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妻兒的空氣清新,寧衛民已經基本戒菸了,只偶爾抽抽雪茄。
反觀劉洋,卻因爲東京生活不易,需要肉體麻醉,煙癮越發大了。
見寧衛民拒絕了自己遞來的香菸,劉洋也不客氣,便自己點燃。
直至抽了一口,長長吐出了一口煙霧,他纔有了心思繼續交談。
“你還真別說,這話你問我算是問對人了。你還記得和我們同一架飛機來東京的哪個音樂才子嗎?”
“你說是在東方歌舞團幹過音樂編導的哪個?好像姓……姓陳……”
“對,就是他,他叫陳頌。現在就和我住在一個宿舍。”
“哎呀,是嘛,這麼巧?我記得你們來日本之前是並不認識的吧?”
“當然,那次我們在飛機上聊天,無論我和你,還是和他之間,大家都是頭一次見。後來到了東京大家不就各奔前程了嘛。不過說來確實巧,半年前,我們都因爲需要重新找房子住,結果意外碰到了一起,最後我們倆一合計,爲了省錢,乾脆就一起合住了。你應該知道的,在東京租個房子有多麻煩。尤其咱們華夏人,能租得起的房子本來就不多,別人還不相信你,無論押金和禮金都少不了的。”
“那陳頌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他也不念書,專心打工了嘛。”
“他也不念了,不過他比我堅持的久一點,浪費了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所以也比我更虧,現在他做着兩份兼職,每天凌晨五點去地鐵站下的麪包房打工,早上十點下班,然後夜晚十一點又去一家酒店當保潔員,一直工作到凌晨四點鐘左右。他和我不一樣,過得是晝伏夜出的生活。基本上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只可惜,日本人太黑心,對在咱們這樣的外國窮學生,只肯給比最低時薪還少的前。他即使這麼晝伏夜出的工作,一天也就六千円,還沒我工地幹一天賺得多呢。”
“這個可不好,這麼熬夜,和生物鐘是反着的。時間長了,身體要垮掉的。”
“我說老兄,你以爲他自己不知道?在東京留學生最怕的就是生病了。生病就意味着徹底破產。可是沒辦法啊。陳頌雖然看着挺結實,但他有哮喘的毛病,身子骨還真沒我好,我這種體力工作他可幹不了。那他不幹這個還能做什麼?他也得賺錢生活啊……”
劉洋的話再一次堵住了寧衛民的嘴,他自知剛纔說了蠢話。
尤其注意到面前這個小老鄉,因爲長期的體力勞動,已經從一個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的樣子變成了一個又黑又結實的漢子,他更是頗有一種“何不食肉糜”的尷尬。
而劉洋也很快就察覺了這一點,於是爲了緩和氣氛,便又趕緊補充了有關陳頌其他的一些情況。
“其實說來,陳頌原先也有個蠻不錯的工作的,給一個西餐廳當琴師演奏鋼琴,他有這個一技之長,老闆也對他不薄,那個時候,他的報酬每小時兩千日元。每天晚上演奏四個小時,而且還管一頓飯,給車費。每天差不多一萬円的收入,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舒服。他剛來東京時,唸書就靠這份工支持着。只可惜,這小子不懂人情世故,太樂於炫耀,太得意忘形了,他居然把一切都講給同班的同學聽。結果說着無心,聽着有意,他有一個同學假作去店裡看他,卻憑着一口流利的日語,和老闆聊上了。然後又憑着軟磨硬泡,讓老闆答應了他也登臺演奏幾首曲子試一試。就這樣,不出一個月,老闆就因爲嫌棄陳頌的日語不夠好,炒了他的魷魚。所以,這也怪陳頌自己太天真了,不懂人間險惡,把身邊的人都當好人。卻忘了這是日本,是複雜的資本主義世界,處處需要競爭,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競爭……”
只是這話,劉洋說了還不如不說呢。
因爲他透露的情況,反而讓寧衛民聽了更覺得心裡沉甸甸的不是個滋味,忍不住爲這些京城老鄉的生存現狀而擔心。
“劉洋,這不是競爭,是特麼弱弱相殘。”
寧衛民表情嚴肅地嘆了一口氣,跟着追問,“陳頌這個算計他的同學是哪兒的人?不會也是咱們京城人吧?”
“那倒不是,是個港城人,或許也是因爲這點,陳頌才大意了,誰能想到明顯比咱們內地人富裕多的港城人,也會爲了一份工作做出這麼卑鄙的事兒來?”
這個答案倒是比寧衛民預計的要好一點,讓他鬆了一口氣,不過他仍然譏諷道。
“這不很正常嘛。港城的繁榮是怎麼來的?還不是當英國人的殖民地,吃內地和外部世界隔絕的紅利?雖然這是歷史原因導致的。但由此就知道,許多港城人本身就有吃裡扒外,給洋人當買辦的基因,人家和我們怎麼可能是一路人?所以以後你們可不能太實在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然而寧衛民說出的這些話,卻把劉洋給逗樂了。
“哎呀,看不出來,你這人正義感很強嘛,而且說話還這麼根兒紅苗正的。不過你好像忘了自己也是外資企業的人了吧。根據你的情況。再聽你說這些話,我可真有點不適應呢。”
而經他這麼一提醒,寧衛民才發現自己好像把自己給擱裡頭了,也是不由莞兒。
“我和他們哪兒能一樣?我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即使我最後變成了資本家,那也是個爲國爲民的紅色資本家……”
“對對對,你肯定是打入敵人內部的,就像那部電影《與魔鬼打交道的人》嘛。”
劉洋附和着開着玩笑,“其實說實在的,有你這樣在日本吃得開的人,還真是件好事。多少也能給咱們這些京城人提提氣。否則,要是有一天回國,我們都不知道該吹什麼。難道就吹我們自己給日本人當牛做馬?好在還有你這樣的人。哪怕不多,對咱們這些在日本的老鄉起碼也是個激勵。哎,你知道嗎?在東京,除了你之外,咱們京城人裡,可還有幾個過得也不錯。”
這樣的消息倒是寧衛民喜聞樂見的。
“說來聽聽。”
“你還記得李小江和王豔嗎?和咱們也是乘坐同一架飛機來的。”
寧衛民對這兩個名字,印象並不怎麼深刻,思索了好一會,才終於想起好像是同一飛機的那一男一女兩個個體戶。
“我想起來了,是那兩個原先在西單練服裝攤兒的。怎麼,你跟他們也有聯繫?”
“沒有沒有,人家已經發了,哪兒能和我們這些人還混在一起?不過他們乾的事兒實在太絕了,不但在咱們京城老鄉的圈子裡早就傳開了。幾乎所有在東京的大陸留學生都知道他們。聽說他們最近還接受了日本報紙的採訪呢,人家現在可是真正的名人。”
這一下子,寧衛民的好奇心越發被調動起來了。
“你這越說還越神了,那他們是幹什麼發了?你別賣關子了行不行?”
“哈哈,他們是賣章光101啊。”
“章光101?”
“對啊,制脫髮的,國內報紙上老做廣告的。”
寧衛民一愣,這纔想起這玩意是國內一種生髮水,近年突然走紅,在國內報紙上把效果傳得神乎其神。
“你也沒想到吧。其實誰都沒想到,日本人工作壓力大,好多年輕人早早就開始脫髮。日本人對這玩意的需求比咱們國人多多了,李小江和王豔那是真有眼光,他們居然成了章光101的日本代理,靠賣這個生髮靈發了橫財。你知道這麼一瓶在國內十幾塊錢的東西,在日本賣多少錢?”
“多少錢?”
“四萬日元!相當於一千多人民幣!”
看着寧衛民震驚的樣子,笑得眼睛發亮的劉洋,幾乎是以一種崇拜的口吻說的,“你說他們能個兒不!聽說他們倆已經開了公司了,在日本好多城市都有分部。而且還招聘了許多銷售員呢。可惜啊,我是沒聯繫到他們啊,要是聯繫上了他們,我也想嘗試一下,跟着他們去賣生髮水呢。而且這玩意就是咱們國內也不好買到,否則要是讓家裡寄來幾瓶賣賣,我看都不用打工了。光賣這個就夠生活了。”
不過說實話啊,其實寧衛民如此驚訝,倒並非是因爲這其中的厚利,都快趕上賣粉兒了。
而是因爲他腦子裡忽然一閃,想起來了上一世聽人說過“京城四李”的傳言。
所謂“京城四李”其實指的是九十年代京城知名的四大鉅富,該因這四個人都因姓李而爲後來的京城百姓津津樂道。
這四個人裡,其中最有名的一個,就是拋妻棄子的李成如。
畢竟這傢伙後來混影視圈兒去了,天天還大喇叭似的自吹自擂,京城百姓對他那點破事都知道。
而另一個讓寧衛民記得清楚的是李春坪。
這傢伙經歷比較傳奇,據說遠嫁海外,和一個曾經是好萊塢巨星的老太太結婚,並且繼承鉅額的財產。
雖然這些事不知真假,但其人的慈善捐款確實不少。
他這點事便也成了老百姓的下酒菜,有空的時候,白話兩句,足夠喝個二兩的。
至於另外兩個人,寧衛民就不是那麼瞭解了。
因爲當時說的人也不是知道太多,僅僅一筆帶過,他聽着印象也就沒那麼深。
其中他還記得的,就是其中一個靠往日本倒賣生髮水發了財,後來回國還買了大陸內地第一輛法拉利。
而眼下這事兒……那不就對應上了嘛,鬧了半天,原來就是這個李小江啊。
沒錯,這種無意中又充當了一次歷史旁觀者,忽然發現傳奇人物早就和自己產生過交集的人生,那滋味可真是奇妙呢。
所以無論是驚訝還是出神兒,他做出如此反應也就不奇怪了吧?
不過話說回來了,寧衛民雖然可以盡情感受命運和時間交織出的神奇魔術。
但是劉洋和他的身份不同,卻沒有辦法一直陪着他這麼無休止的閒聊下去。
實際上,劉洋早就注意到自己的日本老闆已經喝完了手裡咖啡,在旁邊等待已經進入了不耐煩的狀態,頻頻看手腕的表呢。
而他還得靠人家吃飯呢,即使再不情願,也得趕緊結束對話,回去幹活了,否則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那什麼,哥們兒,你看咱們聊的也差不多了。要不今兒就到這兒吧,我得回去幹活了。”
原本還想再抽一支菸的劉洋已經沒了這樣的念頭,出言告辭了。
而經他這麼一說,寧衛民也醒悟了過來,注意到了那個日本老闆的不耐煩。
只不過區別在於,日本人見寧衛民注意到他的視線,非但沒有任何不滿,反而立刻滿面堆笑,必恭必敬的鞠躬。
這就是身份上的差距了,劉洋只有羨慕的份兒,終於清晰的意識到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巨大鴻溝,於是不由自主,也不敢放鬆了,站得筆管條直。
“那什麼,我還是叫你寧桑吧,畢竟你是客戶嘛……”
寧衛民卻沒有表態,只是問他,“你和陳頌現在一起住對吧?你們住在哪兒啊?”
“我們現在住在足立區的北千住。”
“房租多少錢?”
“一個月四萬円。我們分攤。”
“你們倆的日語水平怎麼樣了?”
“我也就N3吧,日常和工作裡的簡單交流沒問題。陳頌的日語水平比我高……”
“這是怎麼回事?剛纔你不是還說他因爲日語水平不高,丟了工作嘛……”
“嗨,你得反過來想。他就因爲這方面吃過大虧,才下了狠功夫呢。”
“好吧,現在咱們都有事情要做,廢話我也不說了。我這兒有工作可以提供給你們,需要能夠搞清對方地址和一些搬運要求的日語水平,馬上就能上班。雖然收入不高,按日薪算,到手可能只有五千円。但不是重體力勞動,只是接接客戶的電話。而且我管吃管住,管上保險,有厚生年金。你看這個地方,我也不瞞你,這裡就是我用來開廢品公司的。未來這裡要開張的話,可能還有一些倉庫庫管,打掃衛生的活兒。你們要不嫌棄的話……”
結果沒想到還不等他說完,劉洋就忍不住叫了起來,“願意願意,當然願意。嫌棄什麼?你這是正式工作啊,你確定,要按照正式工的待遇聘用我們?還給我們提供住所?”
“當然,都是老鄉嘛。互相關照本是應當的,今天我們能重逢就是緣分。這樣,你回去和陳頌商量商量,如果願意的話,就打這個電話給我。我給你們安排。”
說着,寧衛民拿出一張名片交給了劉洋,就再沒說別的,只是點了點頭,就轉身離開,去找那個日本老闆了。
而這還不算,因爲就在劉洋正在發愣的時候,那個陪着寧衛民的日本老闆跟他說了幾句話,忽然也向劉洋走了過來,拍了拍劉洋的肩膀,以從未有過的和氣口吻說。
“你,一會兒就別上去了。你就在底下工作,負責推沙子好不好?”
劉洋愕然間醒悟了過來,這是在對他關照啊。
於是瞪大了眼睛,看向寧衛民,在得到他眼神的迴應後,忙不迭的衝日本老闆點頭。
那日本人哈哈一笑,然後拉着他,去和負責這裡的小工頭交代。
於是一個馬來西亞的勞工算是倒了黴,被工頭給調到上面去進行高空的拆卸工作了。
他太冤枉了,完全就是無妄之災,而且根本就想不通其中的道理,因此嘰哩哇啦的抗議起來。
然而日本人卻不會跟他講理,那個日本小工頭不但破口大罵,而且立刻給了他一記耳光。
這下子馬來西亞的勞工只能老實閉嘴,無條件地接受自己的待遇了。
他臉上帶着五道紅紅的印記,充滿了委屈,默默爬上了槽鋼。
而這一幕也同時深深刻在了分別在即的寧衛民和劉洋的心裡。
他們最後對視了一眼。
“弱弱相殘”四個字再度不約而同出現在他們的心裡,箇中的複雜滋味大概只有他們彼此才能夠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