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最終章
夏日,燕昕與燕晞總是喜歡到離他們的家不算太遠的這條小溪流裡洗身,往水深的地方去,則就可以鳧水。
司季夏亦是如此,只不過他從不與兩個兒子一道兒前來洗身,總是等他們洗回去了,他再來。
因爲他不想讓兩個孩子看到他的身子。
是以當司季夏臂彎裡掛着乾淨的衣裳出現在小溪流邊時,燕昕與燕晞都愣住了。
“我與你們一道洗,你們可介意?”司季夏將臂彎裡掛着的衣裳放在岸邊乾淨的碎石上,笑得溫和地問溪水裡正怔怔看着他的燕昕和燕晞。
“當然不介意!”燕昕激動得立刻從水裡蹦出來,一蹦就蹦到了司季夏面前,更是激動得一把就抱住了司季夏,興奮道,“爹可是從來都不與我們一塊兒洗身的!”
“怕是嚇着你們。”司季夏語氣溫和。
“爹你這麼說,娘可是會揍我們的。”燕昕笑眯眯的,一邊已伸手去幫司季夏解腰帶,“我幫爹脫衣裳!”
“不用了,我自己來便行。”
燕昕沒有執意,只是又走進了溪水裡,等着司季夏。
而後他與燕晞一齊背過了身去,不看司季夏。
因爲他們知,他們的爹爹,定不願他們這般看着他,看着他不完整的身子。
他們小時就在想過,爲何他們的爹爹和別人不一樣,爲何他們的爹爹沒有右臂,他們也問過,然後被孃親罰跪下。
那一次,他們看見娘哭了。
自那之後,他們不再問這個問題。
但他們從不覺得他們的爹不完整,因爲他們覺得他們的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
可當燕昕與燕晞看到司季夏身子時,看到他那殘缺了右臂的肩膀時,他們還是震驚了,心疼了。
他們從未想過,這總是將他們捧在手心裡疼着護着的爹,右肩……竟會是這般模樣。
燕晞小心翼翼地擡起手,微顫着手碰上司季夏右肩上的那些冷硬的槓鉚釘,輕聲着問:“爹,可還覺得疼?”
司季夏在水裡坐得腰桿筆直,因爲除了冬暖故,他還從未讓誰人這般看過他的右肩,更何況還是他最疼愛的兩個兒子。
他不適應,他心中甚至有些不安。
擔憂兩個孩子會厭惡他的這般模樣。
在聽到燕晞這般小心翼翼地問他時,他心中的不安隨即消散不見,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早就不疼了,不用爲我擔心。”
燕昕在這時忽從他背後抱住他,笑道:“爹,今天由我代娘爲爹搓背洗頭怎麼樣!?”
“那就先謝謝阿昕了。”司季夏笑得溫柔。
“謝什麼咯,我們和爹是父子嘛,伺候爹是應該的。”燕昕也在笑,可他的眼睛在看司季夏的右肩。
他的眼裡有心疼。
只聽司季夏柔聲道:“那阿昕和阿晞可要爹幫你們洗頭?爹好似已經許久沒有幫你們洗頭了。”
“我要!”燕昕立刻道。
“我也要。”一如小時候一般,燕晞總會慢燕昕一步,卻也總會和燕昕一樣。
“好。”司季夏笑得更溫柔了。
“爹從小便沒了這右臂,身子也不好,弱冠之前還不知自己這條命還能活多少個年頭。”這是司季夏第一次和兩個孩子說自己的事情,他說,燕昕與燕晞便認真聽,“後來遇到了你們娘,才覺自己還能活下去。”
“爲何?”燕昕並未細思司季夏的話,聽着覺得不解,張口便問。
然回答他的卻不是司季夏,而是燕晞。
只聽燕晞道:“可是爲了娘?”
“嗯。”司季夏微微點了點頭,“我若死了,便無人陪着她了,我若不在,誰人來替我憐惜她保護她。”
司季夏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覺着也看到了冬暖故的倒影。
她就在他身邊,對着他笑,笑她傻木頭。
她在,那他便也一直在。
陪着她,護着她。
她就是他活下來的理由與勇氣。
“那——”燕昕在司季夏身後爲他捏着肩,忽然好奇地問道,“爹和我們說說爹和娘是如何認識的唄?好不好啊爹?爹爹爹爹爹?”
燕昕邊問也還邊搖晃着司季夏。
司季夏被燕昕這般搖晃着也不惱,反是淺笑道:“好。”
“你們娘嫁給我的那時候,我將將及弱冠之年,因爲身殘體弱,並無人願意將女兒嫁與我,是以遲遲都未有娶妻,是你們娘自己願意嫁給我的,那時讓我異常震驚。”這也是司季夏第一次對人說出自己與冬暖故是如何相識的。
這般一說,他不禁莞爾,他與阿暖成婚至今,已經有快十八個年頭。
“那是那些個男男女女沒眼光!爹這麼好,他們居然瞧不上!”燕昕憤憤不平,“還是我們娘有眼光,逮到了爹這麼個大寶貝!你說是不是啊爹?”
燕昕說着,又笑眯眯地從司季夏身後趴到了他的背上,“大寶貝”這麼個詞來形容司季夏,讓司季夏好一陣尷尬。
偏偏燕晞也在這時候笑問司季夏道:“那爹娶到孃的時候是什麼心情?爹是不是很激動很歡喜?”
“那肯定是絕對是!”燕晞的話音才落,燕昕便笑呵呵地接了話,“爹那時候肯定高興得不得了!而且照我看哪,依爹的性子,當時肯定來孃的手都不敢碰一碰!”
“爹,我猜得
“爹,我猜得對不對?”
“……”司季夏更爲尷尬,雙頰有些緋紅。
燕晞笑意更濃了,“哥,你肯定猜對了,爹的臉都赧紅了。”
司季夏沒有否認,只是無奈笑道:“你們兩個孩子也就知道打趣爹了,可敢打趣你們娘試試?”
“不敢。”燕晞立刻道。
“纔不要!”燕昕反應比較強烈,“娘太兇,要是打趣娘,娘豈不是要收了我們的皮?爹可就不一樣了,爹可好,不會打我們也不會罵我們的。”
燕昕笑得一臉得意。
“難怪你們娘說我把你們給慣壞了,看來也倒真是的。”司季夏只是無奈地笑着。
“娘胡說,我和阿晞不還長得好好的嘛?”燕昕又開始繼續晃司季夏的肩膀,“爹繼續和我們說你和孃的事情吧!看看爹是怎麼把凶煞煞的娘給馴服的!”
“……你這孩子。”司季夏笑得更無奈了,“你們娘何曾兇過了?”
“那是娘沒有對爹兇而已!娘對爹呀,可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哪裡還捨得對爹兇。”燕昕哼哼聲。
“噗……”燕晞忍不住笑出了聲,不得不承認燕昕說的真真是事實。
“……”司季夏無言以對。
“不過爹啊,話說回來,爹你要是連孃的手都不敢碰的話,那我和阿晞是怎麼來的?莫不成是娘把爹給——”
“阿昕。”司季夏在燕昕那放在他肩上的手背上輕輕拍了一板,打斷了燕昕的話,無奈到了極點道,“這話哪裡學來的,可又是你們大伯教你的?”
“爹就是聰明!”燕昕也不怕司季夏斥責,繼續道,“大伯說了,我和阿晞是年紀該知曉些什麼男女情愛的事情了,讓爹當是教教我和阿晞了。”
“……你大伯是你師父,怎的他不教你?”司季夏有一種想要即刻衝下山找冰刃打一架的衝動。
“大伯說爹先教,爹教不夠的他再補教。”
“……”司季夏甚至能想到冰刃說這話時翹着腿喝着酒的得意模樣,他可真是後悔把阿昕放給那個一千兩兄來教。
於是這個傍晚,司季夏被燕昕與燕晞這兄弟倆鬧得頻頻尷尬,無奈至極。
然他並未問燕晞任何話,亦未有問燕昕。
只是在走回籬笆小院時,他擡手在燕晞頭上輕輕揉了揉,慈愛道:“若是心裡有事,隨時可以找爹說,別悶在心裡。”
司季夏說完,也不等燕晞說話,便轉身朝廚房走了去。
燕昕催燕晞趕緊把衣裳晾了,也跟在司季夏身後進了廚房。
這頓晚飯,燕昕足足吃了六十個餃子,吃的時候誇讚冬暖故手藝好,吃完的時候轉身就對司季夏和燕晞悄悄說他這可是昧着良心說了假話,惹得司季夏又是無奈一笑。
入了夜,燕昕與燕晞回了屋睡,冬暖故也與司季夏回了屋睡,可冬暖故遲遲睡不着,翻來覆去後趴到了司季夏身上,擰着眉問他道:“傻木頭,你今日究竟有沒有問阿晞那孩子藏了什麼心事?”
“阿暖都說是心事了,又怎是問問就會說的嗯?”司季夏將手環在冬暖故肩上,輕輕摟着她。
“怎麼聽着像是你什麼都沒問一樣。”冬暖故將眉心擰得更緊,“什麼都沒問,又怎在那兒呆那麼久,呆了一個時辰,都能將身上的皮給洗掉了。”
“不告訴阿暖。”司季夏輕輕一笑。
“你——”冬暖故正要再說話,司季夏微微弓起脖子,吻上了她的脣,同時抱着她翻了個身,將她輕壓在身下,這才離開她的脣,柔聲道,“孩子們大了,總要給他們留些心事,當說時他們自會與你我說,若總是去問,怕他們會心生不安。”
冬暖故稍稍沉默,而後才微微點了點頭,贊同道:“也是,那便聽平安的了,好了,時辰不早,躺好了,該睡了,明日你還要早起到鎮上去看看冰刃兄。”
奈何司季夏不動,冬暖故便輕輕推了推他。
誰知司季夏非但沒有鬆開她,反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輕輕吻上了她的眉心,溫柔道:“阿暖,你嫁給我快十八年了。”
冬暖故微怔,而後也笑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沒什麼。”司季夏的吻由她的眉心落到了鼻尖,聲音更溫柔了,“想你了而已。”
司季夏說完,也不等冬暖故說什麼,便又吻上了她的脣。
吻着吻着,便又吻出一室旖旎。
這邊屋子裡,燕昕早已入夢,唯有燕晞還在睜着眼,看着窗外的銀月,直到天將明,他才漸漸入睡。
一連下來的好幾日,燕晞什麼都未有與司季夏說,燕昕亦如此,司季夏與冬暖故也沒有問他們什麼,日子又回到了他們沒有去往北霜國之前那般,白日裡他們習書練身,燕昕不時往山下跑,與冰刃學劍,燕晞則是時常入到深山裡,摘取草藥回來研習。
直到一個月後的夜晚,燕晞睡下後又起身來,纔出屋便瞧見司季夏坐在堂屋裡。
“爹……”
“睡不着?”司季夏語氣溫和,“可要與爹到院子裡坐坐?”
燕晞有片刻遲疑,而後點了點頭,跟着司季夏到了院子裡,坐在了院中的竹凳上。
屋裡的冬暖故本微推開窗戶看着院中情況,見着他們父子倆坐下,這才輕輕一笑,將窗戶掩了起來。
可燕晞坐下
可燕晞坐下後卻又沉默着,低着頭,坐得筆直。
“阿晞,爹說過,若是有心事,隨時可找爹說,瞧你自回來至今,總有些魂不守舍的,可是有心事?”司季夏從廚房裡拿出兩碗溫水,遞了一碗給燕晞,柔聲道,“可介意與爹說說?”
“爹,我……”燕晞捧着司季夏遞給他的碗,欲言又止,似乎是很難以啓齒的話一般,“我……”
司季夏不催他,只是神色溫和地看着他而已。
“爹,我……”只見燕晞低下頭,好似像說什麼極爲羞恥的事情一般,艱難道,“我好似,好似喜歡上了一個姑娘!”
燕晞說完,將頭垂得更低了,根本就不敢看司季夏,生怕司季夏會責罵他似的。
他本是不能確定自己心裡這種感覺,可自回來到今日,姑娘的一顰一笑總會出現在他眼前,便是他睡着了入了夢,也會在夢裡見到姑娘。
他以爲他是瘋了。
可今日他在深山裡睡過去時又夢見了姑娘,醒來時他忽然想到了爹在說到爹與孃的事情時說過的一句話。
因爲喜歡,所以才總會念着她,纔會不由自主地想着她。
因爲喜歡,所以纔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而他,正是如此。
他的心,放不下姑娘。
他想要再見她一面,以確定自己這些日子來的胡思亂想。
只是不知……爹孃是否會認同他。
“原來我們阿晞有了心儀的姑娘。”燕晞在不安,司季夏卻依舊溫柔,不驚不詫,反是更爲溫柔道,“不知是怎樣的姑娘,可介意告訴爹?”
燕晞驚愕地擡頭,怔怔地看着司季夏,訥訥道:“爹,你……不罵我?”
“爲何要罵你?”司季夏淺笑着反問。
“我……”
“你的事情,你大伯早已告訴我了。”司季夏道得溫和,燕晞更是震驚,震驚他既早已知道爲何遲遲不問他一句,只聽司季夏接着道,“你若是還不能確定自己心中的情感,你若是想要再見那位姑娘一面,何不再到遊城走一遭?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屆時你瞧清了,你當如何選擇,也不會再有現下的困惑遲疑。”
“爹讓我去?”燕晞不可置信。
司季夏將手中的陶碗放下,站起身,將手搭在燕晞肩上,輕輕拍了拍,慈和道:“你已經長大了,該面對的總要面對,想去便去,不管你做何決定,爹孃都支持你。”
燕晞愣愣,而後站起身,抱住了司季夏,一如小時候抱着他撒嬌一樣,笑了起來,開心道:“謝謝爹。”
司季夏拍拍他的背,“路上照顧好自己便是。”
“嗯!”燕晞用力點點頭。
翌日。
天明時分,這山上的籬笆小院裡已有了炊煙。
燕昕與司季夏正在廚房裡準備早飯,冬暖故則是在屋裡給燕晞收拾包袱。
冬暖故未讓燕晞插手,只是讓他坐在一旁。
燕晞看着冬暖故的背影,心裡只覺溫暖,不由喚她一聲,“娘。”
冬暖故轉過身來,伸出食指在他額上輕輕點了點,佯裝斥責道:“心裡藏着人也不與娘說。”
燕晞則是笑道:“娘,阿晞知錯了。”
見着他笑,冬暖故便也笑了,拍拍他的肩,道:“好了,自己去把包袱繫好,我去看看你哥給你燒好早飯沒有。”
“好,娘。”
冬暖故出了屋去,然她才走出堂屋,竟又退了回去,回到燕晞與燕昕那屋,拿過燕晞手裡正繫着的包袱,道:“我來系,你自己去看看你哥燒好了早飯未有。”
燕晞不覺有他,點點頭,出了屋去。
而當他的腳步才跨出堂屋的門檻時,他整個人即刻愣在了那兒,微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院子外的方向。
少頃,他卻笑了,歡愉卻又不知所措的模樣。
因爲院子外的桃樹下此時正站着一位怯生生的姑娘。
一位身穿淺綠色衣裳然渾身髒兮兮卻有着一雙好似江南煙雨般眼眸的美麗姑娘。
------題外話------
番外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
沒有寫到的內容,姑娘們可自行腦補,本人說過的,本人寫文沒有事無鉅細都交代的習慣,留點空餘來想象也未嘗不錯。
阿暖和阿季以及本文所有人的故事就此畫上最終句號了,若是有緣,就在本人的新文《絕品貴妻》中相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