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周曆新始八年的夏至,一場暴雨席捲中州,天地晦暗,不見光彩。
雷電在雲層裡涌現,狂風呼嘯,萬物都在被沖刷着。
夜幕之中,天地陷入深深的黑暗,燈火輝煌的神都在無邊黑暗的大海里,彷彿一葉孤舟。
黑雲在夜空中不斷翻涌,成線般的雨勢貫通天地。
離六扇門不遠,一條江左風格的烏衣小巷,這裡僅有幾戶人家,非富即貴,而在巷子深處便有一座府邸。
雨簾滑落,一道驚雷炸開,神侯府三個字鐵畫鮮紅。
窗戶被風猛地吹開,門房掀開薄毯,耷拉上布鞋,打着哈欠,嘴裡嘟囔着鬼天氣,端着一盞油燈便要去關上。
從窗外潲進了不少雨來,他低罵幾句,合窗時不經意間地朝外一看,登時一驚。
一抹深沉的紅色自眼前一閃而逝,眨眼消失不見。
門房愣了愣,然後用力擦了擦眼睛,任由外面的雨水落在臉上。
除去被風伏下的花草和搖晃的老樹,一片漆黑,哪能見得半個人影?
“嗐,看花眼了吧。”門房這般想着,將窗子關上了。
轉身時,臉色早已煞白一片,至於所見真假,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諸葛伯昭坐在桌旁,看着從六扇門裡拿回來的所有關於怪異之事的彙總。
他想要再重新看一遍,從頭梳理一番,從中找出蹊蹺之處。
哪怕心中隱隱期盼世上真有仙神等傳說之物,但既身爲大周朝廷重臣,那便要爲黎民負責,便只好暫將對武道的執念求索放下。
“怪異?”他琢磨着卷宗中反覆出現的字眼,暗自斟酌。
忽而,桌上的燭光晃了晃,像是被涼風所感。
諸葛伯昭沉思一斷,目光凝重,燭影搖晃,他緩緩起身,走到了外間。
房門不知何時已然大開,一道身影猶如鬼魅般立在門檻上,寬大的衣袍被風吹拂,卻像是一堵牆,沒有半點風雨進來。
他竟是不知站了多久,而房裡的人甚至沒有半點察覺!
諸葛伯昭瞳孔驟縮,眼角的皺紋彷彿刀刻般清晰。
只是這遠不能抵消他眼中的驚疑,心中的駭然。
……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高瘦的人。
很瘦,皮包骨頭的那種瘦,穿着一身大紅袍,上面繡紋蟒龍,栩栩猙獰。頭戴玉冠,發很長,垂落腰際,卻是灰濛無光。他的脣抿成了一線,愈發涼薄,而那雙眸子有些狹長,死寂無情,看不到一絲人性。
尤其是他的臉,久不見陽光的一種蒼白,冷淡漠然到了極點。
諸葛伯昭忍不住張了張嘴,大概是想說什麼,卻一下無言。
他的武侯奇門在對方身上感應不到絲毫氣息,如同所面對的是死人一般,可對方那雙眸子分明還在看着自己。
而突如其來的驚駭卻彷彿滔天巨浪,讓這位素日宛若高堂柱石,彷彿天塌地陷都不曾動容過的通天神侯竟有了幾分心悸。
對於眼前人,諸葛伯昭是並不陌生的,但正因爲這抹久違的熟悉,才更讓他說不出話來。
十年已死之人,如今爲何、又怎麼能夠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很驚訝麼,神侯大人?”
原本風雨之聲喑啞的此間,突然出現更爲蒼涼沙啞的語調,讓諸葛伯昭猛然回神。
短暫的時間裡,諸葛伯昭冷靜了下來。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仍有些不確定,所以想知道對方是如何活下來的。
畢竟,在那場爆炸的塌陷裡,幾乎沒有人可以活下去,就算當時未死,被埋於地下也必然會死,更別說還是那幾十丈的地下。
就算是他置身也不可能出來,更別說在其中一待十年而不死!
諸葛伯昭忽而有些心顫,
難倒世上,真有鬼神不成?
……
出現在門口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在地下困窟孤熬了十年的孤魂野鬼。
今夜雨大,顧小年自地底脫身,以雨水沖刷,將那乾坤袋中摺疊整齊的蟒龍袍認真裝扮,一夜入神都。
然後,來到了這位如今身份顯赫的通天神侯府上。
他看着眼前目光驚疑閃爍的中年人,薄脣輕啓,帶着世事困頓的煎熬。
“拜你所賜,在地下多待了幾年,倒是知曉了地下深處還有什麼蟲豸存活,一應小蟲果腹,倒是種類繁多。偶爾有地鼠等物遊移而過,便更算是開胃大餐,只是血水腥臊,終不如那刻鐘滴下的水珠甘冽。”
提及十年困窟過活,饒是顧小年如今心境,竟也忍不住一陣咬牙切齒,怨恨難消。
他長舒了口氣,本以爲會將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何苟且過活,聲嘶力竭地宣泄而出,可當經受暴雨之後,置身陌生而熟悉的天幕下,一切的苦悶彷彿都已經脫離而出,實不足爲外人道,只能將它埋藏心底,一個人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回味品嚐。
寥寥幾句,真如白骨鮮血,剖開呈現。
諸葛伯昭暗暗咬牙,實在難以想象那種不見天日更看不見希望的日子要如何來承受下去,即便他身爲宗師,亦恐永遠難以理解。
他只是嚅了嚅嘴,道:“竟是如此麼。”
顧小年嘴角輕扯,似是在笑,“當然不止如此,那地下與我同樣埋藏的還有近萬的大周官兵,相近者還有那些氣血旺盛的江湖高手,他們的屍身血肉被火藥焦油烤熟,若是省着點吃,區區十年又算得了什麼?”
諸葛伯昭忽而雙眼有種被鋒芒刺到的錯覺,忍不住咬了咬後槽牙。
顧小年看着他,轉而沉默下去。
受困而難見天日,如果說初始還是在爲如何活下去而考量,那麼當第一縷炁出現在氣海丹田,重新喚醒武道之路,只需要相隔幾日的進食便可以維持生命之後。以後所思量的便不再是擔心怎樣活下去,而是那不得出而孤身一人的寂寞。
四下漆黑而死寂無聲,只有偶爾的水滴之聲,開始像是延續生命的源泉,後面則像是厲鬼敲鐘的送葬,每一次的聲響都像是擊打在心尖,讓你害怕悸動,煩悶難當。
如若瘋魔,必然是極靜時的驀然之聲,凡此種種皆爲外魔。
而心中求自由卻不可得,希故人活而不能,武道之路明心立意難見前途,自身憤恨怨懟、不甘無奈、自憐懊悔等等過往,亦是心魔。
外魔如爐,心魔似炭,又有那大龍猖狂自得,飽含殺意之語恍若驚雷,徹底激發顧小年心神自在。
他之武道真意,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這也是諸葛伯昭所覺鋒芒在背之感,亦是如今忽而沉默之緣由。
磨礪十年,遠離紅塵,竟真窺見大道,一步登天,明意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