得很簡潔,只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沒有回答第一個問題。
“你打不打女人?有沒有飲酒、賭博之類的不良嗜好?”反正該問的不該問都已經問出口,宋箬溪索性繼續問下去。
“我不打女人,也沒有那些不良嗜好。”
宋箬溪低頭,眸光閃爍不定,沉吟良久,擡頭看着他,慎重地道:“陸綮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又言而有信地話,我可以考慮嫁給你。”
這個答案,有點出乎陸綮顏意料之外,轉念想到宋箬溪能直言說出她善妒,說這些話也就不奇怪了,她不象尋常的閨閣女子那般造作扭捏,這樣纔好,有什麼話直接說出來,省得猜來猜去,清冷的眸中帶着淡淡的笑意,“你要好好考慮。”
“我會的。”宋箬溪嫣然一笑,擡眸看看天,“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宋箬溪的心情顯然比來時要好,腳步輕盈,哼着小曲。陸綮顏照舊揹着手悠然自在的跟在她身後,薄脣微微上揚,一向冷漠的臉上面色柔和。
“安姨,蠶娘,我們來了!”進到小院,從柏樹下鑽過去,宋箬溪揚聲喊道。
蠶娘聞聲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笑道:“少爺,姑娘。”
“蠶娘,今天早齋吃什麼?”宋箬溪偏頭問道。
“今天的早齋有小米粥、蓮藕糕、芋糰子和姑娘你喜歡吃的卷子,姑娘帶少爺去偏房坐,奴婢這就去把早齋送上來。”
“娘不一起用?”陸綮顏聽房內的木魚聲沒有停下來,問道。
蠶娘笑道:“居士已經用過了。”
宋箬溪帶陸綮顏去偏房坐下,等了一會,蠶娘提着食盒進來,把小米粥和糕點端出來擺好,躬身行禮道:“少爺,姑娘,請慢用。”
兩人用過早齋,安隅還沒念完經。兩人畢竟不是太熟,這樣面對面地枯坐着,不免感有些尷尬,宋箬溪想了想,找了個話題道:“綮顏,你跟我說說江湖上的事,好不好?”
“恩怨即是江湖,有恩怨就有血腥,江湖上的事不適合你聽。”陸綮顏淡然道。
“可是我聽人說俠義亦是江湖,有俠義就有正道,那些打打殺殺的事,你不願說出來嚇我,你可以選些不血腥的講給我聽。”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宋箬溪已經發現陸綮顏惜字如金,既然考慮要嫁給他,她可不想嫁個悶葫蘆,爲免將來只能自言自語,象個瘋婆子似的,因此必須要讓他多開口說話才行。
“不血腥的事。”陸綮顏凝眸想了想,“這件事大約發生在三年前,臨近西疆的五嶺府木岢鎮一帶盜賊猖獗,搶奪來往行人的財物。”
“沒想到太平盛世,還有盜賊橫行,當地的官府難道就不管嗎?”宋箬溪憤然問道。
“五嶺到處都高山密林,盜賊竄入林中,就蹤跡難尋。官府曾派人捉拿,卻損兵折將,無功而還。”
“後來呢?”宋箬溪追問道。
“朝中有人獻策,說可以請善用飛鏢的聖僧覺明大師幫忙緝拿。於是皇上就派大臣去甘露寺請聖僧。”
“大師願意下山幫忙嗎?事情後來怎麼樣了?你快說呀!”宋箬溪着急地催促着。
“你莫急,聽我慢慢說。”陸綮顏薄脣微微上勾,兩人要過一輩,總要有話題聊才行,她既然喜歡聽江湖上的事,他說給她聽又有何妨?“聖僧年事已高,不便親自出手,決定派弟子下山爲民除害。爲選出合適的人選,聖僧就讓幾名弟子比試射飛鏢。靶子是一個稻草人,擺放在一百步遠的地方。有個弟子分別擊中稻草人的手腕和腳腕,有個分別擊中稻草人的胸口和咽喉。大多弟子都以爲會是擊中胸口和咽喉的那位弟子下山,只有聖僧暮年收的俗家弟子鄴疏華說應是擊中手腕和腳腕的弟子下山。而聖僧也果真選了擊中手腕腳腕的弟子。衆弟子不解。聖僧讓鄴疏華爲他們解惑。鄴疏華道:‘出家人以慈悲爲懷,盜賊也分主犯從犯慣犯新犯,怎能一概而論,趕盡殺絕?如果不分青紅皁白都一鏢射死,豈不是太殘忍了?我佛慈悲,應給他們迷途知返的機會。’聖僧含笑頷首。這件事傳揚出去,那些盜賊不等那位師父到達木岢鎮,就收拾東西前往寺廟請罪,有的更是放下屠刀,剃度出家。”
“這件事不但不血腥,還有佛經禪理在其中,你說得很好,我喜歡聽。”宋箬溪笑彎了雙眸,孺子可教,不枉她循循善誘。
“顏兒在說什麼故事,娘也想聽聽。”安隅笑着走了進去。
“娘(安姨)。”兩人起身道。
“坐下說話。”安隅擇了張圓凳坐,笑盈盈地道。
這日,在宋箬溪和安隅的刻意引導下,陸綮顏所說的話要比他平時數月說的話還要多。只是他說的故事皆是別人的,與他本人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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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架空,此處借用南宋周密的《玉京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