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蘭子引以爲豪的是兒子鐵蛋竟然敢挺身而出,爲比他小一歲多的解放打抱不平,而且還是面對三個比他高大的男生。這倒不是鼓勵和慫恿孩子將來在學校和社會上惹事生非,也不是說兒子鐵蛋的這種行爲是值得宣揚和讚頌的榜樣之舉,蘭子只是僅爲他這種不謂強勢的勇敢精神而覺着小自豪,因爲蘭子骨子裡就喜歡鎮強扶弱具有正義感行爲的人,所以,當蘭子得知兒子在學校羣毆並且瞭解到打架的具體內因之後,她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不問青紅皁白就動手教訓兒子,她只是嚴肅的跟鐵蛋說:“不管怎麼樣,你在學校打架鬥毆影響非常惡劣,你懂不懂?不許再有下回!”
鐵蛋眨巴眨巴眼睛,疑惑的看看與往常態度截然不同的媽媽,心想,今天的事情難道就這麼草草的幾句批評結束了?擱着往日,像這種情況,她早已連罵帶打面對鐵蛋了,但是,媽媽今天的舉動真的讓小鐵蛋有些不敢相信。其實,鐵蛋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經做好被媽媽狠狠一頓毒打的思想準備,所以,現在媽媽喊他過來的時候,他心裡並不緊張和恐懼,在他幼小的心裡,他始終認爲這次打架並沒錯!結果讓鐵蛋沒想到的是,一向嚴謹的媽媽這回還真的沒動肝火,更沒動手。
羣毆事件過後不久,春季募捐又開始了。不過這次募捐桂芬沒有參加,因爲開學後的課程很緊,她忙不過來,抽不開身,蘭子就領着婦聯的人與其它單位抽調來的同志一起,到全縣各地繼續爲前線募捐物資。
工作隊出發後的當天夜裡天卻下起了雨,按說春雨貴如油,並且多半是綿綿細雨,通常不會形成汛災。但是這場春雨不僅下得大,而且連着三天都沒住點,雖然說第四天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但丘陵山區的道路被洪流沖刷得到處都是溝壑和坑洞,路面損壞得厲害,而所捐物資又急着要運往縣城,運往前線,所以,路面剛被太陽照曬得有點發白,也硬實些了,蘭子就下令套車裝貨。
工作隊返城必經之路有一段丘陵坡道,上坡的時候,把幾匹馬集中到一輛車上,大家再從車後助力一推,也沒費多大週摺就一輛一輛爬到了坡頂,可是下坡的難度就大多了,坡陡道彎不說,路基鬆軟而且塌陷的坑多,下行的速度和穩定性就很難把控,稍有疏忽,馬車就有可能翻落坡底,車毀物損,甚至還有傷到人的危險。蘭子左思右想,最後跟兩個有爬山路經驗的同志商討出一個方案,那就是除了車伕之外,把所有人分佈在馬車兩旁,利用外力穩住車身,確保馬車緩慢的往坡下移動。事實證明,這種穩妥的方法確實行之有效,他們一鼓作氣安全放下坡來四輛車之後,蘭子稍稍鬆了口氣,她擡頭望望坡頂那最後一車物資,又望了望剛被車輪碾壓成一道道溝槽的彎曲的坡道,心想,再加把勁,這趟募捐任務就算順利完成了。
大夥在坡下稍作休息後,再次返回坡頂,全力去攻那最後一座堡壘。方法還是跟之前一樣,人在兩邊保駕,車伕在前面控制馬前行的速度,確保馬車繼續沿着車輪壓過的溝槽,緩緩的慢慢的往坡下行駛。就在馬車行至半坡一個拐角處,車輪突然向外一滑,輪下負重的軟路基即刻塌陷一片,整個車身一下就傾斜過去,瞬間便會車翻物損。蘭子一看這情形,警覺的大喊一聲:“危險!快閃開!”
可是,一心想要頂住車身,不忍讓寶貴的物資受到絲毫損失的同志們,此刻,早已把即將到來危險拋至腦後,對蘭子剛纔的喊話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也沒有一個人躲閃離開。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蘭子來不及多想,她也毫不猶豫地衝過去,與抗衡的同志們並肩戰鬥。然而,單靠人力想要抗衡那滿載重物的馬車瞬間產生的巨大的傾斜力,可以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最終,馬車還是翻了,事故造成兩傷一死的嚴重後果,而那個沒來得及抽身逃離意外被壓死的人恰巧就是蘭子。
那天,桂芬正在課堂上課,校長突然把她叫到辦公室。校長站在那兒,猶豫了半天才低沉的跟桂芬說:“王老師,有個痛心的消息要告訴你,楊鐵蛋的媽媽,蘭子主任在募捐返回的路上,因爲保護寶貴的募捐物資,殉職了。”
桂芬腦袋嗡地一下,眼前一陣暈眩,差點沒倒在地上。半晌,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問:“你再說一遍,怎麼可能呢?”
校長又補一句:“是真的,拉回縣城,沒搶救過來。”
桂芬丟下學校的事情,騎上自行車飛一般趕到醫院。醫生把桂芬領到太平間,她不顧一切的撲到太平牀前,輕輕地掀開蓋在蘭子身上的白布,出現在眼前的是蘭子那毫無血色的慘白的遺容,桂芬覺着喉嚨好像被什麼硬東西突然堵住了,想哭卻不出聲來,淚水一下就模糊了她眼前的一切,她哽咽着,終於從嗓子眼擠出了斷斷續續的一個字:“姐……姐……姐呀……”
蘭子的追悼會場就設在縣委禮堂,那天,來參加弔唁的各機關單位的同志們濟濟一堂。桂芬一手扶着哭得死去活來的已經癱軟的蘭子媽,一手拉着淚水吧唧的鐵蛋,與蘭子的孃家人一起站在前排。按追悼會的流程,先是所有人面向靈堂中央的蘭子遺像默哀、鞠躬,然後有人開始讀悼詞,悼詞很長,主要內容是對蘭子生前的工作成就和對黨對人民的無私奉獻精神作了肯定,號召廣大黨員幹部要以她爲榜樣,要向她學習。而此刻,桂芬的兩眼一直盯着黑紗鑲邊的蘭子的遺像,眼珠子好像凝固似的一下都不轉動,盯着盯着,她的眼前就浮現當年她從陳家出逃時,在楊家橋村頭那棵老銀杏樹下第一次遇到蘭子的情景,接着是蘭子爲了從日軍魔刀下救出鄉親們,差點就犧牲在那棵神樹下的壯烈場景,還有在婦救會那段時間和蘭子共同學習共同生活的戰友情姐妹情,以及解放後她們同甘共苦共同成長的點點滴滴,那一樁樁一幕幕難忘的往事與經歷,此刻正在分散和模糊着桂芬的聽覺,同時把她從靜默的人羣中分離和孤立出來,彷彿莊嚴肅穆的大禮堂裡唯有她在和蘭子獨處、靜聊。
操辦完蘭子的後事,接着又一個棘手的事情擺在了桂芬面前,那就是,鐵蛋以後是跟外公外婆回鄉下還是繼續留在城裡上學生活的重要問題。原因是,由於蘭子媽這次突然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沉痛打擊,加之她原本身體就不怎麼好,那天從女兒蘭子的追悼會場回來她就病倒了。她在醫院治療和休養了幾天,身體還沒完全康復她就跟老伴吵着鬧着要出院,要回鄉下老家,她說女兒蘭子不在了,也沒人掙錢供養她和外孫了,城裡啥都貴,拿啥活命呀?桂芬聽了這些話,覺着老人說得也在理,老的老,小的小,沒有一點生活來源,回到鄉下,好歹還有田地養活。但是,桂芬轉而又想,蘭子姐不在了,楊龍哥又在前線打仗,真要把鐵蛋帶回鄉下,這書就很難念下去了,真走到那一步,她怎麼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蘭子姐和身在國外戰場的楊龍哥呢?想到這些,桂芬果斷的跟兩個老人說:“大伯大媽,要不你們二老先回鄉下,鐵蛋就留在我身邊吧。”
“那怎麼行呢?你一個人拖着兩個孩子就夠受的了,再不能給你添累贅了。”兩個老人齊聲回絕。
桂芬說:“大伯大媽,沒事的,就當是我多生了個孩子,大不了我們以後的日子苦點,但也不至於餓着孩子,這樣的話,起碼鐵蛋還能把書正常的念下去,孩子的學業可不敢荒廢呀。”
“唉!桂芬你說的也是呀,他媽不在了,他爸又在前線打仗,真要把這孩子學停了,將來我們對不起的人就多了。可是再怎麼說也不能把這個重擔卸到你肩上呀,你多不容易啊!”老兩口知道桂芬是個苦女人,也知道她跟女兒蘭子的情份就像親姐妹,所以,心裡很矛盾。
桂芬抓住二老的矛盾心理,又因勢利導的說了很多有遠見的道理,最後,兩個老人只好羞愧而又無奈的答應下桂芬的建議,把外孫鐵蛋留在了城裡,留在了桂芬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