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罹夢覺得自己的話越來越好笑的,但他不得不說,這是事實。若不是偶然一次不小心在那位大人的書房裡看到林安夏母親的畫像,他也會和別人一樣,認爲林安夏是沒用纔會被拋棄的。
不過仔細想想也是,才一歲的孩子,如何斷定他有用沒用?那種武斷得毫無理智可言的舉動,一點都不符合他的行爲處事。其他人之所以沒發現,只是因爲他在他人心中太過威嚴以及他一直徹徹底底的無視這個孩子,任由其自生自滅的態度所迷惑。
但回頭想想,如果不是在意,這個孩子怎麼可能在一個五歲大的孩子的照顧下活得下來?如果沒人看護,他怎麼可能如此的情景?而且,如果不是在意,爲什麼他會成爲秋林山莊的禁忌,讓人連提起都不敢。——這當然是爲了讓人忘記他的存在,在一種強迫的命令之下無視他、然後徹底的忘記。那樣的話,誰也不能去找他的麻煩。誰會去找一個自己都不記得的人的麻煩呢?
而那些記得的,卻不敢去挑戰那個大人的權威,他們不是活膩了,也不是覺得這個世界不美好,所以不會去做這樣沒理智的事情。
“言歸正傳吧,你知道你在這裡想着爲什麼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別人在做什麼嗎?你的哥哥們都在辛勤的練武讀書,在勾心鬥角,你算計我,我算計你。誰都不想輸,不想失敗。因爲那可能意味着失望。而你的然,他的生活比起你的而言,痛苦了數百萬倍。可以說,他就是生活在地獄裡的……”
對於林安然而言,這個世界沒有天堂,也沒有陽光,沒有所謂的幸福的存在。他從有記憶的那一刻,就沒有指望過任何人。或許這樣說有些不符合常理,爲什麼是從有記憶開始,而不是從知事開始……暫且不談兩者之間的區別,可事實就是如此。——你讓一個一開始就生活在黑暗裡,什麼都不能指望的人,去希冀什麼天堂陽光溫暖幸福?這些東西能讓他活下去嗎?這些東西能夠填飽肚子嗎?這些……能讓他不受到欺辱折磨嗎?
只要能夠活下來,什麼都是好的,而林安然,什麼都可以不去渴求。雖然,他仍然渴求了不該渴求的。
但是,林安然並不打算這麼活着,並活一輩子。所以,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自願,學習上進。最後,終於得到那位大人的注意。
鍾離罹夢有時候看着這樣的林安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笑……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花非花,霧非霧,真真假假,他不清楚,可自己這個局外人卻看得格外的清楚。但,看得清楚又如何?自己什麼都不能說。
鍾離罹夢不得不承認,林安然很聰明,但是聰明過頭了。他一開始就知道,那位大人是不會給他地位,雖然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人人稱羨的身份的。可也只有其中之人才知道,這個身份也不過是個身份而已。而那位大人知道這一切,所
表達出的意思,仍然是不屑。彷彿,他給了林安然這個身份,林安然就該滿足的磕頭感謝了,還東想西想胡思亂想那麼多做什麼?是活膩了還是覺得現在的生活不能讓他滿足,抑或者翅膀張硬了,想要反抗了?
那位大人一開始就說明了,可以培養林安然,但只當做一個有用的奴才。不管是林安然,還是他也好,都不要癡心妄想什麼。他就是放着那個位子壞掉,也絕對不會給林安然。
鍾離罹夢很理解他的這個決定,畢竟,林安然並不是……
而且,那個大人很直白的對林安然說,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須得付出活下去的代價。他不是好人,不會白白給人幫助。
“或許你不能想象,你的然好幾次險些死在訓練之中,好幾次險些被活生生的餓死。那個時候,你大概依舊爬在這棵樹上,享受着你的侍女封月霜的照顧看護,一個人在這安逸的日子裡想着有的沒的東西吧?”鍾離罹夢看着那顆大樹,那顆林安夏經常爬上去凝望四周的樹。不由得笑了起來。果然,就如同林安然所言,連活着都已經要耗費全部力氣,哪裡還有多餘的心思渴求其他。所言,他不曾渴求,也不會去渴求。如果,他想要,他就會自己去拿來。“這世事的醜惡,你永遠都不知道。因爲那些東西,都被擋在這破舊的小院外了。你被保護在這裡,除了寂寞一點,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只是一心想自己的你,無法去了解人心是多麼的骯髒,更無法明白,你的然是怎麼活過來的。”你更無法懂得,他是在怎樣悲傷和絕望的渴求着你的救贖。但是,你卻一句話都吝惜。
林安夏的臉慘白,鍾離罹夢所說的話,完全超出他的理解和承受範圍。雖然他的話很多他沒辦法理解,但鍾離罹夢的那種平淡得刻骨的口吻,卻讓他模模糊糊的體會到了什麼。
“你的然阿……他曾經被迫練了一門功夫。自那以後,他的心就更加冷了。雖然,不論他的表面看起來多麼的溫柔,他的心都比那萬年的寒冰還要堅硬冰冷。那些自認爲生活在地獄裡的人,在他面前,根本都沒資格說他們很痛苦。而且,爲了讓他變得更殘酷,他被迫親自殺了自己最喜愛的一個女人。林安夏,你覺得,他爲什麼還活着呢?你說,他爲什麼不去死呢?”
林安夏渾身不停地顫抖,瞳孔不停地收縮。脹滿紅絲的眼瞳,溢出了溫暖卻冰涼至極的晶瑩淚珠。他雙手環抱着肩膀,想要抑制住顫抖的身體,卻怎麼也控制不了。無法控制,沒辦法控制。就如同這眼淚般,彷彿要將之前十幾年未曾流過的淚水,一下子全部流出來。
“你的然阿……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他想看盡這個世界。當然,他不是想看看這個世界有多麼的美麗美好,而是他想要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個地獄,到底有哪裡不是地獄?”鍾離罹夢覺得自己有些白癡,爲什麼一直說“你的然
、你的然”啊之類的,如果被那些人知道了,還不笑死自己?但是,每每想要開口,都沒辦法和他一樣叫林安然爲“然”,那實在是太詭異太恐怖了。而他也莫名的在此刻不想直呼林安然的名字。
“林安夏,那個大人……哦,就是你的父親對你真是好阿!等你走出這裡,你就會知道,你是多麼的幸福。”鍾離罹夢說完,靜默的看着他,似乎不在打算開口。而他的氣息,也漸漸消失,若非眼瞳中還有他的影子,定然會認爲他已經離開了。
鍾離罹夢隱藏自己的氣息,不是因爲林安夏,而是某個躲在外面偷聽的小老鼠。不過算了,看在他今天心情很不好的份上,他放過他。
林安夏茫然的盯着鍾離罹夢,然後裂開嘴,似乎想要笑,但是笑不出來。“……幸福?幸福就是殺死月霜嗎……殺人唯一一個陪伴我這麼久的人嗎?”他含着淚,神情有幾分呆滯。
鍾離罹夢笑道:“當然。你幸福多了。”比起林安然,比起他們來說,你要幸福很多。至少,你才死一個重要的人,不是麼?又不是失去全世界,有必要這幅天都要塌了的表情嗎?鍾離罹夢很是站着說話不腰疼。似乎完全沒有想過,林安夏重要的人,只有那麼三個。如今死了一個,不等於世界倒塌了三分之一麼?而且,在失去的同時知道,另外三分之一的世界全部是虛假構築的。
不過,在不久之後,林安夏明白了,是的,他幸福多了。也在那一刻,他明白了鍾離罹夢的話。也惶然明白了林安然的那個願望是怎麼來的……
這個世界,哪裡沒有地獄?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少地獄……
其他他不認識的兄弟不安,單單就是林安然……林安然和他一樣,自幼失去了母親,父親根本就不管不顧他。在經歷了一連串鉅變後,被強迫的飛速懂得了許多的林安夏立刻明白了,林安然有多麼的痛苦。而這一切痛苦的來源,就是他和他……他們的父親林振天。
同時,他也瞭解了,讓林安然的世界只剩下身陷地獄般的痛苦的始作俑者,還有他,林安夏……
但是,哪怕是到了那個時候,林安夏仍不明白,爲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呢?父親也好,然也好……爲什麼呢?難道,他們不能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嗎?爲什麼父親要強迫他們做這些事情?而他們……又爲什麼要去做?只是爲了……活着嗎?
那麼,父親……爲什麼要活着?
他,爲什麼不去死?
如果他死了,他們的痛苦根源就沒有。一切,是不是會回到從前呢?
林安夏想起曾經問過鍾離罹夢的一個問題,他問:“爲什麼要這樣?傷害……很好嗎?”
可是鍾離罹夢只是笑着,什麼也不說。在他離開之前,他輕輕的說,等你再也不會想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就是你瞭解明白這個答案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