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到了酉時初刻,天色緩慢的黯淡下來,天元皇帝項雲都乘坐着自己華麗的輦駕,從西康街上回轉,朝着皇城前進。
在這輛長寬足有丈餘,需要八匹烈馬拉動的輦駕裡,項雲都端坐在輦駕的主位上,面前擺放着三個精巧的籃子。
這是他從西康街上,隨機從百姓門前摘下來的,也是郢都城老百姓對於他的供奉。
按理說這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是項雲都卻並不高興,他緊緊的皺着眉頭,看着籃子裡的東西。
三個籃子裡,有一個籃子裡裝了一塊風乾的鹿肉,另外兩個籃子裡,也是兩塊華麗的絲綢。
不同於啓國有無功名不得穿綢的規矩,在西楚,只要有錢,你隨便穿什麼都沒有人管你,因此,名貴華麗的南啓絲綢,就成了郢都權貴乃至於郢都百姓們最爲喜愛的奢侈品。
項雲都拎起面前籃子裡一塊淡藍色絲綢,隨意翻看了一下,對着一旁的大太監問道:“畢甲,這是南啓的綢子嗎?”
畢甲正低頭擺弄茶具,聞言腦袋都沒有擡起來,只是輕聲提醒:“陛下,咱們大楚沒有人織絲。”
項雲都有些不高興的哼了一聲,悶聲道:“朕知道咱們大楚沒有絲綢,那這塊綢子就不能是北齊的麼?”
“北齊也很少有人織絲。”
畢甲總算把一套黃中帶紫的茶具擺弄整齊,輕聲說道:“就算是有,也是江淮之地纔有,星星點點而已,而且還不成規模,織出的綢子也成色太差,這能掛在西康街上獻給陛下的綢子,必然是出自南啓的。”
項雲都把手裡的藍色綢子扔在一邊,有些興趣缺缺。
“眼下不僅是郢都百姓喜愛絲綢,郢都的官員,家裡的宗室們,也個個喜愛絲綢,聽說前些日子,趙七路過陳王府,還給了老四一百匹趙家的貢品絲綢,把老四高興的不行,派人在郢都四處送禮。”
說着,這位天元皇帝自嘲一笑:“就連朕的皇后,也收了陳王府三匹絲綢,她堂堂一個皇后,高興的樂不可支,三天兩頭在朕面前炫耀。”
畢甲低眉道:“陛下的意思是?”
“啓國太有錢了。”
項雲都沉聲說道:“上天何其不公,江南沃土合適種糧食不說,偏偏還合適種桑,他趙家盤踞江南百餘年,不知道已經富成什麼樣了!”
畢甲在項雲都面前放了一杯二道茶,淡然說道:“這事也容易,陛下只需要一道聖旨,禁了南啓的綢子就是了。”
“不成的,不成的。”
項雲都抿了一口茶,皺了皺眉:“嗬,這茶也是江南的茶吧?”
畢甲點頭道:“是臨安的龍井。”
項雲都又抿了一口茶,沉聲說道:“這禁令不是說下就下的,要合民心合人意還要合那些權貴的心思,才能順利的施行下去,否則聖旨也就能在皇宮之中聽一聽而已,沒有多大用處。”
“你永遠也想不到下面的人會想出什麼對策來。”
項雲都指了指手邊這藍色的綢子,嘆了口氣:“打個比方,朕現在下旨禁了南啓的綢子,固然可以讓郢都城裡的江南絲綢爲之一空,但是用不着多久,這絲綢價格就會翻上數倍,朕越不讓他們穿,他們就偏穿給朕看。”
畢甲不溫不火的給項雲都續了一杯茶,輕笑道:“今日是陛下生辰,莫去想這些煩心事了,輦駕馬上就到宮裡了,稍後宗室們還要給陛下賀壽呢。”
項雲都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點頭道:“不錯,今日生辰,就不去想南啓了。”
他閉目思索了片刻,突然睜開眼睛,對着畢甲說道:“畢甲,你說趙家爲什麼就不出一個混蛋皇帝呢?”
這位天元皇帝緊皺眉頭,疑惑道:“他趙家幾乎可以說三代單傳,每一代的繼承人都沒有選擇的餘地,可是偏偏這三代獨苗都不是蠢人,你說這是什麼運氣?”
畢甲苦笑道:“陛下,咱不是說不去想南啓了嗎?”
“朕不甘心啊。”
項雲都抓了抓自己濃密的絡腮鬍子,苦惱道:“大楚的軍力在朕這一代可以說是頂峰了,但凡他趙家有一個蠢一些的皇帝,朕就有八成機會南下,把這江南沃土,收入大楚囊中!”
“可上天派偏偏給了趙家一個勇猛的趙長恭,又給了趙家一個圓融無漏的趙宗睿!”
“朕好不甘心啊——”
畢甲看着自家這個已經有些歇斯底里味道的皇帝,默默的嘆了口氣,掀開輦駕的簾子朝外面看了看,回頭說道:“陛下,馬上到宮裡了,先去接受宗室們的賀壽吧,別的些瑣事,咱們明日再想。”
項雲都也透過輦駕的簾子看到了自家的皇城,默默的吸了口氣,繼續喃喃自語:“趙睿也就算了,是一個短命皇帝,朕有把握能夠熬死他,可偏偏又來了一個趙宗顯,難道朕一輩子,就註定只能守着祖宗基業,無法建功了?”
他說到這裡,突然眼睛一亮,對着身旁亦僕亦友的大宦官說道:“畢甲,你說朕把趙宗顯殺了,會怎麼樣?”
畢甲沉默不答,他知道項雲都並不是在問自己,而是自問自答。
果然,項雲都說到這裡,呼吸都略微有些急促,他喃喃自語道:“對,朕現在把趙七給殺了,北齊跟趙七有仇,必然拍手稱快,而趙睿他命不久矣,也未必會跟朕翻臉……”
“即便他跟朕翻了臉,以南啓的軍力,不可能威脅得到郢都城,了不起也就是打殘老四的玄甲軍。”
他說到這裡,轉臉看向了一旁的大宦官,正色道:“畢甲,我們把趙七給殺了吧?”
畢甲跪伏在輦駕裡,語氣平靜:“陛下,長公主是您的親女兒,大駙馬也是您的親女婿。”
項雲都看到畢甲這麼反應,一時間也有些猶豫,這時他突然聽到輦駕外頭傳來一個小宦官的聲音:“恭迎陛下回宮。”
“恭迎陛下回宮——”
郢都皇城之中,文武百官連同項家的近千宗室,統統跪在輦駕的兩旁,跟着山呼陛下。
項雲都的臉色恢復平靜,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龍袍,伸手把畢甲扶了起來。
隨即主僕兩個一前一後,從輦駕上走了下去。
“衆卿家多禮了。”
此時的項雲都,已經不復方纔跟畢甲獨處時的那副家常模樣,而是又變成了一個權傾天下的帝王,威嚴又不失氣度。
百官與項家宗室仍舊跪地不起,繼續山呼。
“恭賀陛下萬壽——”
“恭賀陛下萬壽——”
項雲都淡淡的掃視了一眼這些個個身着華服的權貴,隨即平淡開口。
“諸位平身吧。”
項雲都語氣平淡,但是當他的目光掃到項櫻身上的時候,猛然一頓。
趙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