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院士坐在椅子上，翹着二郎腿，雙手放在身前，拇指不斷繞來繞去，似乎有什麼事情難以解決。
一個身穿白服的中年男人坐在楚院士對面，一臉難色。
“楚院士，我們也沒辦法。”醫生說道，“您知道黃老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算是我的老師，他還是中華心胸外科學會的主委，雖然很多年沒說話了，但畢竟人在，和鄧明說話不一樣。”
楚院士不置可否，眼睛看着手指，入了神。
“黃老親自打電話……”那名醫生爲難的辯解道，“與其說是商量，不如說是通知。這次年會……年會……”
“年會舉辦的地點改在哪了？”楚院士忽然擡頭，滿面春風，看不見絲毫的不高興。
“從帝都改成哈市。”那名醫生嘆了口氣，“黃老年紀大了，他這麼做就像是小孩子一樣，根本不嚴肅認真。
但不管他怎麼做，我們都沒辦法。”
楚院士凝神看着他的眼睛。
“這次年會的規格是以往來最大的一次，要是知道楚雲天楚醫生有意回國做胸腔鏡下肺葉袖狀切除手術，估計全國的胸外科醫生都要過來。”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眼睛也緊緊的盯着楚院士，揣摩這位工程院院士的心意。
楚雲天是楚院士的小兒子，今年三十五歲，風華正茂。
六年前他在麻省總醫院心胸外科博士畢業後去了梅奧診所，短短几年的時間就打下偌大的名聲，折服了這所世界第一的醫院，號稱梅奧小子，被視爲十年後最強的心胸外科術者。
這次年會楚雲天將要回國展示腔鏡手術，做匪夷所思的術式——胸腔鏡下肺葉袖狀切除。
可是沒想到全國年會，這麼一個胸外科醫生總結、彙報、展望的“節日”，舉辦醫院說變就變，怎麼就變成一個邊陲省份的省城了呢！
楚院士很不理解。
“我聽說……我看了黃老新收的學生周從文做的手術錄像……”
“周從文？！”楚院士一怔。
那個夜晚，那個年輕人，那麼堅定的拒絕，楚院士一切都記憶猶新。
周從文搖身一變，成了黃老的關門弟子麼？
楚院士一雙鳳目眯的很細，要是這樣的話，一切都順理成章可以解釋。
“楚院士，您知道？”
“我不知道黃老收周從文的事兒，但是在半年前我見過周從文，當時想收他當學生被拒絕了。”楚院士毫不避諱這種說起來臉上沒有光的事兒。
對面的人怔住。
黃老的這位學生來的莫名其妙，大傢俬下里都覺得黃老是老糊塗了，以至於隨隨便便收個年輕人，竟然還要動用全國年會，在自己背書的情況下把這孩子介紹給全國心胸外科的醫生。
這相當於遍撒英雄帖，邀請各路英豪參加武林大會，當着所有強者的面告訴大家——周從文是我黃老闆的徒弟，以後行走江湖，幫我照應着點。
類似的待遇，國內已經二三十年沒有過了，所以大家都很好奇這個周從文到底是個什麼人。
聽楚院士坦言半年前他想收周從文爲學生，結果被當面拒絕的事兒，讓那個未曾謀面的周從文更加有傳奇色彩。
“楚院士，半年前他……”
“林主任，手術錄像是怎麼回事？”
“手術錄像是前幾天黃老的學生周從文在江海市做的一臺手術，黃老要求錄像。據說鄧明鄧主任去了江海市，但沒上手術。”
“什麼術式？”
“胸腔鏡下食管癌根治術。”
“用了幾個小時？六……五個小時能做下來麼？”楚院士悠悠問道。
“兩個小時就做完了，我這幾天看手術錄像，頗有心得。據說隔壁的潘成潘教授看完手術錄像一句話都沒說，喝了兩斤酒，被送去醫院洗胃。”
楚院士的眉毛擰成一團。
林主任的這段話內容太豐富了一些，有幾個點像是手雷一樣在楚院士的腦海裡炸開。
第一點是兩小時就做完了胸腔鏡下食管癌根治術，這也太快了！
因爲自家兒子從事的心胸外科，所以楚院士對國內心胸領域多少有些瞭解。今年那臺九小時的腔鏡食管癌根治術已經淪爲笑柄，不提也罷。
可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兩個小時就做完，楚雲天要做多久？
楚院士一邊品咂着林主任的話，一邊拿出手機給楚雲天發了一個短信。
這只是其一，還有一點是潘成看完手術發瘋似的喝酒。
潘成這人脾氣暴躁，名聲並不好。
而且他的手術麼，說做的馬馬虎虎都是誇他。
這不，今年去哈市做示範手術，被當地的醫生徹底打臉，耳光山響，灰溜溜的回來後沒了消息。
可潘成爲什麼要喝那麼多酒，以至於去洗胃呢？
楚院士不解的看着林主任。
“楚院士，您不知道，那臺手術做的是真牛，我們都懷疑術者是黃老，周從文就是配個臺。”林主任努力擠出一絲笑，“國內還沒看見這麼精湛的手術技術，我去年在英國開會，也沒見過國外醫生水平能達到這種程度。”
“哦。”楚院士微微頷首。
正在這時候，手機微微震動，楚雲天的短信回來。
【腔鏡下食管癌根治術我最快能兩小時三十三分鐘做完。】
楚雲天的短信很簡單，楚院士似乎已經看到他一臉桀驁不馴的神情。
微微一笑，畢竟是自家兒子，楚院士覺得楚雲天的桀驁不馴都是那麼可愛。
時間差不多，應該水平相近。或許真的像林主任猜想的那樣，是黃老耍的一個小把戲也說不定。
“潘成……哈哈哈。”林主任忽然笑道，“其實看完那臺手術，我們都沉默了，潘成潘教授受到的刺激太大，去喝酒也是正常的。”
“雲天做示範手術的事兒……”楚院士對潘成並不感興趣，他遲疑的說道。
林主任顯然有些爲難，不過他已經想好，直接一推三六九，和自己沒關係。
“楚院士，雲天老弟要做示範手術，我們都翹首以待。不過年會改時間地點了，您要和黃老商量。”
楚院士沒說話。
“楚院士，我勸您一句。”林主任說道，“這次很明顯是黃老要捧他的關門弟子周從文，雲天老弟再做示範手術就有點不合適了。”
“你覺得黃老會同意麼？”楚院士沉吟半晌後忽然問道。
“……”
林主任怔怔的看着楚院士發呆，他有些激動，有些興奮，甚至已經開始期待。
這種撕破臉皮、刺刀見紅的示範手術比拼國內還沒有過，只是聽說在國外發生了兩次，最後都成功者成爲大家，失敗者黯然消失。
類似的情況對術者來講是嚴峻到了極點的挑戰，可是對於看客來講卻是一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國內的強者和梅奧小子之間的挑戰、比拼也似乎更加讓人喜聞樂見。
“我回去給黃老打個電話，問問老人家的意思。”楚院士站起來，留下一句輕飄飄的話。
林主任送楚院士離開，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站了良久沒有動，好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一想到幾天之後要有一番龍爭虎鬥，林主任熱血沸騰。
……
……
“爸，錄像我看了，手術做的不錯。”楚雲天一邊吃着飯一邊說道，“黃老畢竟是國內心胸外科泰山北斗級別的人物，精心培養的手術獸不可能做不快。”
“你認爲周從文只會做這麼一種術式？”
楚雲天毫不猶豫的點頭。
“喉返神經的異常形態他根本沒猶豫，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不是普通術者能做到的。不過呢你別擔心，我沒問題。”楚雲天依舊一副桀驁的模樣，“估計這次年會黃老要那個叫周從文的小子做食管癌根治術，自己再做一臺手術就結束了，周從文不會做其他術式。”
類似手術獸的傳說不少，楚院士也知道這種人真實存在。
醫學基礎知識浩如煙海，令人望而生畏。
從大學開始，至少要十幾年的時間才能打好基礎。而這還只是基礎，對於術者來講更要5-10年才能摸到手術的真諦。
楚雲天可以說是天資卓越，也是過了30歲之後才漸漸有了名氣，獲得認可。
而那些手術獸不用涉及太多龐雜的知識，專精某種手術。
因爲年輕，手穩、眼準，即便沒有熟練掌握各種基礎知識，在某一個分支領域、分支術式中成爲王者也是有可能的。
然而楚院士忽然想到自己看見周從文的時候，抗生素導致的出血性腸炎可是那個年輕人給出的診斷。
當時就因爲這個診斷，自己動了念頭要收周從文爲學生，卻被他想也不想的拒絕。
要是從抗生素導致的出血性腸炎的診斷來看，周從文的知識面絕對比一般的主任強無數倍。
那麼年輕，手術做的好，知識面又龐雜無比，真的存在這種天才麼？
楚院士有些茫然。
“爸，放心吧。”楚雲天安慰道，“我不是故意要打黃老的臉，示範手術，他的學生周從文做得，我就做不得？沒這個道理。”
“要是你猜錯了呢？”楚院士慎重的問道。
“我現在已經不是毛頭小夥子了。”楚雲天微微一笑，“從前覺得黃老的手術做的也就那麼回事，但等我到了一定層次之後，越看黃老的手術越有意思。”
“哦？”
“爸，你放心，我不會大意的。”楚雲天道，“周從文既然是黃老秘密培養出來的接班人，我也不會認爲他只是一隻手術獸，就當他會做難度最高的袖切手術。”
楚院士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兒子。
“而且黃老和他配合，手術做的肯定極快。”楚雲天道，“爸，你知道我在梅奧爲什麼被叫做梅奧小子麼？”
“因爲你胸腔鏡下袖切手術做的好。”
楚雲天點頭微笑，一股子因爲自信薰陶出來的驕傲情緒彌散全身。
這是無數次手術和觀摩培養出來的情緒。
驕傲自信卻又並不過頭。
“我和我老師配合了上千臺胸腔鏡下的袖切手術，如果稍有不順利，我老師馬上刷手上臺。”
楚院士很是欣慰。
類似的情況就算是殺雞也要用牛刀，絕對不能有任何輕忽大意。
楚雲天做的很好，把他的老師請來，作爲後手。
“不過呢，我覺得應該用不到。我的袖切手術做的相當好，爸你儘管放心好了。”
“那我給黃老打電話了。”楚院士說道。
“打！”
他猶豫了一下，再次和楚雲天強調道，“電話打過去，我不擔心黃老不同意，畢竟是老人家，我這算是拆臺。”
“同臺競技，有本事就用唄。”
“國內還是比較尊重老同志的，尤其像是黃老，當年他很欣賞你，但你卻出國留學，黃老和我說了很多次。”
“哈哈哈，國內有什麼好學的。”楚雲天笑道，“就算是給黃老展示一下我出國留學歸來的成果。”
楚院士慎重的沉默下去。
一旦打電話，就沒有回頭路。他倒不是怕黃老，畢竟自己也是工程院院士，又不想進科學院，黃老對自己幾乎沒影響。
楚院士擔心的是那位老人家和楚雲天的較量。
這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這是一代新人換舊人。
可一旦楚雲天敗了怎麼辦？
心高氣傲的楚雲天能承受這麼大的打擊麼？
“爸，你想什麼呢？”楚雲天問道。
“我在想……在想……”
“想我會失敗？”楚雲天撇了撇嘴，“想太多了你，梅奧小子怎麼會失敗。去年我代表梅奧診所，把麻省總醫院按在地上摩擦，爸你都沒看見麻省總醫院的醫生的表情。”
孩子終究是長大了，雖然冒險，但楚院士還是想給楚雲天創造一個機會。
打遍天下無敵手，要是沒有衣錦還鄉這個步驟，總覺得有些遺憾，如衣錦夜行一般。
楚院士不再猶豫，撥打黃老電話。
“黃老，還沒休息呢。”
“小楚啊，找我有事？”黃老的聲音傳來。
“是這樣，您明天有時間麼？我想登門拜訪。”
“有，直接來912，我在辦公室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