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我四處挑戰道館,無論對誰,都故意地扮演出目中無人的姿態。這是因爲武術家基本上都是自尊心極強的生物,時常話不投機,便大打出手,而有些修習特殊心法的人,甚至會養成強烈到畸形的自尊心。退一步說,道館武術家哪怕是不在乎自己受辱,也要在乎道館的名望,所以我這姿態還是挺管用的。
只不過,人在扮演什麼的過程中,也容易不知不覺地改變自己的本性,到後來什麼是扮演,什麼是本性,都要逐漸錯亂。人們視我爲冷酷武者,我竟爲之沾沾自喜,甚至還在某些時候說出了一些令成年人臉紅的發言(至於具體是什麼話,還是不說爲好)。如今想來,真的是讓人想在地板上找條縫隙鑽進去。好在我抽身及時,大約是沒養成什麼壞根子,後來也對那段時間的“失態”有所總結,不至於毫無成長。
在無人機告訴我劍客已經重新出山,並且正在滿世界瘋狂地尋找我的當天,坦白說,我不是特別重視。因爲魔眼是我早已拋棄的身份,他想要通過這條線索找上門來,那是沒戲的。別說他戰力直追降魔專家了,哪怕他的一劍之威直追傳說中的阿爾法級靈能者,只要劈不到我身上,那就等於沒有。再者,想要找到我殺死我的人,數量早已多到不知道能排成多長的隊伍了,倘若僅僅因爲有強人對我殺意盎然,我就夜不能寐,那我還是早早退隱爲好。
就這樣,上午,我又去了都靈醫生家裡。這次不止是去訓練靈藥配製技巧的,我有事請她幫忙。
她似乎剛剛吃完午飯,我注意到她家的垃圾桶裡多出了幾個外賣盒子,從食物殘渣來看,又是那種不怎麼健康的菜。她明明是醫生,生活習慣卻跟徐盛星似的,只要我一轉移視線,就根本記不起來營養是怎麼寫的。
既然如此,下次我不妨爲她做點什麼吃的吧……不可以,我現在是無麪人。我要保持冷酷的態度,冷酷的無麪人,怎麼會親自買菜和下廚,給都靈醫生做飯吃?
“怎麼了,無麪人?”都靈醫生的聲音傳了過來。此時她正躺在傘車裡,傘車放在客廳裡,我站在她的不遠處。
我回道:“我有事請你幫忙。”
“是什麼事呢?”她慢悠悠地問。
“你對於這個東西,有什麼瞭解嗎?”我把一張照片從口袋裡取出,拿給她看。
她倒也配合,微微動了動頭顱,好像真的能用那雙被黑布矇住的眼睛,看到照片上的東西,“嗯,這個是……”
照片上面所顯示的,是一尊灰塵遍佈的佛雕,木質的,又破又舊。
是的,這個世界也有佛文化。只不過,佛文化在很久以前,就與前文明一起,隨着地獄浩劫的到來而絕跡了。
另外說句題外話,因爲這個世界與我的故鄉的某些異同,我曾經懷疑過自己並不是穿越到了異世界,而是穿越到了故鄉世界的未來,只不過因爲中間隔了一次地獄浩劫,才使得這個世界面目全非,變得像異世界一樣——其實不然,聯盟並未封印關於前文明的知識,我自己也有做過深入調查,這裡就是地地道道的異世界。
然後,再來說說這個佛雕吧。
這個佛雕本來爲河狸市的某個富豪兼收藏家所擁有,但就在半個月前,富豪把佛雕與其他收藏品一起運送到郊外的別墅,卻在郊外遭到了凋零信徒的襲擊。結果,人被就地獻祭了,佛雕丟了,其他收藏品安然無恙。他的親屬們一看這獵奇的現場,就知道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爲,隨即立刻在黑色地帶找了一些“私家偵探”,想知道凋零信徒襲擊富豪的真實原因,免得凋零信徒在搶走佛雕以後事情還沒結束,火燒到他們那邊。
至於他們爲什麼不報警,這裡就只說兩點:第一,富豪和他們這幫親屬,其實屁股都不怎麼幹淨;第二,在這座罪惡之城,最大的惡勢力,並不是地下勢力。
不過,他們顯然對於黑色地帶並不熟悉,所以這件事很快就被無人機這種情報商所知悉,並且轉告給了我。
他之所以轉告我,是因爲我付費委託他,幫我留意與凋零信徒有關的情報。
我爲什麼要去關注與凋零信徒有關的情報呢?理由爲三:第一,凋零信徒很可能參與了去年使我的前任搭檔背叛我的事情;第二,據暴烈所說,凋零信徒如今仍然打算對我不利;第三,退轉藥的剩餘兩門主材,其中一門只有他們纔有,還有一門雖然並非他們的專有物,但他們也佔有很多。
那兩門主材,分別名爲“胎兒的遺書”和“死者的新血”。
雖然我本來的打算是,先成爲靈能者,再去找他們的麻煩,但是如今看來,我的打算還是太理想化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給了都靈醫生,她聽完以後,點頭道:“你的情報是正確的,這的確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爲。”
“爲何這麼說?”我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對這個佛雕有印象。”她說。
我想起來,她曾經也是凋零信徒,或許她對於凋零信徒搶奪這佛雕的理由心裡有底。
“你是否記得,我以前對你說的,凋零信徒之所以對你不利的理由?”她問。
“我記得。”我說,“你是這樣說的,凋零信徒認爲,‘與衆不同的人’,在靈魂上與一般人有所差別,這對於他們的邪惡儀式能夠起到某種幫助。所以每個領域的天才都有可能成爲他們的獵物。”
“那麼,你又是否知道‘先知’?”她又提了個聽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我回答:“‘先知’指的是,在地獄浩劫時代,某種能夠未卜先知地看到前進方向上的危險,使得某些隊伍得以倖免於難的角色……爲什麼要提及這個?”
她說出了令我始料未及的話,“所謂的‘先知’,與凋零信徒所追求的真正的‘與衆不同的人’,其實是同一種人。”
“凡是在某些知識領域中前進了一定距離的人,都會看到比一般人更多的事物。比如說,同樣面對一杯顏色渾濁的溶液,一般人只會看到表面,化學家卻可能通過它的具體顏色和氣味,以及與其他物質接觸時的反應,判斷出溶液的成分和比例;而如果把溶液換成人,化學家換成外科醫生,前者在後者眼裡,則可能會呈現出人體剖面圖一樣的畫面。”她雖說外表僅僅是九歲左右的殘缺幼女,卻時常好似博學多聞的老師,用循循善誘的口吻說話,“當然,並不是說真的能夠透視到這種畫面,這只是根據自己的豐富知識,在腦海中推理和想象出來的畫面而已。”
“但是,其中有個別者,與衆不同。他們在自己所處的知識領域中,或許是過於沉迷了,又或許是過於天才了,亦或是心理有了某種畸變,所以逐漸地無法分清現實與想象之間的界限。”她繼續說,“如果只是這樣,那還能夠當他們是瘋了,看到了不切實際的幻覺而已。幻覺就是幻覺,哪怕看似真切,在細節處也無法與現實相吻合。實際上,也的確有不少這種精神病例。但問題就在於,他們,能夠從本應是幻覺的景象與聲音之中,得到能夠與現實相印證的信息。”
她說:“在他們看來,我們所生活的宇宙,可能是由所兩種不同的信號所組成的;可能是由語言和文字所組成的;可能是由只能用數學才能描述的膜和頻率所組成的……”
——或者,是由齒輪和槓桿所組成的。我心裡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這個想法。
我反覆咀嚼她的話語,將這些駭人聽聞的秘聞與唾液充分混合,並且在自己舌頭上緩慢發酵,最終全部吞進肚子裡。
過了很久,我終於發出了聲音,“所以,這就是先知。而先知之所以能夠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危險,是因爲他們的確看到了不同的宇宙。”
“正是如此。”她點頭。
“那麼,這與凋零信徒搶奪這尊佛雕,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問。
“數年前,有一個天才木雕藝術家,突然在家裡發狂,並且在一個月以後自殺身亡。在自殺前,他雕刻出了不計其數的藝術品,這尊佛雕就是其中之一。據說這尊佛雕蘊含着狂人的知識,惟有其他先知才能夠獲取其中內容。而凋零信徒則相信,他之所以自殺,是因爲他看到了宇宙更深層次的某種不爲人知的面貌,他那瘋狂的靈魂,就被關在其中一件藝術品裡。”
也就是說,凋零信徒真正想要的,既不是佛雕,也不是佛雕裡的某種駭人聽聞的知識,而是可能藏在佛雕裡的藝術家的靈魂。
“這個藝術家叫什麼名字?”我好奇地問。
都靈醫生記憶力過人地回答道:“弗蘭齊斯科.托斯卡納.阿雷佐。”
方便起見,以後就管他叫“瘋狂藝術家”吧。
“那麼,無麪人,你希望我幫助你什麼呢?”都靈醫生問。
“我要找到搶奪這尊佛雕的凋零信徒。”我說。
“找到以後呢?”
“從他們的嘴巴里,問出有關於‘胎兒的遺書’和‘死者的新血’這兩門靈藥材料的線索。”
“但是,我已經脫離地心教會很久了,並不瞭解河狸市、及其附近一帶的凋零信徒的行蹤。”她說。
“自古以來,夢境都與預言息息相關。擅長夢境的靈能者,往往也擅長占卜。”我說,“我想請你爲我占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