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話音剛落。
原先正說著話的母女兩人,神情皆是一頓,就連這屋中的氣氛也驟然冷卻了下來。
沒有人說話。
靜悄悄得也只有軒窗大開的院子裡,有幾隻鳥兒在半空翩躚越過的時候,傳來歡快而又無憂無慮的嘰嘰喳喳的叫喊聲。
不過這安靜也沒過多久……
王珺便已擱落了手中的書信,她的掌心貼著書信的一角,而後是擰眉冷聲道:「她們來做什麼,還不趕出去?」
外間的丫鬟本就不喜周慧母女,聽到這話自是高高興興得應了一聲,只是還不等她去回稟便又聽到裡頭傳來一聲清潤而又溫和的聲音:「讓她們進來。」
卻是崔柔開了口。
外頭的腳步聲戛然而止。
王珺也扭頭朝人看去,不高興得喊了一聲:「母親。」
祖母把這母女兩人打發的遠遠得,爲得就是不讓她們過來打擾母親,偏這母女兩人是個不安分的,剛進府就跑到這裡來,嘴裡說著什麼請安,其實不過是想讓母親瞧著她們不高興?
她知道近些日子,母親嘴上說著無事,可夜裡卻都沒怎麼睡過一個安穩覺。
若是再瞧見那個周慧,指不定回頭獨自一人的時候又該傷心了。
她實在是不願母親再傷心。
崔柔看著王珺這幅模樣卻只是柔柔笑了笑。
她笑起來的時候,兩汪眼波又溫柔又清亮,待又伸手輕輕拍了拍王珺的手臂,安撫著她的情緒,而後才又對著明和點了點頭,重複道:「好了,讓她們進來。」
上頭的主子發了話,縱然底下的人再不情願也是沒法子的。
因此明和也只能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朝外頭說了一句,才又重新侯在了崔柔的身後。
沒一會功夫——
那銀硃色的鮫綃簾子就被丫鬟掀了起來,緊跟著是兩道身影走了進來。
剛進來的時候,因爲逆著光的緣故,屋子裡的人倒是也沒怎麼瞧清兩人的模樣,離得近了,周慧母女的面容也就越漸清晰起來。她們母女兩人都是一樣的臉型,生得也很是相似,穿著得又都是清淡素淨的衣裳。
這樣款款擺擺打外頭進來,在這炎熱的夏日裡倒是讓人有些眼前一亮。
崔柔在瞧見周慧面容的時候,交握在膝上的手還是有些收緊。這不是她頭一次見到周慧,當日在善慈坊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端坐在主位,看著這個女人打外頭嫋嫋婷婷得走進來。
那個時候,她看著周慧的時候,心裡便覺得有些不舒服。
只是那會,她自己也說不清楚是個什麼緣故。
如今想想……
或許上天早已經給了她警示,告訴她,她和這個女人註定會是對手。
崔柔心下思緒沒著邊得轉著,周慧母女也已經走到了跟前。
兩人是先行了一個尋常的家禮,而後便齊齊屈膝跪下,朝崔柔那處磕了個頭。
屋子裡的人看著她們這般舉動,都忍不住皺起了眉。周慧倒好似未察覺一般,擡著一張婉約而又清雋的面容,朝上頭端坐著的崔柔溫聲柔語得說著:「妾身今日來,一來是爲了感謝您近些日子對阿雅的照顧。」
「阿雅能在府中過得如此舒坦,也全仰仗您的庇佑。」
等這話一落,她是稍稍停了一瞬,而後才朝身邊的女子看去,笑道:「阿雅,還不快喊母親?」
林雅早在來前便已授了周慧的意。
這會聽人說起,便也彎著一雙眉眼,朝上頭嬌聲喊道:「母親。」
這話一落,屋子裡一衆人皆有些忍不住皺起了眉,只有崔柔面不改色,繼續端坐著看著兩人。
而周慧在等林雅喚完「母親」後,便又重新轉了臉朝崔柔看去,跟著是又柔聲一句:「二來,也是妾身想敬您一杯茶,雖說妾身進來的時間不當,可說到底,您如今也是我的主母,這杯茶無論如何也是該敬的。」
她說話的時候,姿態嫺雅,臉上的神色溫和而又大方。
看起來十分有規矩,卻也不會讓人覺得卑賤,倒不像是昨兒個悄無聲息打外頭擡進來的姨娘,反而像是那上頭賜下來的貴妾。
兩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雖然都低著頭,面色卻都有些不虞。
尤其是立在崔柔身後的明和。
她慣來也是個持重的,此時卻面露慍色,一雙眼睛添著未加掩飾的怒氣,像是要生吞活剝了眼前這個女人一樣。
王珺早在周慧說出那番話的時候便想開口了,可崔柔好似早已知道她要做什麼似得,不等她說話便先伸手在那小几下按著她的手背,阻止著她。
她心裡雖然不爽利,卻還是順了母親的意,沒再有所動作。只是一張俏臉卻沉得厲害,朝兩人看去的目光,更像是淬著毒的刀。
上頭的主子不說話,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開口。
屋子裡就這樣靜悄悄的,沒有絲毫聲音,周慧倒也不覺得尷尬,仍舊擡著那張臉,笑看著座上的女人。
而崔柔——
她一面按著王珺的手背,一面是微垂了一雙無波無瀾的杏眼。
她是大家出身,又做了幾十年的宗婦,即便平日再溫和有禮,該有的氣勢卻還是有的。這會她便很有風範氣度得端坐在軟塌上,微低著頭,神色平靜得看著底下的母女兩人,而後是看著兩人,緩緩開口說道:「周氏,你錯了。」
這個嗓音雖然柔和,卻透著些無邊的堅韌。
可讓周慧怔楞得卻不是因爲她的嗓音,而是她的話。
她錯了?
她哪兒錯了?
還不等她想出個究竟,便聽到座上的崔柔已柔聲說道:「你的女兒自打進了府就偏居一隅,一概事由皆是母親做主,何況她進府持得是遠親的身份,祖宗宗祠裡沒有她的名字,我沒應過她這聲母親,自然也是從來沒有盡過一個母親的本分。」
「這是你的第一錯。」
這話一落,察覺到底下兩人微變的臉色,崔柔卻依舊無動於衷得坐在軟榻上。
待又過了一會——
她是看著周慧繼續溫聲說道:「至於你的第二錯,爲妾者,有良妾亦有貴妾,可那些都是有納妾文書,正經從外頭擡進來的。」
「你如今先夫屍骨未寒便與我家夫君有了首尾,雖然我憐你身世可憐,容你進門也擡你做了姨娘給了你體面,可傳得出去,不僅丟了我王家百年風骨,也讓列祖列宗蒙羞,因此你這杯茶,我也實在喝不得。」
「當然……」
崔柔說到這,把話一停,接過一側的茶盞,淺淺啜了口茶後,才又與人說道:「若你真要我喝,也是可以的,只你得先去告知一聲二爺,再讓他領著你過來。如此,我倒是可以如你的意,飲下你的茶。」
屋子裡因爲崔柔的這幾句話,有一瞬得靜默。
不僅周慧母女面露怔忡,就連王珺等人也有些微怔,或許是瞧慣了崔柔平日溫和的一面,如今見她這字字珠璣,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最後還是周慧先回過了神。
她那張臉再經了幾個變化後,終於歸爲如常,只有交疊放在膝蓋的手仍舊緊緊攥著,指骨分明,像是在強行壓抑著什麼。
周慧心裡是震驚的,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崔柔。或許是聽慣了崔柔素日的好名聲,使得她也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女人不僅口舌如簧還字字珠璣,那番話中的每一個字都好似是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得刺在她的心頭。
她當然知道崔柔說得都是實情。
縱然她如今進府了,林雅卻還沒被王家所認可,如今闔府上下仍舊只把她當做表小姐,並沒有要把她寫進族譜的意思。
而她……
先夫去世還未一年。
如今雖然被人一頂小轎擡進了門,可名聲總歸不好聽。
至於王慎,讓他領著她過來給崔柔敬茶,更是笑話了,她昨夜進府到現在,那個男人不僅沒有出現,就連話也沒遣人傳個一句。好似根本不知道她進府一樣,又或許,即便是知道的,也不想做什麼。
也是,他心裡滿滿得都是眼前這個女人。
能讓她進府,已是天大的恩賜了,又怎麼可能再爲了她讓她的心上人不高興?
想到這——
周慧袖下那雙緊攥得手卻是又多用了些力道。
原本以爲崔柔生性羸弱,軟弱可欺,又想著她初逢此事,領著阿雅上門來說道這樣一番事,讓她心裡不痛快也是好的。
哪裡想到……
倒是她輕敵了。
周慧心裡不痛快,可臉上神色卻還是原先那副模樣,她還想說上幾句話,只是不等她開口便聽到王珺已淡淡發了話:「周姨娘沒什麼事就退下,過會家中的管事婆子都該過來給母親請安了,你這般跪在地上……」
王珺說到這,那雙泛著冷色的桃花目露出幾道譏諷,居高臨下得,嗤笑一聲:「讓別人瞧見,實在是有些不體面呢。」
她這話剛落,原先侯在崔柔身側的明和,也已盛著一張笑臉,走過來同周慧母女說道:「周姨娘,林小姐,請。」
這樣明顯的逐客令都已經下了。
周慧縱然巧舌如簧,此時也說不出什麼了,何況她今日帶著林雅過來給崔柔磕頭,本是想讓人不痛快,卻沒有想讓外頭的那些管事婆子瞧見。她進府才一日,本就不受這府中的人不待見,連帶著那些丫鬟、婆子也是有樣學樣。
若是真同那些管事婆子跪在一處,傳得出去,只怕這闔府上下日後可真沒有人再尊敬她了。
想到這——
她心裡便有了決定,等到重新化作一副笑顏,便與人柔聲說道:「我知夫人不喜我們母女,既如此,那我便改日再帶阿雅來同您請安。」
等這話說完……
她是又朝人行了一禮,而後才和林雅一道往外退去。
屋子裡的一衆人眼看著母女兩人退下,卻是再也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就連王珺也是一副眉眼彎彎的眉眼。她半側著身子,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崔柔,雙眼清亮,盛著止不住的笑。
原本以爲母親瞧見那對母女,心裡肯定是得不舒服了。
沒想到……
母親竟然三兩句就把人打發了。
她想著,便又朝人倚去了幾分,頭枕在人的肩上,模樣嬌憨,就連嗓音也是很開懷的模樣:「母親,您先前真厲害。」
崔柔看著她這幅模樣,卻是忍不住笑了笑。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而後是擡手輕輕撫了撫王珺的眉眼,柔聲說了句:「我家嬌嬌怎得笑得像個小傻子似得?」
她是個好脾氣的,卻也不代表她會任由旁人欺上門來。
周慧打得是什麼主意,她很明白,就是因爲明白才覺得可笑。不過這可笑之間,倒也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卻是不曾顯露人前的悲傷。
她不是沒有想過要給王慎納妾,當初沒有長子的時候,幾年沒有身孕,也曾動過這個念頭,可那會王慎卻是想也沒想就拒絕了,他握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得向她保證著「我這一生,只要你就足夠了」。
哪裡想到,這些話還有猶在耳,有些事、有些人,卻還是變了。
有時候滄海桑田,還真得只是一瞬間的事。
王珺就在崔柔的懷中,自是察覺到她掩在這幅笑容背後的悲傷,她臉上的笑意一頓,而後是揮了揮手,讓明和等人先下去。等到她們都退下,她才坐直了身子,看著崔柔問道:「母親是在想父親?」
崔柔耳聽著這話,神色卻是一頓。
她斂了面上的神色,而後是看著王珺,也沒回答她的話,只是柔聲說道:「好了,你也該回去了。」
王珺卻沒起身。
她仍坐在軟榻上,抿著脣,卻是過了有一會功夫,才很輕得問了一句:「母親,您有沒有想過和父親分開?」
這個想法在她心中已徘徊有幾日了。
知道父親和周慧過夜的時候,她便想問母親了,可思來想去到底還是被她按捺了下來。
可如今……
她卻還是有些忍不住說出來了。
即便母親面對周慧母女時再面不改色,可有些痛已經在了,就不可能輕易得忘掉,她不希望母親以後的幾十年,都要這樣過。
崔柔聽著這話,卻好似沒有聽清一般。
她怔怔得看著王珺的面容,好一會纔回過神,端肅著神色,沉聲說道:「嬌嬌,你在渾說什麼?」或許是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太過嚴重,等稍稍平復了下心中的情緒後,才同人柔聲說道:「嬌嬌,我和你父親是夫妻。」
「即便沒了感情,我們也是夫妻。」
王珺聞言,張了張口,似是還想說些什麼,可看著崔柔的面容,到底也未再說什麼,她重新低了頭,輕輕應了一聲,而後是又朝人福了一禮才往外退去。
而崔柔眼看著王珺退下,便靠著引枕望著軒窗外頭的天色。想起先前嬌嬌說起那話時的模樣,她抿了抿脣,也遲遲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