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思若在走向紀天益的辦公室的時候, 驀然回憶起她第一次見到紀天益的情景。剛上大二，她成爲全校爲數不多的能夠拿到白氏全年獎學金的學生。按照慣例，她寫了長長的感謝信, 在同一條走廊裡既激動又怯懦地走向紀老的辦公室。爲紀老工作了這麼多年, 她一直以當初那份卑微的感覺是無法抹去的。然而走向的這場風暴這一刻, 她卻異常堅定, 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怎樣的結果。
把磁帶放在桌面上, 韓思若只問了紀天益一句話，“爲什麼？”
紀天益彷彿早就明白她問的是什麼，對正在談論事情的下屬揮揮手, “你們出去吧，順便把其他的會議往後移。”
窗外的陽光嫵媚, 活躍的氣氛卻無法減輕室內半分沉重。辦公室裡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巨幅盆景上嘩嘩的流水聲此時此刻卻讓人感到煩躁不安。紀天益坐在辦公桌後面, 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擡起眼來平靜地問：“這裡面的內容是什麼？”
“星期四上午, 你在會議室裡的電話內容。”
“你監聽我的電話？！”
“是。”
“上個星期四，你應該還在英國…”
“Bug是我在一個月前就放進去的。” 韓思若頗爲鎮靜地撒了個謊，將嫌疑從劉若梅身上拉開，“我發現你與華新總裁還有各大股東頻繁來往，便動了這個心思。”
“倒真沒浪費我對你的培養。我早就說, 你的直覺很好。” 紀天益哼地一笑, 眼神微微地掠過她的臉, 問道：“這盤磁帶, 你怎麼沒有交給白亦銘呢？”
韓思若胸口一震, 只覺窒悶難耐，半晌說道：“因爲你是我的導師。我想從你這裡聽到原因。”
“好！”他深深地點點頭, “你要問什麼？我都會回答。”
韓思若咬着嘴脣，站在辦公桌前看着這個一手培養自己的人，一字一句地問，“先是慫恿白亦銘以白氏股份做抵押入股華新，再以分股的契機，放消息讓白氏股份大漲。我猜， ‘華新’恐怕會同時‘恰巧’投資不慎導致企業週轉不靈。這個時候白亦銘已經無法收回資金重新收購白氏股份。以他剩下的股份隨時會被其他股東聯名推下董事長的位子。從一開始，這就是你真正的目的對不對？”
“沒錯。”
“我不明白！如果你不相信亦銘能夠勝任董事長的位置，爲什麼要裝出支持他的樣子？當時，董事會大部分人都反對他。”
“反對又能怎樣？白家擁有公司百分之三十多的股份，白亦銘的地位無法動搖。其實，我不是不支持亦銘。我是要把白氏從白家人手裡奪走。把白亦銘踢出董事會只是第一步。他在‘華新’的投資失敗，會逼他買掉更多白氏股份用來填補虧損。可惜，他是最後一個白家人，也是最不中用的一個。如果活着的是白亦輝，那可就困難多了。”
韓思若急切地上前一步，“爲什麼這麼恨他？就算白家人撤出白氏，你也不可能當上董事長…”
紀天益恍然地笑了笑，走到窗前面對着她，“爲什麼？公平吧！思若，你大概會覺得伯父我貪婪到連朋友的產業都會算計？四十年了！我與鬆霖一起闖蕩商界四十年！雖然當初鬆霖娶了葉承語的女兒纔有資金建立白氏，可是白氏能有今天，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們兩人的血汗。我一直都準備着要爲白氏鞠躬盡瘁！”
紀天益神色因回憶時而遙遠，時而凝重。 “時代變了！從最初不到百萬的投資變成如今赫赫有名的跨國際上市公司，沒有實股，我的頭銜變成了空殼子！鬆霖死了，竟然把所有的股份都留給了白亦銘，一分都沒有給我！再過幾年，我只能坐在董事席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任人決定我創建的集團的未來！思若，你跟我這麼多年，你該知道白氏集團是我半生的心血！我怎麼捨得！我把你放在白亦銘身邊，因爲我知道你能幫我控制他，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會被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紈絝子弟迷倒。事實上，你做得很好。每一步他都聽你的…”
他的平靜讓韓思若心中的怒火蹭地竄了上來。
“你利用我！早在當初你根本不是這樣對我說的！如果不是我懷疑分股計劃另有內幕而作了調查，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我的確沒有把話說白。但是你心裡一直沒有疑問嗎？”
“什麼意思？”
“你是個聰明人，該早就懷疑我爲什麼要派你去給白亦銘做一個沒有實在任務的首席助理。你敢說你完全沒有懷疑我讓白亦銘投資‘華新’的動機，完全沒有懷疑我讓白亦銘分股的政策？你爲什麼沒有阻止他呢？你難道敢說你完全沒有預料到今天？”
韓思若愣住了，困窘地試圖找出一句回答來反駁。可是，她啞口無言，因爲下意識裡她知道紀天益說得沒錯！她一直都有懷疑！商場上大家族裡勾心鬥角的爭鬥太多，早在那天紀天益把她叫到他的家裡指派給她職務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首席助理的職位決不會這麼簡單！她潛意識裡都是有所警覺的，只是真的等到這一切發生，她才恍然發覺這一系列的事情串聯起來將會帶來怎樣的嚴重性！
“思若，我瞭解你。你沒有把磁帶直接交給白亦銘，是因爲你知道大局已定，他無力迴天！更何況，這一切你就算不想插手，現在也已經無法挽回了。”
韓思若狼狽地倒退一步，不敢再說一句話。
在她沉默的同時，紀天益仔細地觀察着她的表情，似乎在分析她在整個局面中傾向於哪一方。他是看着韓思若長大的，自以爲對她的聰明理性非常瞭解，這也是他派她到白亦銘身邊的主要原因。在發覺她與白亦銘私下的關係之後，他一半高興一半憂慮，高興她能夠有力地控制白亦銘，同時也憂慮她會不會成爲整個計劃中的敗筆。現在這個關鍵的時刻他必須得到她完全的忠實，否則他會立刻想方設法令她在白氏永遠消失。然而，後者畢竟是麻煩一些，而且會有打草驚蛇的危險。所以，她到底站在哪一邊呢？紀天益從眼角里瞥向她的面部表情。
“思若？你站在哪一邊呢？”
韓思若擡起頭來，心裡很清楚這不僅僅是一個問題，而且關係着她將來還能不能在白氏立足。與紀天益師生一場，她很明白即將出口的這個答案的重要性。她竭力嚥下喉嚨中酸澀的東西，因爲激動而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實。好一會兒，她假裝鎮定地回答，“就算你能把白亦銘推下臺，你也沒有足夠的股份承接他的位子。難道你要與葉盛海聯手？”
“你是怎麼猜到的？” 紀天益似乎很是驚異。
“那個CIO手下的經理位置，紀老也簽了字。CIO手中的資料何等重要，紀老不會平白無故讓葉盛海的人掌握這樣重要的位置。”
“真不愧是紀老弟教出來的呀！”
辦公室的大門打開了，一前一後走進來兩個男人。韓思若回頭一看，頓時知道大勢已去，心中不禁感嘆這幾個人還真會演戲，不但瞞過了她，更是瞞過了整個董事會。
“葉老，Michael。”
她逐個點點頭，轉向葉盛海冷笑道：“讓董事會看到這個大團聚不知道要多驚訝呢。大家都以爲您與紀老合不來。”
葉盛海倒是哈哈大笑，“思若啊，我早說你該圓滑一點。天益，你教這個孩子聰明是聰明，不過嘴巴也夠厲害的。”
“年輕人嘛！有點脾氣也是應該的。我早就提醒你，別小看了她。”
果真如她所料，紀天益充當白臉，佈下局使白亦銘抵押股份融資華新，與此同時再與葉盛海聯手，輕鬆成爲董事會上最具勢力的一方，朝夕之間白氏便要更名換代。
“果然，連華新的危機也是佈局好的！” 韓思若對Michael一揚眉，“華新爲什麼願意摻合進來？”
Michael斯斯文文地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眼鏡， “股市大起大落，都是我這樣的投機商最願意看到的。”
“讓我猜猜…股票內幕交易？這可是一條險路。”
“也是最賺錢的一條路。”
葉盛海替他回答。看來葉盛海不單單是要白氏董事長這個職位，更是在股票上投資了不少，打算在白氏風波中狠狠地賺上一筆。
韓思若心有餘悸地瞥了他一眼，轉向Michael，“那麼‘華新’呢？你作爲‘華新’的總裁，能夠忍心讓自己的企業垮掉？”
Michael垂下眼睛詭譎地笑了笑，“在‘華新’垮之前，我自然會把資金移走。總之，我不做賠本的事情。”
韓思若擡眼打量Michael，這才驚覺眼前這個男人城府之深。當初與華新簽約的時候她就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也沒有證據。現在想起來，自己真是小看了他。
紀天益認爲韓思若已經站在他的一邊，心裡不由得意，想到當初她還只是剛上大學的小女生，自己已經看出她的潛力並資助她的學業生活。這筆投資總算是有了報酬。走上前拍拍她的肩膀，“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的局勢你一定看得很清楚。白亦銘手中的股份已經無法保證他的位子，分股的政策會刺激股市上升，誰也無法控制。你如果站在他那一邊，下場肯定會跟他一起被踢出白氏。亦銘這孩子心性不定，玩弄女孩也不是第一次了，那個趙曉嵐不就是例子嗎？沒了白氏的位置，他還是公子哥兒一個，可是你…就不一樣了。爲了自己的前途，你要好好想清楚。”
“看來你們都幫我打算好了。我真是感動！”
“思若，別這樣。你知道我把你當女兒疼。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我也不會讓你攪進來。我不否認這其中有利益關係，但是你也知道，白亦銘不是亦輝，他沒有能力帶領白氏。思若，爲公司想想，爲我想想，再作出選擇。”
紀天益面色動容，繼續說道： “如果亦銘願意賣出手中剩餘的股份，這筆錢足夠保持他奢侈的生活，除了他在白氏的位置之外，什麼都不需要改變…”
可是他會改變！她在心中吼道。他的自尊心那麼強，他…最討厭別人騙他！如果他知道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欺騙他…
韓思若只覺得內疚與無奈倏爾涌了上來，良久她靜靜地問：“什麼時候？”
“董事會在這個星期五。”
“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氣，推開大門。
“韓小姐！” Michael依舊面帶微笑，“請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她回頭冷笑道：“所有的決策都經了我的手。說出去？我不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