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上菜的時間裡，莫莉向榮光和黛玻菈解釋了她爲什麼會辭職，在說這些話的過程中，她的臉上自始至終都帶着微笑，語氣平和。
似乎辭職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就像決定來“中國人”吃飯一樣。
但是榮光卻越發覺得愧疚。
如果不是他的話，莫莉可能不會遭到這樣的命運。
而且最重要的是，辭了職之後，她哪還有什麼經濟來源呢？
榮光打算幫幫她。
不過首先他得先問問自己的經紀人黛玻菈是否願意。
他扭頭看向黛玻菈。
他所謂的“問經紀人”，其實並不需要言語上的交流，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他看向黛玻菈，黛玻菈便知道他爲什麼看着自己。
她點了點頭。
於是榮光又扭回頭去對莫莉說：“莫姐，你看你有沒有興趣到我的經紀人團隊裡來工作？專門負責……呃……”
專門負責什麼？
榮光自己也沒想法呢。
這個時候黛玻菈接上了話茬，幫他解了圍：“專門負責中國事務。”
“對，對！專門負責中國國內的事情。”榮光點頭說道。
莫莉笑着搖頭：“多謝你的好意，榮光。不過我已經早有打算了。我說了嘛，我不是因爲這件事情纔要辭職的，我早就有辭職的準備了，不過這件事情加速了辭職的發生。而且工作這麼多年，積蓄還是有的，生活什麼的你們完全不用擔心。”
“那你辭了職要做什麼？”黛玻菈問道。
“實際上，在來德國之前，我是做國內足球報道的。因爲我會德語，所以被派到德國來報道你，榮光。”莫莉看着榮光說。“在做國內足球報道的時候，我親眼見過，也道聽途說過很多有關中國足球的黑幕。但是很多東西受限於我當時的身份，也只能夠聽聽而已，不能夠報道出來，更沒辦法去深入挖掘。但是那些東西，一直都在我的記憶裡，就像是一根魚刺一樣，卡在喉嚨裡，令我耿耿於懷。”
“這次08奧運之星的事情，讓我意識到了，有些東西，總是要揭『露』出來的，一直這麼捂着，中國足球只會越來越爛。中國足球職業化了這麼多年，爲什麼足球水平和國家隊的成績反而越來越差？爲什麼中國足球的基礎越來越薄弱？全世界都在搞足球職業化，歐洲的足球高度職業化，爲什麼他們就可以靠職業化大力發展足球，而在中國我們的職業化改革卻收到了完全相反的結果？我們的職業化是不是隻是看起來像是職業化而已？我想有很多人都和我有一樣的問題。我早就想去深入挖掘一下這些問題背後的東西了，但是作爲一個記者，非常忙碌的記者，我沒有時間去走訪那些與此相關的人，只有辭職才能讓我有這個時間和機會。”
“所以，我打算回國去着手調查中國足球的內幕，我要去掘地三尺，刨根問底。然後，我想把調查結果結集成冊，寫成書，發行出來，讓更多的人看到，我們中國足球這十年職業化，究竟孕育除了一個什麼東西。”
莫莉侃侃而談，她說這番話的時候，是有着很強的使命感的。
她認爲就應該自己來做這個事情，這個事情只有自己最合適。
其他人都不行。
她堅信如果要改變中國足球，只靠嘴巴罵是沒有用的，罵髒話，編各種段子來嘲笑中國足球，很簡單，抖點小機靈而已，沒什麼技術含量。
但是真的要改變中國足球，罵髒話、編段子，一點意義都沒有。辱罵並不會推動中國足球進步，中國足協被大家罵了這麼多年，在媒體上罵，在球場上舉着標語罵，揹着罵，當面罵，中國足球有進步嗎？
沒有。
如果要改變中國足球，總是要做一些切實的事情的。
這些事情不是罵幾句髒話發泄一下情緒那麼簡單。
它需要人扎進去，沉下心來，忍受寂寞和壓力，專心致志地做。
莫莉知道調查那些東西，會引來一些打擊報復，甚至還會由生命危險。
但是這個時候的她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她彷彿被自己筆下的榮光感染了，如果中國足球的變革要有犧牲，那就算我莫莉一個！
我要做一個獨立的調查記者，盡我微薄之力，推動中國足球往前走，哪怕只走了一釐米！
一個人的力量是非常渺小的，但這不是我們什麼都不做的理由。
因爲如果什麼都不做，那就是零，零意味着什麼都不會改變，意味着虛無。
但如果做了，哪怕只有零點零零一，那也不再是零。
無數個微不足道的零點零零一加起來，說不定就可以成爲推動中國足球這輛破車往前挪動一下的力量。
當越來越多的人爲改變中國足球做點什麼的時候，力量越來越大，最終會讓中國足球前進不止一釐米的。到最後，也許不再需要刻意推動，只靠整個體系的慣『性』，中國足球都可以往前走了。
莫莉希望，自己有生之年，還可以看到那一天。
吃完飯，莫莉就和榮光、黛玻菈告別了。
臨走的時候，她告訴榮光，自己得到離職並不代表報社和榮光合作的結束，自然還會有人來接替自己的位置，希望榮光能夠像配合自己一樣，配合她繼任者的工作。
畢竟報社爲了自己，已經付出了代價，在報道國內足球方面肯定拼不過其他的媒體了。
榮光拍着胸脯保證：“你放心，莫姐。你們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無論如何也會幫你們的。有什麼事情，都會第一個通知你們！”
莫莉笑了笑：“如果不是你，榮光，我可能早就辭職了。也不可能在德國認識你。這兩年，是我報道足球以來最快樂的時光，哪怕是中國隊衝入日韓世界盃，都沒有讓我感到如此單純的快樂。在你的身上，我重新享受了足球。所以……謝謝你，榮光。”
榮光也笑：“就算是回了國，也可以看我的比賽啊，莫姐。”
“這當然，回了國，你的比賽我肯定一場不落全看！”莫莉笑着伸出了手，“再見，榮光。”
她想和榮光來次握手告別，但是榮光卻直接抱住了她。
“再見，莫姐。謝謝你。”榮光在她的耳畔輕聲說。
莫莉整個人都僵住了，沒想到榮光竟然會這樣與自己告別。
旁邊的黛玻菈也略微有些吃驚。
擁抱很短暫，榮光很快就鬆開了莫莉。
“我們還會再見的，莫姐。等我回國了我請你吃飯！”
他揮着手。
莫莉抿着嘴，強顏歡笑，離情別緒已然爬上心頭。
雖然和榮光只接觸了兩年，但是她和榮光已經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自己看着他是怎麼一步步從初登歐洲的『毛』頭小子變成名滿天下的球星的。
那種感覺就像是做姐姐的看着弟弟一步步成長成熟成功。
爲弟弟的每一次進步和成功都感到欣慰不已。
現在，自己卻不能夠再陪在他身邊，見證他取得更大的成功了。
這多少令人有些傷感。
先是目送莫莉上了出租車，隨後兩個人才轉去路邊他們的車。
因爲要一起吃飯，所以所以黛玻菈並沒有開她的車，兩個人開了一輛車。
黛玻菈開車，榮光則坐在了後排座上。
“中國足球……究竟是什麼呢？是中國隊嗎？”在回去的路上，榮光突然說道。
黛玻菈以爲榮光是在問自己，正想着該怎麼回答榮光呢。因爲她自己其實也不知道“中國足球”究竟該怎麼定義，她也不是中國人，中國足球對她來說太過陌生。
“是中國的球『迷』，還是中國的聯賽？或者是中國足協？”
哪想到榮光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黛玻菈這才鬆了口氣——原來是自言自語。
“爲什麼爲了中國足球，莫姐能夠下這樣的決心，說辭職就辭職？工作都不要了，就爲了讓中國足球發展的更好。中國足球發展的更好對她有什麼好處嗎？能讓她賺到更多的錢嗎？”
榮光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他沒有在問誰，只是自言自語，將他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而已。
“我覺得莫姐那篇文章寫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我反正絕對做不到她這樣的……這一點，我很佩服莫姐，她真的很了不起。”
說完這麼一句話，榮光就陷入了沉默。
黛玻菈也沒吭聲，專心致志地開着車。
一時間，車內誰也沒有說話，只有電臺裡的歌聲。
一個男聲正在唱：“……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路途上會困難重重，瓦礫遍佈。不會有人與你同行，你將獨自上路。然而正是這樣，生活纔將更加豐富……”
歌聲繼續。
……
有些人，踐踏你。
有些人，喜愛你。
也有些爲了你，而放棄自己。
還有些人，祝福你。
當暴風在海上咆哮的時候。
不要降下你前進的風帆。
……
這條路，這樣的一條路。
路途上將會困難重重，瓦礫遍佈。
不會有人與你同行，你將獨自上路。
然而正是這樣，生活將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