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開始從西面下沉,漸漸的消失在病房裡,西面是家的方向,母親再次睡去,這次是母親自己說困了,想睡會兒,讓江雪別打擾她。

晚飯時間,李醫生走進來,問江雪餓不餓?江雪搖搖頭,李醫生又只得轉身回了辦公室。江雪身子趴在母親病牀上,連續幾天沒睡好,她現在很困,眼皮像壓了千斤重的鐵,可她害怕睡去,她想一直醒着,看着母親的臉,額紋密佈,白髮羣絲。

終於,她睡着了,均勻而小聲的呼吸着,到了晚飯時間,病牀裡另外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下樓吃飯去了,那男人只是發燒加感冒,醫生早就讓他出院回家了,他自己不肯,說是頭還痛,不能出院。

因爲他是貧困戶,家裡一個人也沒有,孤老一生。

於是,病房裡就只剩江雪和母親兩人,兩人紛紛睡去,病房裡死一般的寂靜,直到最後一抹日光完全落下後,黑夜降臨了。

不知是誰打碎了玻璃杯,驚醒了江雪,她睜開眼,第一眼竟是漆黑一片。病房裡,就她和母親兩人,母親還在熟睡,所以沒人開燈。她站起身來,摸索着往門的方向走去,印象中電燈的開關就在進門的左手邊。果然,她走了幾步,用手往牆壁上摸去,這牆壁已是破舊了,摸上去一點也不光滑。

江雪打開了燈,那男人睡的病牀上,凌亂不堪,被子被踢到牀下,就連牀頭放的抽屜櫃也是斜的。男人不知去了哪!

母親依舊在睡,看了牆上的時鐘,八點十三分,醫院開始變得安靜,尤其是在病房裡,聽不到一點聲音。江雪打算出去給母親帶點吃的回來,她想起了李醫生,出門往李醫生辦公室走去,越走近心裡越不安,到達辦公室門口,燈已經關了。李醫生估計已經下班了吧!江雪心想。

也怪自己,先前李醫生問自己餓不餓的時候,自己拒絕了。現在好了,自己還能忍受一會兒,可母親呢!她可什麼都沒吃,李醫生卻已不在。她不知該找誰,料想能不能去醫院食堂碰碰運氣。

於是,她轉身回去把病房門關好。醫院走廊裡,只有走廊盡頭的工作間和其中一間病房還亮着燈,下了樓到醫院大堂,值班的兩個女護士似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也罷,江雪本就沒打算問她們什麼。

她沒有去過醫院食堂,但至少大致知道往哪個方向走去。夜裡的冷風呼呼的颳着,剛化了雪,江面上的寒氣直逼兩岸,這會兒,江雪感到異常的冷,彷彿又回到了梅林中。

江雪推開醫院食堂沉重的大門,燈還沒關,不過沒看到人,往裡幾步,發現打飯的窗口處還有一個彎着腰幹活的中年女人。江雪欣喜,心想估計有戲。

她敲了敲窗口的玻璃,由於聲音太小,那阿姨並沒有聽見,依舊彎腰幹活,看她的姿勢,應該是在裡面拖地。江雪看看窗口裡的菜盤子,哪裡還有什麼飯菜,全是空空如也。

幾次敲響玻璃窗之後,阿姨聽到了。她擡起頭,打開江雪面前的窗口,問她什麼事。江雪哽咽着說:“阿姨,還有飯菜吃嗎?”

那阿姨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拖把對江雪說:“你這孩子,怎麼這麼晚纔來,飯菜早沒了。”她說完,把胸前的圍裙使勁的往上提了提。這阿姨是個大胖女人,從她這個頭上看,少說也有兩百斤出頭。

江雪兩眼用盼求的眼神看着大胖女人,意思是真的一點飯菜也沒有了嗎?大胖女人自然不傻,看着眼前的小女孩這麼晚到食堂來,必定是餓壞了,想找口吃的,她想起了後勤處還有些剩菜,於是前去開門讓江雪進去。

江雪進了後勤處,跟在大胖女人後面,大胖女人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扭的,顯得很笨重,江雪看着她大腿上來回晃盪的肉,不禁想:“這是吃多少東西才能長成這樣。”

江雪跟着她轉過一個過道,便來到了食堂燒菜的地方,這是一個面積不大的廚房,六個竈爐後面放置了相應的不鏽鋼桌子,還有貨架,平時用來放置蔬菜用。大胖女人回過身來,擡手捏了一下江雪的臉,“你這孩子,餓壞了吧!先坐會兒,我給你熱飯菜去。”

江雪有些膽顫,因爲她到了一個陌生的地,遇到了陌生的人,但令她沒想到的是,這大胖女人心很善良,雖然長了一身的肉,模樣也不好看。

只見她走到爐竈前,伸手往開火處一擰,面前的爐竈便轟然起了旺盛的火苗,大胖女人拿出貨架上的蔬菜,看上去像青花菜,她來回抖動,開始不停的翻鍋,動作很熟練,完全看不出她是打掃衛生的阿姨。江雪坐在邊上,竟是看得目瞪口呆。

這醫院食堂的掃地阿姨竟也是深藏不露之人。十幾分鍾後,大胖女人端來幾道熱氣騰騰的菜,往江雪面前一放。“吃吧!都是現炒的。”她額頭上冒着汗,大口的呼吸着對江雪說。

江雪看着大胖女人,心中無比的感激,甚至於說不出話來。她原以爲,她只是把之前剩的飯菜簡單熱一下,不過縱使這樣,她也很感激了。沒曾想,她竟給自己重新做了飯菜,一盤綠意盎然的青花菜和油光滿面的回鍋肉。

“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江雪鼓足了勁對大胖女人說道。

“別客氣,趕緊吃吧!”大胖女人露出一口牙回答她。不過問題來了,她該怎麼給母親帶回去呢!她先前並沒有說明自己是給母親帶的,也不知這裡有沒有打包盒。江雪頓止了幾分鐘,大胖女人見她還沒有開口吃,又開口說道:“趕緊吃吧!不然就涼了,別客氣。”

“我想帶回去給母親吃,我母親住院了。”江雪極速說道,她知道這大胖女人是個好人,既然給自己重新做了飯菜,就不會再爲難自己。

“哦!這樣啊,真是個孝順的孩子!”大胖女人撓撓頭道。說完她轉身往貨架那邊走去,一邊說一邊尋找着什麼。“我看看有沒有可以裝飯菜的東西啊!你等我一會兒。”

江雪這會是高興極了,遇上了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江雪拿着大胖女人給她的飯菜,被盛在四方形的塑料盒裡,她小心的用手捂着,唯恐一不小心摔了或是涼了。走出醫院食堂大門,夜已深,醫院裡除過少許亮着的燈光,幾乎沒什麼亮色,江雪縮緊身子,快步走向住院樓。

病房裡掛置的時鐘上顯示九點零一刻,江雪回到病房裡,打開了燈,忽地閃了一下,應該是接觸不良。不知是誰打開了窗戶,江雪放下手中的飯盒,伸手去把窗戶關上,可不能讓母親着涼。

江雪看母親還在熟睡,打算先給母親擦擦臉,於是準備前往洗漱間接點熱水回來,她拎起病房裡淡黃色的水壺便出了房門。洗漱間在走廊盡頭拐一個彎後的偏房裡,白天的時候人很多,到了現在這個時候,若是還看到了人,必定會嚇人一跳,誰這麼晚還到洗漱間接水。不過江雪沒想這麼多,她現在心裡只有母親,她一想到母親陪伴自己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時,眼淚就止不住往外流。

洗漱間的燈是聲控的,江雪走進後,使勁的跺了跺腳,果然,白色的白熾燈發出耀眼的光芒,這可比病房裡的燈亮多了。自助的熱水器上顯示加熱中三個字,江雪伸手去擰開關,熱氣騰騰的水便直流而下,她接過水壺,幾秒鐘後,接了滿滿的一壺水,今晚可算是滿載而歸了。

再次回到病房後,她不敢有意叫醒母親,儘管她更擔心桌山的飯菜會涼掉。她把毛巾放進熱水裡,然後擰乾,小心翼翼的替母親擦着臉龐,越擦她越覺得自己離母親越來越遙遠,明明近在矩尺,母親額頭上的皺紋是那麼的清晰,她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像很深的烙印。

母親醒了。她睜開眼,看到江雪在身邊,她笑了,淺淺的酒窩,很愜意的笑。江雪趕緊把桌上放置的飯菜拿來。“好心的姐姐幫我現做的,本來食堂已經關門了。”她對母親說。一字一句都顯得那麼迫切。

“你吃,母親不餓。”母親吃力的說。其實她是沒有力氣擡起手了,甚至沒有力氣去咀嚼食物。

江雪再次涌出眼淚。“我餵你,媽媽。”話音落下,江雪打開飯盒蓋子,將一塊肥瘦相間的肉夾起,遞到母親嘴邊。母親用心疼的眼神看着江雪,奮力一起,想湊過去吃江雪手中夾的肉,沒曾想一個不小心竟猛烈的咳嗽了起來,嚇得江雪趕緊放下手中夾起的肉,連忙托起母親的背,用手輕輕拍了幾下。

“沒事吧!媽媽,是不是這肉嗆到了你?”她着急問道。母親又咳嗽了幾下,沒有說話,因爲她已經很難說出話來了。

江雪自己夾起一塊肉嚐了一口,心中念道:“似乎也不辣,是不是炒的過火了,母親聞不得這味道。”她回想起,母親以往的飲食,都是些清淡食物,以至於久而久之,江雪自己也對辛辣油膩的食物感到反感,而醫院食堂的飯菜做的菜色都是大衆口味,偏辛辣偏油膩。

母親緩緩躺下後,江雪低聲斥責自己,應該給母親熬點江米粥的。母親沒再選擇吃飯,而是躺下後,眼睛一動不動的望着天花板,左手似乎是不自覺的拉起了江雪的手。江雪連聲道:“我在的媽媽,你先歇會兒,我再去給你熬點粥。”

江雪,剛準備起身,手被母親拽住了。“坐下吧!陪我坐會兒,母親害你受苦了。”江雪聽母親這麼說,整個人都爲之一震,母親怎能這麼說呢!身爲女兒,即便如今手無半點能力,爲母親分擔病痛,但理應在身旁照料一二,又怎麼會受苦呢!江雪能想到這些,自然已經出乎人的意料,只是母親口中的意思,是指以後的日子江雪要受苦了。

江雪握緊母親的手,趴在牀前,嗚嗚的哭出聲來。“你別這樣說,你一定會沒事的,你一定會好起來的。”深夜裡,母女倆的哭泣聲佈滿了整棟樓。

第二日,陽光比往常還要絢爛,早早的照在病房裡。令人悲痛的是,母親過世了。江雪還在熟睡,李醫生在旁邊陪着她,母親的頭被蓋上了白色的布,只是還未拉走,等着江雪見她最後一面。但倘若,江雪醒來,得知母親在昨夜就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而自己卻在不知不覺中睡去,她該有多麼痛心。這一點,李醫生一直爲此深思,到底該怎麼安慰這個孩子。往後,她就是孤身一人生活了,等待她的將是一切未知。

李醫生建議江雪在醫院火化後直接帶骨灰回鎮上安葬,江雪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辦,但她知道往常鎮上過世的人都是在江邊火化的,於是她向李醫生說明了情況,李醫生自然也同意她的意思。並安排車送江雪和母親的屍身回家。

汽車再次行駛在盤山的公路上,江雪靜制的眼神和潔白的臉,一如幾日前那樣。回家以後,鎮上的幾位叔叔伯伯迅速幫她操辦起了火葬儀式,他們都是鎮上老一輩的人,處理喪事必然是有經驗的,江雪自然也放心。

回家以後,江雪沒再掉一滴眼淚,她不想讓鎮上的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她要堅強獨立起來,或許這樣子,在別人眼裡,她是個連母親過世都不會傷心的傻孩子。

母親在家擱置了一夜,次日傍晚,火葬儀式在江邊舉行,幾個伯伯們早已事先用木材搭建好木牀,母親被幾個大漢緩緩擡了上去,江雪在一邊站着,她換上了鄰居張嬸給她準備的孝服,白色的綢緞,白色的披肩帽,所謂披麻戴孝,在這一刻,江雪才真正理解。江雪頭髮整齊有序,面目有神,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和昨天完全不一樣了,她要在母親離開的這一刻展現一個依舊對未來充滿激情與熱愛的自己。

只聽,舉火的大伯眼看時辰已到,一手甩出火把,熊熊大火便燃燒了起來,頓時火光沖天,映紅了滔滔江水,映紅了半邊天空。

夜幕降臨後,最後一束火光殆盡,晚風吹來,江水似起了浪,張嬸攙扶着江雪慢慢走上了回家的路。張嬸一向很照顧江雪,此刻她母親離世,她很怕她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悲痛,於是一刻也不敢離開她。

兩人回到村口的時候,遇見了江楓。江雪和她對視了一眼,江雪什麼也沒說。江楓輕聲說道:“聽說你母親過世了,我來看看你。”

“沒事,你快回去吧!”江雪走了幾步回答他。這時,一旁的張嬸開口說道:“小楓你快回去吧!不然,你爺爺又該找你了。”

江楓意猶未盡,似乎還有話說,但見張嬸這麼說,只得哦了一聲,便轉身離開。

黑夜裡,夜空中亮起了屈指可數的幾顆星星,江雪趴在窗前,呆呆的望着窗外,往梅林的方向看去,她想起了茅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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