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微妙的情境。皇太后薨逝不久,國喪三月,舉國上下都在爲其哀悼。偏偏在這個時候,我得以長跪父母靈位前,一點點將這些年的事情說給他們聽,告訴他們我與芷寒重逢、告訴他們晏家已得以平反、告訴他們姜家倒了。
我相信他們是能聽得到我的話的,故而事無鉅細,都想一件不落地告訴他們。直到婉然在祠堂外催了又催:“娘娘,時候不早了,回吧。”
聽得出她也不想打擾我,但又不得不回宮。我轉頭望去,原來已是夕陽西斜。
又向靈位拜了三拜,我低低道:“父親、母親,阿宸已與芷寒相聚,然兄長與小妹仍不知所蹤。陛下已派人去找,求父母親在天之靈保佑兄長小妹平安回錦都。”
站起身,我又換了新香插上,方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
不需要如此不捨,以後有的是機會回來。我這樣勸慰着自己,遠眺着天邊那一輪橙紅色的圓盤悵然一嘆:“擺駕回宮。”
雖是沒備婕妤儀仗,但僅是隨侍宮人與侍衛加起來也已是浩浩蕩蕩的一支長隊。我透過馬車窗口的紗簾看着沿街紛紛避讓的人們,因是國喪期間,多穿得顏色清素,看不到前兩次宏晅帶我出宮時在街頭見到的五顏六色。
呵,他們是大燕的子民,當然是要爲皇太后戴孝的,無論姜家對大燕做過什麼、是如何的臭名昭著。莫說是他們,就是宏晅,目下也是在爲她服喪的,儘管在她活着的時候他們就已是形如水火。
手撫上腕上的一條南紅釧子,每一顆都是精挑細選的大紅色,顏色正得灼目。這當然是不符國喪的規矩,我特意裝在隨身荷包中帶出來了,進了晏家才帶上。
沉冤昭雪,這是我晏家大喜的日子,我纔不管皇太后如何、姜家又如何。晏家蕭條了這麼多年,該見點兒喜氣的時候必須要見到。
駕車的宦官一喝,馬車驟然一停。我微微一愣,未動聲色地兀自端坐着。片刻,林晉在外道:“娘娘,是驃騎將軍車駕。”
乍然聽到這個人,我不禁心裡“咯噔”一聲,但想來並不是有意擋下,只是坊間的道路不夠寬敞罷了。微一沉氣,吩咐道:“退到巷口去,讓將軍先過。”
“豈敢讓娘娘讓路。”霍寧語中帶笑,遠遠傳來,轉而聽他吩咐車伕道,“速退出去,讓婕妤娘娘先走。”
那邊車伕應了一聲“諾”,我便笑道:“另夫人有着身孕,將軍快回府照顧着好,本宮不急於這一刻的。”
安靜了一瞬,那邊才道:“那……多謝娘娘。”
馬車緩緩向後退着,我輕挑開簾子看了一眼,見他馬車邊跟着的人並不多,除了駕車的車伕以外就只有一個小廝了。當下一思量,告訴婉然說:“你去和將軍說一聲,宮宴那日,墊劍之物不慎遺失,問他是和材質,本宮再爲皇次子尋一個。”
“墊劍之物?”婉然疑惑不已,我淡然點頭:“是,將軍交給我時,我摸着劍鞘底下是有個東西的,後來再看卻沒有了。咱們又都不懂這些,若是要緊的東西,還是趕緊問明白了備齊了好。”
婉然便依言下了車去詢問,須臾,那邊一聲郎笑:“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有無皆可,娘娘安心就是。”
不是要緊的東西?那幹什麼非要在那樣的場合、以那樣的法子交給我?
我遂笑道:“若缺不得,無論價值幾何,本宮總要尋回來的,將軍可莫要敷衍本宮。”
又是一陣子的安靜,那聲音再想起來時顯是已在我車前,聽得我一驚:“我有話要同娘娘說,你們先退下。”
“這……將軍……”林晉不敢應,我道:“隔着簾子不逾矩,你們遠遠看着就是了。”
他這才應了,帶着衆人一起退到遠處。
霍寧在外一聲低笑:“當真不是打緊事了,你不必在意。”
“到底是什麼事?”我知他看不到我的神色仍不免蹙了眉頭,“如若不是打緊事,將軍何故那樣給我?”
“當初是要緊的,現在不是了。”他輕一笑,緩然道,“彼時姜家動向頗多,似是要做什麼大事,我想着你有着孩子,又和姜家有宿怨,怕是對你不利提醒你在宮裡多加小心罷了。”話語一頓,又言道,“不過陛下的動作更快了些,現在姜家已除,就無礙了。”
我估摸着宮人們定是在車後遠處看着,能看到霍寧卻看不到我的輕微舉動。伸手將簾子挑開了個窄縫,誠懇而道:“多謝將軍。”
“不必。”他微笑,身形未動,遠處必定瞧不出什麼。他目光微移,停在我手腕上,即瞭然道:“這是剛從晏府出來?”
我難免有些不自然,伸手握住那大紅的手釧:“是,晏家平反,於我而言是大喜。”
“你還是當心些,別爭這一時之氣。”他又笑了笑,“我走了。”
我淺淺頜首:“將軍慢走。”
他行了兩步復駐了足,輕輕道:“已接到陛下旨意,在各軍中尋找令兄長,想來相聚之日不遠矣。”
他挺拔的背影激起了我一陣莫名的心緒,良久才平復下來,只沉然感激道:“多謝。”
有這麼個人爲我着想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肯爲我注意着外面世家的動靜自然好,可我又不得不擔心他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來——他連要帶我走這樣的話都敢說,且聽着還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回到宮中,不一刻芷寒便到了明玉殿來,快語如珠地丟下一連串的問題:“家裡現在怎麼樣?祠堂可修得好麼?有人在那兒照顧着沒有?我什麼時候才能去?”
我被她問得忍着笑握住她的手:“好,一切都好,有人時常打掃着,必是陛下安排的不敢怠慢。陛下本就有讓你我都回去看看的意思,過些日子你請旨去就是。”
“太好了!”芷寒笑得很是開心,“一切都好就好……現在就只要盼着大哥和小妹回來,晏家也就真有個家的樣子了。”.
不同於先前宏晅偷偷摸摸帶我出宮,我此番回家探望並沒有瞞人。昏定之時,皇后也問起此事,很是關切:“爲晏大人平反之事,陛下上心得很。婕妤你既是回家看過了,若是瞧出有什麼不妥之處定要直言說出來纔是,別憋着不言。那樣你委屈的不是自己,是晏大人和晏夫人的在天之靈。”
我恭謹一福,道:“諾,臣妾曉得輕重。可此番回去,確是沒看出哪裡不妥,一切都是依照着晏家從前的樣子重修的,直讓臣妾感慨萬千。”
“如此就好。”皇后欣慰點頭,“再者,元沂也快三歲了,陛下的意思,帶他也去拜一拜外祖父母。他雖不是你親生的,但這兩年都是你照顧着,視若己出,旁人比不得,他理應將晏家視作自己的母族。”
我心下一凜。這顯是話裡有話,卻不是對我。忍耐着沒有立即去看方氏姐妹的神色,溫婉福道:“諾,陛下也同臣妾提過此事,臣妾明白陛下的意思。臣妾對元沂和皇后娘娘對待皇長子是同樣的,都是做母親的心,兩個孩子也都孝順,臣妾欣慰,皇后娘娘大約也是一樣吧?”
皇后略有詫異,和顏而笑:“是,元汲也是個孝順的孩子。”.
退出長秋宮,婉然吩咐旁的宮人跟遠着些,拉着我低聲急問:“姐姐何必這樣急着表明態度?豈不是直接與方家那兩位樹了敵?”
“我若不表明態度,得罪的就是皇后。這幾年她幫襯我的地方不少,絕不會容我在這樣的時候含含糊糊去做牆頭草。”我輕嘆道,“再者,讓方家姊妹知道我是幫着皇后的也好,她們做事時便要多一分思量,我委實不願一個孩子跟個物件似的被人爭來奪去。這些年來皇后是爲了她現在的後位也好、是爲了將來能當太后也罷,待皇長子到底是真心的好,我對元沂視若己出,她對皇長子又何嘗不是?可方家那兩姐妹……你我都知道她們是衝着奪子來的,皇長子在她們眼裡就只是個物件是份權力,縱使她們與他是血親又如何?只怕還不如讓皇后照顧着。”
婉然微一點頭表示贊同,又不無擔心道:“可是姐姐剛了了大事,與陛下也坦白了心跡,好不容易能安頓下來過日子,又要捲進這樣的爭鬥裡……”
“什麼卷不卷的,後宮的每個人本來就不可能避開。”我悽然輕笑,“影響大小之別罷了。我又在婕妤這樣的位份上,斷沒可能躲個清閒。不過方家那兩姐妹進宮也有些日子了,皇后今日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她們做了什麼不安分的事麼?”
婉然思索着搖頭:“不知,並沒聽說什麼。但她們既是本來就奔着那樣的目的來,又怎麼安分得了呢?左不過是做得明顯與否罷了……嬈姬最近也算個得寵的,旁敲側擊地時不時向陛下提一提皇長子也有可能。皇后娘娘必定比咱們對這兩姐妹上心,必定時時派人打探着,總能聽說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