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娶她,那我娶。”
一句話,清淡簡單,從容不迫,卻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
良久,懷裡的人才動了一下。雲沉雅微微鬆開舒棠,脣角含笑,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阮鳳。
阮鳳一愣,即刻會意地朝鸞臺上一拱手,道:“御史大人,依胡公子方纔所言,只要有人肯娶舒姑娘,那麼之前的糾葛便一筆購銷。如今——”他一頓,回頭看了雲沉雅一眼,“如今既然雲公子願意娶舒姑娘爲妻,那麼……”
“慢着——”這一聲出自胡通。
胡通今日對舒家小棠如此咄咄相逼,本就是爲將雲沉雅激出來。他以爲,自己玩陰的玩不過雲尾巴狼,但他好歹也是京華城的地頭蛇。若能將兩人之間的紛爭在衆人面前挑明瞭說,憑他胡通的背景與權勢,對付雲沉雅區區一個瑛朝商人,定是遊刃有餘。
“胡某方纔所說願意娶舒棠的人,指的是我南俊國中的男子。卻不知雲公子堂堂神州大瑛之人,有何資格才摻和我京華城中的煩瑣事?”胡通語帶挑釁,慢條斯理。
秋多喜聽了此言氣急,指着胡通劈頭蓋臉地道:“那你方纔如何不說清楚?!偏偏等到雲公子願意娶小棠了,你才刻意加上這一條。你這分明就是與小棠與雲公子過不去——”
“大人!”胡通不理會秋多喜,轉而朝左御史一拱手,面已帶怒色,“非是胡某要與雲公子過不去,也非是胡某要故意爲難雲公子。”
“當日舒棠在街頭傷人,實乃與雲沉雅一道。舒棠將我手下一人傷至殘廢,雲沉雅卻以一己之力,打傷打殘我手下數十人。若非我竭力相救,恐怕……恐怕早已出了人命!”
這話方出,左御史還未能言,卻聽阮鳳冷笑一聲,“一人便能將你手下數十人傷至殘廢,你的手下未免太沒用了些。”
胡通臉色一青,生生將這口氣硬吞下去。
左御史道:“雲沉雅,可有此事?”
雲尾巴狼笑了笑,“有的啊。”他漫不經心地看了胡通一眼,“不瞞大人說,當日在街頭,除了他手下的數十人,先前說是被小棠傷的那一人,也是我將他的手腳筋挑斷的。”
承認了這樣一個事實,雲沉雅的語氣卻放得稀鬆平常。
一時間,連左御史也有些愣然。
胡通聽了,自是藉此造勢,義憤填膺道:“我胡某本是大度之人,你們傷了人,我本不欲多加計較,可你、還有你,”他指了指雲沉雅與舒棠,“絲毫不見半點悔改之色,我胡某今日若不爲我的手下討回公道,絕不善罷甘休。”
舒棠原本有些愣然,聽了此言,也不由開口:“那日我與雲公子一道好好兒的,是你先帶了幾十人來找我們麻煩。”
胡通哼了一聲,道:“大放厥詞。”
阮鳳笑道:“說起來倒也奇了。難不成胡公子平素裡出門,都要帶着幾十名打手?更奇的是,當日舒姑娘與雲公子明明瞧見你們聲勢浩大,卻還要招惹你們?”
胡通的話頭頃刻被堵住,一時間無法言語。
蘭儀見狀,冷笑一聲,又上前了一步,“敢問舒姑娘,那一天,你們是在何處遇見打手,那之前,你又爲何與雲公子一處,在做什麼?”
舒棠想了想,老實地答:“那日是在飛絮樓外,遇到打手以前,我與雲公子在與、在與一個姓馮的相公相親。”
這話一出,滿堂譁然。
蘭儀笑道:“我也奇了。舒姑娘相親,雲公子卻要跟着。”她一頓,又轉身朝左御史屈膝行了個禮,“且奴家還聽說,舒棠每一次相親,十有都有云公子陪着。”
蘭儀本對雲沉雅有意,可她也是個聰明姑娘,曉得審時度勢,如今雲沉雅顯見得對她無絲毫情誼,而胡通卻與她在一條船上,既然得不到雲沉雅,魚死網破也不能敗下陣來。
這話說罷,蘭儀暗地裡又給劉媒婆使了個眼色。
劉媒婆心知胡通的遠方表哥是穆東方家的方亦飛,且胡通的父親又與六王爺交好,阮鳳雖站在舒棠一邊,卻也只是爲舒棠說幾句話而已,雲沉雅區區一個商人,權力勢力,都比不過胡通。
“稟大人,奴家亦聽說過此事。舒姑娘在相親之時,總會與雲公子一道。兩人巧言令色,騙下聘禮,後又以藉口搪塞親事。實乃、實乃爲人之所不恥……”
胡通當即接了這話往下說:“胡某正是聽說了此事,才帶了幾十人上飛絮樓想要阻止雲沉雅與舒棠。我原本只是造勢嚇嚇他們,豈料這二人非但不悔改,反倒打傷我的手下!”
舒棠聽了這話,氣得脖子根也發了紅,她急得便向胡通道:“你、你們真是胡說八道!雲官人陪我相親,明明是、明明是看我運氣不好,相親老出岔子要幫我。那天、那天也是你先來找雲官人的麻煩……”
蘭儀斜乜她一眼,吊着聲調說話:“你二人倒是夫唱婦隨,有了這等情誼,舒姑娘又何苦去相親?”
胡通道:“大人,事實如何,再明顯不過。雲沉雅與舒棠,利用相親騙人錢財在先,打人傷人在後,實乃最大惡極,且舒棠還是鴛鴦之女……”
“你胡說!”舒棠氣得發抖,將他的話頭打斷,“這些事、這些事半點也與雲官人沒關係,你們要栽贓嫁禍,就衝我一個人來就好,我……”
話未完,雲沉雅卻將舒棠往後拉了拉。他展開摺扇,慢條斯理地笑了笑。清淡從容的神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雲沉雅衝胡通擡了擡下巴,語氣挑釁:“說,繼續說。”
胡通被他這麼一激,反倒愣住。雲沉雅雖是一臉淡然,可不知爲何,他就這麼悠閒站着,周身便散發出一種讓人半步也移不得的氣息。霎時間,胡通與蘭儀等人都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說了?”雲尾巴狼笑道。他將手裡的摺扇合了,往手心裡敲了敲,“那我幫你們說。”
“我雲沉雅表面上是至大瑛朝來的商人,實際上,乾的卻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我夥同舒棠一起,利用相親騙人錢財。是麼?”
胡通聽得一愣一愣,卻不由被雲沉雅的語鋒帶着走:“是、是、就是這樣!”
“那我爲何要騙人錢財?”尾巴狼一挑眉,又笑。
胡通道:“因、因你在外欠了數百數千兩銀子的賭債……”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氣勢軟了三分。
雲沉雅再笑起來:“誠如你所說。”
與此同時,鸞臺下方又走來一人。司空幸朝雲沉雅一拱手,一個輕躍上了臺子。“公子。”他喚了一聲,隨即便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
銀票不多不少,正是一萬兩。
雲沉雅將銀票拿在手裡,搖了搖,搖得脆響。“金玉軒的銀票。”他道,“夠不夠還我的賭債?”
胡通臉色一白,這才道自己是中了雲沉雅設下的圈套。他情急之下,對他嚷道:“誰曉得你手裡的銀票是真是假?!”
雲沉雅點點頭,非但不與他計較,且還道:“你說的不錯,誰曉得是真是假呢?”慢騰騰地將銀票展開,雲沉雅再看胡通一眼,一萬兩的銀票便被他隨意撕碎了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胡通與蘭儀更是驚詫萬分,然而他們之所以吃驚,並不是因爲雲沉雅撕了一萬兩的銀票,而是任他們如何琢磨,也不知雲尾巴狼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正此時,紫薇堂外,忽地響起一聲高呼:“六王爺駕到——”
堂子的大門敞開,濃烈的秋暉瀉了一地。南俊國崇尚黃白二色,而來者正着暗黃長袍,眉目英氣,氣度偉岸。衆人連忙讓開一條道,紛紛下跪,齊聲呼道:“參見六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鸞臺上,左御史乃至於阮鳳,見了六王爺杜涼,也拂袍下跪,或行大禮,或行官禮。獨有兩人依舊立着,一是雲沉雅,二是雲沉雅的扈從司空幸。
杜涼來到鸞臺上,做了個“起身”的手勢,與此同時,他的目色卻不留痕跡地掠過舒棠。
有六王爺坐鎮,鸞臺下的人不再喧譁,紫薇堂中寂靜不少。
胡通自以爲靠山到來,正要上前相迎,誰料六王爺杜涼上前兩步,卻是從雲沉雅拱了拱手,喚道:“大公子。”
雲沉雅略一點頭,也回了個禮,“六王爺。”
兩個人,一人爲長,一人爲幼;一人身着暗黃長袍彰顯至高無上的地位,一人只着一身牙白乃是一介布衣。可他們互相行禮時,卻並無尊卑之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六王爺道:“大公子,本王來前,碰上小世子。小世子讓本王帶話,說入秋後,皇家獵場將西林子開闢出來,大公子若有時間,可進宮與小世子一道狩獵。小世子恭候已久。”
整個南俊國,只有一人被稱作小世子,便是南俊國俊的獨子杜修。杜修亦是天縱奇才,且生來,便是南俊國的儲君。
聽到小世子的名號,胡通腿腳一軟,連連後退數步,幾欲站不穩。
雲沉雅卻笑得清閒:“不日便去。”
六王爺杜涼又道:“本王聽聞大公子今日惹了麻煩,特地前來,不知有何地方需要幫襯?”
雲沉雅掃了胡通一眼,又笑了:“原是一樁小事。”他一頓,“欠了人幾兩銀子。”
杜涼自是精明人,順着雲沉雅眼風一望,即刻會意。他聲音一沉,喚道:“何沃。”
一個錦衣人從鸞臺下排衆而出,他一躍上臺,即刻掏了一張銀票遞給胡通。可胡通哪裡還敢接這銀票。他腳下顫了顫,便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片刻間,劉媒婆,蘭儀等人統統跌跪在地,與胡通一起磕起頭來,嘴裡不斷念道:“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方至此,雲沉雅才笑着俯下身,挑了摺扇敲敲胡通的肩:“怎麼?我還欠賭債不欠?”
胡通駭出了一身冷汗:“不欠不欠,是小的眼拙,小的誤會、誤會了大公子,大公子恕罪……”
雲沉雅又勾了勾脣。驀地,他眸中一道精光閃過,倒提着摺扇在胡通左肩下方一掃,點了他三處痛穴,一處癢穴,還順道戳了他的啞穴。胡通疼得呲牙咧嘴,卻聽雲沉雅輕聲在他耳邊道:“嗬,狗仗人勢不是嗎?這招我也會,玩得比你好。”
胡通心底怒火被挑起,也不顧身份地位,怒氣衝衝地便望向雲沉雅,努力從嗓子眼擠出幾個音:“你真不是人……”
雲尾巴狼還是笑着,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只有胡通能聽見:“對啊,是個人,不陪你玩,陪你玩,就得不是人。”
再直起身來時,雲沉雅早是一臉高潔之色。他朝六王爺抱拳道:“事情辦妥了,有勞王爺。”
杜涼對他一點頭:“大公子客氣。”
雲沉雅再一笑,這才轉過身,瞧着此刻早已目瞪口呆地舒棠,朝她伸出手:“來,沒事了,走了。”
卻不知,在雲沉雅轉身的這一刻。六王爺先是看了阮鳳一眼,後又往人羣中使了個眼色。人羣中,有個布衣人原是離開了,此刻又突然出現。
雲沉雅背對着他們,沒瞧見這場景。可他堂堂一隻大尾巴狼,眼睛沒瞧見,誰又曉得他心裡有沒有瞧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