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迎春三

六十二 迎春 三

天擦了黑,阿福又吃了一餐,瘦肉粥,配着脆脆的醃黃瓜,微酸的,可口清爽。連李信也跟着要吃,張氏也餵了他半碗。一重重的門戶鎖了起來,紫玫端了燈進來,輕聲說:“夫人,要不上炕吧,炕上暖和,坐一會兒消了食便安歇了好。”

阿福點點頭,把外面的厚衣裳脫了,就穿個夾襖上炕靠着大枕頭坐着,紫玫說:“”我和瑞雲兩個上夜,我在裡間她在外間,夫人要茶水要解手都方便。紫玫坐在炕沿上,湊過頭來看:“夫人這是給王爺寫信?”

“嗯……”

阿福的字寫的也算端整,李固看不見,信是得讓別人來念的,所以什麼我想你我晚上睡不踏實之類的話是不能寫的。說了下莊裡的大概,自己一切都好,倒是李信小傢伙的趣事兒着實寫了幾件。雪化冰融,雪下頭的草葉兒已經有了碧綠的顏色,劉潤抱着李信在後院裡轉了一圈兒,居然拔了些野菜回來,一冬沒吃着什麼帶顏色的菜,上上下下都覺得稀罕,涼調的阿福沒吃着,菜糰子是吃着了。

她寫着滿滿一頁紙,提起來吹了吹撣下來,輕輕折起:“明天讓人送去吧。”

紫玫笑着接過去:“夫人不在上面弄點花兒粉兒的一起送去麼?”

阿福白她一眼:“我不弄。”

瑞雲捂着嘴偷笑,李固隨信送花兒來這事莊裡無人不知,阿福又一高興把花兒戴頭上了,這下子——大家取笑不着李固,他不在嘛。就是在,估計敢笑王爺的人也沒有。而阿福一向性子好,不管是做淑人的時候還是成了夫人之後,也沒見打過誰罵過誰訓過誰,所以瑞雲紫玫她們都敢跟她玩笑。

“嫂子。”

阿福擡頭,李馨披着衣裳,掀簾子進來。

“你怎麼來了?”時候可已經不早了。

“我想和嫂子一塊兒睡,說說話……”李馨微微垂下頭:“我一個人……怪悶的。”

阿福心裡跟着一軟,朝炕裡挪挪:“快上來,地下冷。”

李馨坐在她旁邊,嘴角微微揚起,那個笑意顯得很單薄。紫玫拉了一把瑞雲,兩人退到了外間。

簾子放了下來,瑞雲低聲說:“三公主……也怪可憐的,宣夫人和哲皇子一下子都不在了……”

紫玫比她大幾歲,經的多,見的多,心腸也剛硬的多。

沒了母親弟弟也算不得太可憐,畢竟她還是公主,是皇帝的女兒,王爺的妹妹,一樣錦衣玉食的——再怎麼着,也比她們這些奴婢要強。

紫玫低下頭去做針線——只是手微微有些抖。

李馨瘦了整整一圈,阿福也不再揣着明白裝糊塗,拉着她的手輕聲說:“我不會說話,可是你若不保養自己,就要瘦成人乾兒了。”

李馨搖搖頭:“我一閉上眼,就想起以前的事兒。哲弟出生在八月,花園裡的花香氣很濃,我聽到嬰兒的哭聲,覺得心裡那麼高興。母親性子平和,一開始我寫字,彈琵琶,都是母親手把手教我的……我,我實在不相信,皇宮就這麼燒了,母親和弟弟……再也不在這世上了……”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望着空中的某一個點,眼圈是紅的,眼裡卻沒有淚水。

阿福不知道她是痛到了極處哭不出來,還是夜裡躲在被子裡已經把眼淚流乾了。

“想哭就哭吧……”阿福輕輕攬住她:“哭出來,就好了。哭過了,咱的路還得向前走……”

李馨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烏黑的頭髮披散着,阿福能感覺到她的身體繃的緊緊的,然後,肩膀微微抖動。

極度壓抑的哽咽聲,像是受傷的獸,痛到極處才發出來的聲音。

阿福覺得鼻子發酸,一手輕輕拍着她的背,一手抹了下自己的眼眶:“哭吧,哭吧。”

人們常勸解別人,別哭,別哭。可是憋在心裡的創痛,往往會積鬱成疾。

哭出來吧。

讓悲傷淌走,才能給心裡騰出地方,容裝以後的生活,迎接以後的快樂。

“我就是……想着,最後一面也沒有見着。要是我那天晚上沒出宮,和母親弟弟在一起,現在,也不會只剩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我總能聽見阿哲在我耳旁說話,他還是個孩子,我再也不能帶他去放風箏,教他讀書,陪他寫字……母親不讓他喝酒,說他年紀還不夠。他纏過我我也沒答應——早知道……早知道的話,我一定偷偷瞞下來,也讓他喝一回酒……”

阿福拿袖子抹着眼,也說不出話來。

“亂軍裡面,連他們的屍身都不知道上哪裡去尋……母親她,她一輩子不容易,爲着我們姐弟,她隱忍寂寞,晚上一個人對着燈,悶久了,連白日裡都沒有什麼話。前些日子她病的那麼兇,還死死拉着我,不讓我去太后那裡懇求,我卻還是去了……可母親的病卻一直也沒有好起來。我自作聰明,我以爲我是救人,其實是害了母親和哲弟。可是母親她一點兒也沒怪我……他們不該遇到那樣的事,不該這麼早早的就走……撇下我一個人,再也看不見他們,我好想她,想弟弟,可是我找不到他們了,沒有地方能找到……想再說一句話也不行,想讓母親訓我也不能,想再和哲弟一起玩鬧說話也不能夠……”

桌上的燈盞,燭焰靜靜燃燒,燭淚一滴滴的滾落凝結。

阿福想不起宣夫人的樣子,對她的印象很淡漠。

但她是李馨和李哲的好母親。

“嫂子……你說,人死了之後,會到什麼地方去?”

阿福擡起頭,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去轉世投胎了吧?”

“那,我母親,還有哲弟,他們下輩子,說不定還能再做母子吧?哲弟不懂事,要是有母親照看着,才能不闖禍不心慌……”

阿福替她把頭髮撫順:“嗯。你也要好好的,省的他們還要爲你擔心,走的不心安。”

李馨哭的累了,沉沉的睡了過去,眉頭緊皺,眼角猶有未乾的淚痕。阿福躺在那兒卻睡不着。

失去至親,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就算李馨也有上輩子的記憶,是再世爲人,也不代表她對這一世的親人就沒有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宣夫人生她養她愛護她……

阿福想起朱氏,想起死的很早的父親,也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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