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嵇釋所願,千巉嶺別後的十日,穰亙夕來到了白光城。
闕國作爲第三言,對這場戰爭沒有任何形式的參與,與雲國的外交亦一向良好。闕王致函雲王:本國二公主與左丘家主素有交誼,時聞左丘一族遭逢變故,欲親往白光城探望。
雲王慨然準允。
一國公主駕臨,白光城自然是報以盛禮,城中諸將依照軍銜,列隊相迎。然而,並不見主帥身影。
舉眸掃視良久,闕國二公主笑容不變,“請問,爲何不見左丘元帥?”
受命暫轄軍務的陽開抱拳道:“公主見諒,元帥近來爲家中鉅變茶飯不思,悲痛難抑,爲免失禮於公主,特命末將前來迎接。”
穰亙夕面抹憐惜,道:“本公主正是爲了安慰故友而來,帶本公主去見他罷。”
“公主……”
“公主以金枝玉葉之尊到訪,我等焉能失了邦交之禮?”龐重斥道,“陽將軍速領公主去見元帥。”
陽開遲疑:“可是,元帥吩咐……”
“公主乃王上的貴賓,莫非陽將軍只知有元帥,不知有王上?”
“……末將不敢!”誰擔得起如此罪名?“末將爲公主帶路就是。”
左丘無儔的住所距離帥府大門極近,是身爲主帥者爲了出行便利特地在前院選擇的一處普通廂房。但畢竟是主帥寢室,門前左右各有侍衛警立。
“請通報,闕國公主殿下來探望元帥。”
“陽將軍……”侍衛滿面犯難之色,“元帥昨夜一夜未眠,這會兒剛剛睡下……”
穰亙夕噙一抹豔麗淺笑,輕邁窈窕細步,走到門前緩舉皓腕,輕叩門環,鶯聲道:“左丘家主,亙夕來訪,還請賜見。”
門前兩侍衛面面相覷。
“左丘家主,亙夕聽說左丘家主的家中出了事,特地懇求父王恩准亙夕出門,若是左丘家主不能賜見,亙夕便無顏見家中父老了呢。”
短暫的靜寂後,室內有聲出應:“有請公主暫到偏閣稍侯,左丘無儔隨後就到。”
言出必行,闕國二公主偏閣落座,一盞茶才沾了脣,左丘無儔即踏進門來,黑袍曳地一身冷索。
“公主遠道而來,左丘無儔失禮了。”
穰亙夕福了福,落落大方道:“我既然是來看朋友的,就沒打算拘泥俗禮,倒是左丘家主,要保重身體纔好。”
“多謝。”
“唉。”二公主嘆息,“看來左丘家主並沒有把亙夕當成朋友。”
“這話怎麼說?”
“若是朋友,還需要這個‘謝’字麼?”
左丘無儔神色寡淡:“公主與左丘無儔也的確不是朋友。“
穰亙夕面顏一僵。
“公主遠涉千里來到這塞外荒城,應該不僅是爲了賣弄外交辭令,請直說無妨。”
……這個人,這個人……欺人太甚!二公主力持鎮定,纔沒讓自己地羞惱下奪門而出,“左丘家主爲了一位愛婢,曾到過闕國,可有此事?”
左丘無儔眉梢動了動,沒有說話。
“前些時候本公主遇着了左丘家主的這位愛婢。”穰亙夕不去看對面男人的表情,徑自道來,“巧得是,這位越國的細作,竟與赫國的公子、樑國的公主同時出現,同爲逃亡中的細作,天涯淪落人的相互扶持,別有情趣呢。”
左丘無儔面凝如冰,語聲輕柔:“公主的時間很多麼?”
“……公主有一點一定要記得,你中意的男人並沒有中意你,在他面前,公主不具任何主導的優勢。而左丘無儔更不是一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面對他,公主要有足夠的沉穩大氣……”
若非事先接受過靜王世子的特訓,穰亙夕此刻怕早已羞憤難忍:只不過是芳心錯付,
何苦自找上門來討這個屈辱?
“左丘家主不像是一個如此沒有耐心的人,聽完本公主的話再下定論不遲。”她刻意笑得縹緲無根,更將眸光投向遠方,放得遙遠無垠,“左丘家主的這位愛婢在闕國期間,得我長姐信任,成爲三公主的貼身侍女,陪同我家三妹前往葉國和親。據我三妹的來信中講,因爲是長姐選出來的,她對那名愛婢也給予了全付的信賴,沒有做任何防備。便是在那樣的情形下,她也同長姐一般着了算計,被左丘家主的那名愛婢竊取了葉國太子書房內的機密要件。”
夏季的微風穿過偏閣的軒窗,拂擾了紗簾的清寧,也送來瀰漫於塞外天地間的硝煙氣息,隱隱間,尚有一絲血意的鹹腥。
穰亙夕陡然顫慄。
“發生那等事……”爲了壓抑襲上心頭的莫名恐懼,她迫不及待道,“發生那等事,若非我家長姐巧做斡旋,三妹在葉國的日子必定難以爲繼。如今,葉國已對左丘家主的那位愛婢下達了格殺令。三妹念及初到葉國時主僕間患難與共的情誼,願意給她一絲機會,倘若能夠將那些密件完璧歸趙,或許還有生路。”
“什麼樣的要件,惹得葉國盛怒至斯?”
終於發問了麼?穰亙夕暗鬆口氣。若這個男人一直保持沉默,無以爲繼的是她呢。
“各國的軍防佈置圖。”
“各國?”
“雲、越、原,甚至闕國,都在其中。”
“葉國人這麼能幹麼?”
“原來左丘家主也會被葉國這個老好人的角色蒙了雙眼。”二公主巧笑倩兮,眼波盈動,“赫國公子、樑國公主都是葉國細作,那二位都曾周旋於各國的頂級權貴之間,拿到那些東西,理應不難。”
“如今那些東西皆被扶襄所得?”
“正是如此。”
“公主特地來告訴本帥,期望達到什麼樣的效果?”
“阻止扶襄將那些要件在各國間高價出售。”
左丘無儔目芒乍明乍暗,“如果公主的話屬實,本帥當然會去阻止。”
穰亙夕蛾眉淡舒,“不瞞左丘家主,在來到白光城前,本公主還去了千巉嶺。閣下與靜王世子乃並世雙傑,也只有二位具有應對扶門首席暗衛的實力。至於信與不信,便不是本公主能夠左右的了。”
“公主這話說得極是。”
於是,左丘家主舉世無儔的毒舌功力,再度將二公主的如花笑容成功封印。維持住最後一點風度,二公主道:“本公主告辭。”
“恕不遠送。”
前後僅僅兩個時辰,闕國二公主遠離白光城。
“喬樂,你也算是細作中的佼佼者,認爲闕國公主的話可信幾分?”左丘無儔眸覷一角的喬樂,問。
喬樂嘿嘿一樂,“不管可信幾分,元帥都會去查個究竟,這纔是那位公主的目的。”
“爲了什麼?”
“那便不是咱一個小小的左廷使能揣摩出來的了,高級別的頭腦活動,只能指望元帥。”喬樂喜孜孜道。
腦瓜完善了呢。左丘無儔淡哂:“你的信既已遞到,早些回去支援左風罷。”
喬樂腳底遊移,在地皮上蹭了又蹭,“小的有一句話……想和元帥說,若是說得不當,就請元帥賞小的一通軍棍吃。”
“向本帥借錢?”
……這笑話好冷。喬樂咧了咧嘴算是應場,一手抓牢門框,道:“扶姑娘有蓋世的才華,無論怎樣的男人,妾位都是委屈了她,就算是元帥,也是一樣。”
“嗯?”左丘無儔眯眸。
“扶姑娘如果是男兒,一定會闖出一個天下,一定會是位與元帥一爭高低的一代豪雄。”
“是呢。”他輕嘆,“本帥也慶幸,她是女兒身。”
“只因是女兒,元帥才能遇上。如果您此生沒有遇見扶姑娘,永遠不會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就算沒有絕色容貌也能風化絕代的姑娘罷?像扶姑娘那樣的姑娘,她的才華智慧已是她最華麗的出身,哪還需要什麼名門貴族的門楣?元帥,如果您不想再一次又一次失去,就請元帥將左丘家族家主夫人的位子爲扶姑娘留出。”
濃眉大眼,笑容歡憨,怎麼看,也只是一個普通少年而已。左丘無儔盯着這少年的面孔,晌久不移。
後者一席話後,勇氣耗盡,在主子的審視下,瞳仁飄移,額頭鑽出冷汗。
主子啓脣:“我說你……”
少年緊閉雙眼:“屬下知錯!”
“到賬房,領十兩黃金。”
“啊?”
“領十兩黃金,計在本帥頭上。”他笑道。
如果他心中沒有了定論,少年的話也只會如一粒投入湖面的碎礫,難成氣候。而在當下,卻是一幅墨寶前的最後一筆,堅定了勾畫,完建了輪廓。
感謝那個人兒的絕情罷,一次一次的棄捨,讓他不得不明白,不得不醒悟。
那麼,瞳兒,等着我。
“粵兒,你能來,朕很高興。”
月色半明,投下無邊暗影。那聲傳來時,扶粵命令着自己指尖遠離脆弱掌心,她已不能縱容它來骨肉相殘。
“越王令扶粵好生佩服,竟找得到這處。”
越王?嵇申步出樹影,脣浮淺哂:“怎幾天不見,朕的粵兒就與朕生分起來了?”
“有話直說。”扶粵太瞭解自己,對這個人,她除卻那一份幾乎入魔的情孽,尚有根除不淨的奴性。這個人,幾乎熟知自己的所有弱點,她稍一疏鬆,即會重蹈覆轍,走回原路。但這一趟她若不來,她亦永遠邁不出自己心頭之坎,日復一日陷在胸壑深處的漩渦內打轉,只怕有一日,會將自己滅頂吞噬……
“粵兒作爲一個背叛者,朕沒有對你惡言相向,你亦完全可以大方以對。朕的粵兒,不能永遠不長大是不是?”
嵇申踱步向前,扶粵亦隨之後移身形。此一刻,她胸中寒意凜冽。處於越國邊境的這一處,是他們四使的秘所之一,外觀是一所廢棄的庵堂,四遭滿目荒涼,她爲躲避追殺方隱伏至此,萬萬沒有料到這個人竟能尋上門來。
“扶粵的確是一個背叛者,已遭受到了接二連三的追殺,敢問越王此來,可是來取扶粵性命的?”
“追殺?”嵇申一怔,隨即囅然,“朕一度的確極想殺了你,但夜半枕蓆空冷之際,朕憶起與粵兒的恩愛種種,想起粵兒爲朕帶來的快樂歡愉,不忍吶。”
扶粵逼着自己對上他的眼睛,“要麼動手殺我,要麼放我離去,請速絕斷。”
“要麼……”男人忽然欺近,灼烈的呼吸迫近玉頸,“粵兒不想朕麼?朕可是想煞了粵兒……”
“不要碰我!”扶粵猝爾出指,點向男人胸前重穴。
嵇申足跟滑地,身形後移三尺,“粵兒想殺死朕麼?”
她昂首,“必要時候,會。”
“這樣的粵兒,很新鮮。殺朕,有幾成的把握?”
“何妨一試?”
“粵兒啊不要任性,你還是戀着朕,不是麼?就在方纔,你差點就要沉溺進朕的懷抱。你的顫抖,你的情動,朕再熟悉不過。”嵇申目織柔密情網,似要將眼前女子牢牢籠住,“朕答應你,等四方平定,海內攘寧,你將是唯一可與朕共享天下的女人。”
扶粵冷笑:“好大的誘惑,如果這話我是在五年前聽到,怕是頭破血流粉身碎身也會任你驅使罷?”可悲得是,五年前,縱然他從未說過這樣的話,她已然那樣去做了。
“粵兒……”
“阿粵小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