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強有些心灰意冷的放下碗筷,原來在孩子眼裡,他這個做父親的如此無用,連想念書這話從來都沒跟他提過,甚至到現在了都沒朝他看一眼,連一個眼神求助都沒有。他纔是大山的父親,該依靠該孺慕的人啊。可現在呢,他的兒子在向他的兄弟,他的娘,他的奶奶求助,卻忘了他這個父親,從頭到尾被無視到徹底。
是從一開始就沒把自己算在內吧。
這個念頭一起,一向老實的莊稼漢子悄悄紅了眼眶。
“奶,大伯孃,二伯,二伯孃,五叔,五嬸,”大山突然推開碗,走到院壩裡直直跪了下來,幾乎把家裡的人都喊了個遍:“我想讀書,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大山心裡委屈,出身是他無法選擇的,他不怨也怨不着誰。可當他想茁壯生長卻是困難的,貧瘠的土壤怎麼會結出累累碩果?他必須得有人幫着,有人呵護才能達到心中所期望的高度。然而他所期望的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麼順利,哪怕他說願意打借條,卻沒人相信他能。是啊,他太小,父母也無產,親戚中沒人能承擔起那些風險。也是,世上哪有無緣無故就對你好的人,而最有可能這樣對你的父母卻無能爲力。小小的少年內心無比的挫敗,眼淚唰的往下掉,只能邊哭邊磕頭祈求。他心裡隱隱有種感覺,若是這破釜沉舟的一次行動沒有讓他進到學堂,怕是此生都與學堂無緣了,想到這裡,大山越發磕得用力了。
“大山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有話站起來說。”李武提着大山的兩邊胳膊,硬生生的把他拉了起來。
卻不想他剛鬆開手。大山又跪了下去,還緊緊抓着李武兩邊的袖子,額頭中間一片紅印。兩眼渴求的看着他:“二叔,我真的想念書。你借點銀子給侄兒吧,我打借條,保證還,肯定還。我李文青欠你們的恩情,這輩子做牛做馬必定報答。”
李武嘆息一聲,剛要答一句好就被瞅見端倪的餘氏乾咳一聲打斷了,生怕他頭腦發熱的答應了。借一點銀子供大山念一學期還行。那以後又怎麼辦,難道年年來這一出?或者又不讀了?他們這房日子是要好過些,難道就該當這冤大頭?她有親兒子,也在讀書。將來無論走仕途還是成親生子都是需要銀子的,她也要爲狗蛋考慮。再說了,大山的父母皆健在,萬沒有幫人家養兒子的道理。狗蛋讀書這幾年花費了多少銀錢餘氏是清清楚楚,可比養一個兒子貴多了。她的日子不見得有多舒坦,但也沒笨到讓以後不好過。
夫妻多年的默契,李武還是在瞬間就明白了餘氏的顧慮,但大山都這樣了,他這個做二伯的還真的能無動於衷?男兒的膝蓋跪天跪地跪父母。哪能因爲一點生活的壓迫就輕易彎了下來。奈何餘氏的擔心也並無道理,李武拍拍大山的肩膀道:“大山你高看你二伯了,二伯雖然是個掌櫃也沒多大能力,你文翰哥也要念書嚼用,二伯支持有限。等會兒我讓你二伯母送二兩銀子來,也別說什麼還不還的了,好好唸書吧。”
二兩銀子,半年的束脩,看起來解決了當務之急。然而細細一想,卻是什麼也不夠。除了束脩,還有筆墨紙硯,伙食費及購置衣裳的花費,這林林總總算下來也是二兩銀子拿不下來的。文氏掌管着三房的銀錢,自然清楚自己的家底兒,儘管何氏已經免了他們這個月的生活費,但她手中的現銀也不過不到兩百個大錢,這還是她和李強兩口子在農忙前的日子裡一個賣苦力一個夜晚繡花才一點一點存下來的。成親這麼多年來,她只感覺銀子來得多不容易,就算她一省再省也還是沒存下錢來。她也着急,卻不想逼李強做那違背良心的事情,她認爲只要一點一點的悄悄影響,李強早晚會開竅。然而她好像等不到他開竅的時候了......
對於李武說得給二兩銀子讓大山讀書的話,文氏心裡承情。不管他是礙於面子還是出於同情纔開的口,作爲一個沒有直系血緣關係的二伯來說,他的話到底給大山多了一份希望。哪怕最後大山根本沒進到學堂,這份恩情,她和大山都會不忘。
大山滿眼放光,又給李武磕了幾個頭,文氏看着直抹着眼淚,揪了一把默不作聲的李強,生平第一次衝他發了火:“你說話啊,裝什麼死人哪。你沒聽見嗎,兒子想念書,想進學堂,想念書。你是他爹,他爹,看着你兒子現在這樣,你就沒有一句想說的?到現在你都跟個木頭似的不搭腔,你真的是他爹嗎?”
“是啊,我真的是他爹嗎?”李強像是突然醒了過來,眼睛迷茫的看着文氏,又轉向頹然癱坐於地的大山。忽的一拳重重砸在桌子上,連燈火都跳了幾下,拳頭上青筋畢現:“在他眼裡,我還配當他爹嗎?老子沒本事,連兒子都瞧不起,就因爲老子沒錢,兒子連想念書都不跟老子說,反而求他叔伯嬸孃。這是老子的崽嗎?我真他麼是他爹嗎?!”李強越說越激動,牙齒咬得咯咯響,站起來憤怒的將面前的碗狠狠的砸了下去:“我特麼的養這樣一個兒子有什麼用,還想着養兒防老,防個屁!我李強這輩子是沒啥出息,但老子行得正坐得直,無愧於天地良心。我一直因爲就算,卻偏偏被自己兒子往臉上狠狠的甩了一巴掌。呵呵,我他麼活着就是個笑話,笑話!”
李強把胸膛拍得嘭嘭響,言語激昂過後就像一個泄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腦袋,雙掌交叉緊握,燈火如豆,整個人看上去老了十歲。
碗碴子蹦濺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跳射出一道道剛硬的弧線。李強一直以老實木訥的形象存在在家裡,在家人眼裡連大聲說話都沒幾次,更沒跟文氏紅過臉。冷不防老實人一發火,還真的地動山搖的感覺。除了何氏安坐於原地。其他人都丟開碗起身退開了幾步。
文氏跪到惶惶不安的大山身邊,一把抱住大山的頭,怒視着李強。厲聲道:“還沒灌貓尿呢你發什麼瘋?砸碗唬誰呢,你沒錢供兒子讀書還有理了?大山爲什麼這麼做。還不是咱們當爹孃的沒本事,他知道再求也沒用。他想讀書爲自己謀個前程怎麼了,天底下哪個爹孃不盼着子女出息,大山想上進有什麼錯?他又不是去殺人放火,難道非得讓兒子跟你一樣扛着把鋤頭守着個一畝三分地吃不飽也餓不死地過一輩子嗎?”
或許一開始文氏是沒想過讓大山讀書的事情,但剛剛自己兒子跪在地上哭着磕頭求人的情景深深刺激了文氏一個做母親的心。都是娘生爹養的,憑什麼自己兒子想進學堂就得到處磕頭求人。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自問自進門來從沒有跟誰比過吃穿,也不是那偷奸耍滑之輩,哪怕被妯娌嘲笑,也從沒在李強面前抱怨過一句。可面對自己的兒子。文氏覺得不能再放任李強這樣,爲人父遠比爲人夫的擔子重得多。
“你也看不起我?”李強擡起頭自嘲的笑了兩聲,看向夜空,聲音寂寥飄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一個沒本事的莊稼漢哪值得你喜歡?現在你後悔了,行啊,我放開你。”
他是個男人,也好面子,因爲自己沒本事賺錢讓媳婦和兒女過上好日子。心裡狠是自責。他也想過在遇到坑蒙騙時一咬牙一閉眼就當什麼都沒看見,拿到手裡的錢卻覺得灼手掌——他還是越不過心中的道德線。這就是命吧,他這輩子註定只能在土裡打滾,土裡刨食。可不管他怎麼精心的侍弄土地,一年到頭也只能讓一家人裹腹而已,手中根本沒多少現銀。他有三個兒女啊,卻無法給他們更好的生活,每次看到他們眼裡的渴望他只能裝着沒看見。越來越多的時間他都抱着鋤頭躲了出去,卻一個人坐在田埂上發呆。生活的壓力已經讓他的脊樑過早的開始彎曲,也是爲什麼他年紀輕輕的卻已生白髮。每天夜裡他都睡不安穩,而且一直以來他就在重複一個夢,夢裡文氏和他大吵一架,拿着嫁妝改嫁他人,大山指着他的鼻子罵他是個懦夫,不配做他爹。巧巧和鐵柱更是連爹都不喊一聲。他一直把這個當做一個噩夢深埋在心,也一直催眠自己那只是個夢,夢是反的,現在貌似夢境成真了。
文氏一下子蒙了,滿腔的話語哽在喉嚨卻發不出聲。她就是想逼他爲子上進,真的沒想過離開他。她自詡理解李強,卻永遠無法瞭解一個自卑男人的內心。幾兄弟裡李強是最窮的,人窮志短,他始終無法在兄弟面前放開手腳;文氏帶着大半的家產嫁給他,他怕辜負她的深情及岳父的重託;兒女雙全,高興的同時卻又爲子女漸漸長大以後的日子更加彷徨。
害怕,所以苛責自己,但李強剛剛說出那句話後內心居然感覺輕鬆了許多,他內心訝然,原來他早就不堪重負。
大山聽懂李強話裡的意思,跪行過去,抱着李強的腿哭喊道:“爹啊,別不要娘,我錯了,我不念書了,我真的不念了。”
李強卻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伸出蒲扇般的大山輕拍了拍大山的頭,輕聲道:“孩子你放心,你既然管我叫一聲爹,爹就會讓你進學堂的。爹保證,一定會的。”
最後一句話,居然帶着種斬釘截鐵的味道。
大山卻哭得更兇了,連連搖頭:“我真的不讀了,爹,我錯了,您別生氣,我跟您安安心心去種地,再也不提讀書的事兒了。您別趕娘走,是我錯了,爹。”
鐵柱也不大懂什麼意思,但看哥哥都哭得這麼兇,他也抱着李強的大腿哭得個稀里嘩啦。巧巧則抹着眼淚,哭得抽抽搭搭的站在文氏面前,一家子慘景一片。
楊柳撇過頭,偷偷的抹了一把眼淚。貧賤夫妻百事哀,楊柳突然感受到緊迫。
“爹嚇唬你們的呢,哪會趕你們娘走。好了好了,都別哭了,吃飽了沒?”
真的像雨過天晴。
“鬧夠了?”這時何氏終於開口了:“夠了就睡吧,明兒還要去你二叔家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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