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誰人問鼎(四)
宋與泓心頭雪亮,只垂眸道:“母后放心!我自小兒的性情,原就受不得皇宮裡許多規矩。想來父皇正是料到我這衝動性情處理朝政大事不太妥當,纔將皇位傳給昀弟……傳給皇上。”
雲太后點頭,“放心,該你的富貴尊榮,總少不了你的。你能這樣看得開,母后也安心不少。只是如薇……”
尹如薇是信安郡王早夭的小妹所生,算來跟雲太后並無血緣關係,卻也是自幼被抱入宮中養育的,很得雲太后鍾愛,料得誰也不敢動她,故而宋與泓並未問起尹如薇。此時聽雲太后提到,這才問道:“如薇怎麼了?旆”
雲太后便招來郭原,說道:“帶濟王殿下去見見如薇,勸勸她,別這麼任性了!”
宋與泓有些透不過氣,回首看向大行皇帝的棺槨,一時沒有動彈窠。
棺內之人屍骨未寒,這朝堂、這皇宮,已全然變了模樣。
又或許,一切早已在悄悄改變,只是那位在病榻上躺得久了,寧願對一切視若未睹,聽若未聞,寧願相信自己逝後,一切會按他的意願按步照班地走下去。
雲太后看着宋與泓欲言又止,眼圈卻不由地紅了,眼底有隱隱的愧疚和憐惜。
她頓了頓,聲音愈發地和緩:“聽聞你奔勞了一晚上,若是睏乏,或哪裡不適,且在後殿歇上半日。若這邊有事,我再叫人喚你。”
宋與泓道:“我不睏乏,也沒有哪裡不適,只要母后無恙便好。還有,朝顏是母后鞠養成.人,雖非親生,但她心中始終視母后爲母,願她也能安然無恙。”
“什麼?你說朝顏……”雲太后面色一白,旋即掃過那邊正議事的羣臣,很快收斂了驚怒憂懼,清咳了一聲,平靜道:“我知道了,你且去吧!”
見她神色,宋與泓再辨不出自己是寬慰,還是失望。
雲太后到底不曾參與對養女的迫.害;但事已至此,她顯然不打算爲此事和施銘遠等翻臉。
既已當衆擇定以宋昀爲嗣君,她不會願意再出什麼亂子,讓宋昀通向龍椅的道路,以及她走向垂簾聽政的道路,出現讓人頭疼的絆腳石。
她未始不愛朝顏郡主,只是她的地位權勢和朝顏郡主相比,似乎更加重要些。
就如她未始不想尊重楚帝遺願,只是權衡利弊後,她還是決定拋棄時常和她背道而馳的宋與泓,選擇得到施銘遠、韓天遙等實力大臣支持的宋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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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如薇並未受太大委屈,只是被關在仁明殿後面的一間耳房裡。往日.她入宮被雲太后留下時便是在此處暫住,一應陳設器具都很齊全。
看守的宮人未必不知道宮中的變故,竟也絲毫不敢怠慢,躬着身恭恭敬敬將宋與泓引了進去,輕輕關上門。
尹如薇揹着門坐在一張椅子上,對着窗外空蕩蕩的一帶粉牆,身子冷硬得宛如泥雕木塑。
聽得腳步聲,她並未回頭,竟已猜到是他,啞着嗓子道:“你還到宮裡來做什麼?到酒樓划拳喝酒呀,到勾欄調笑聽戲呀,到瓊華園陪你的好妹妹呀!這裡……這裡已沒有你站的地方了……”
她且斥且罵,卻再也忍耐不住,將臉壓到雙掌中,竟是失聲痛哭。
宋與泓將手搭到她肩上,默默瞧着她。
只這輕微的動作,便似已讓尹如薇崩潰。
她握住宋與泓搭她肩的手,另一隻手卻已一下一下捶向他胸膛。
“宋與泓……宋與泓……你這混蛋,你爲何遲遲不來?你爲何遲遲不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宋與泓脣角牽了牽,“如薇,我們原本就什麼都沒有。”
尹如薇擡起眼,俊美面龐滿是一.夜掙扎後的疲憊和傷心,“我父母早亡,家世尋常,依傍姨母長大,的確什麼都沒有。可你是皇子,你是皇上唯一的皇子!他們……他們竟敢一手遮天,說什麼大行皇帝有心立宋昀爲皇子,說什麼宋昀穩重寬厚,更適合繼位爲帝!他們把先帝置於何地?他們又把你置於何地!”
宋與泓跌坐在她旁邊的木榻上,靜了片刻,低聲道:“若母后有心立宋昀,以父皇的性情,早晚都會動搖,起意立宋昀爲皇子並非不可能。”
尹如薇恨恨地啐道:“父皇何嘗起意?都是施老賊奸滑,那廂皇上垂危,眼看就要歸天,皇后令速速傳你入宮,結果夏震得了消息,竟攔了傳旨之人,封閉宮門,先去告訴了施相。施相趕來,硬說先帝想立的是宋昀,我這邊想派人出宮通知你,可四面宮禁盡數被夏震控制,除了施相的人,一個也出不去……”
連雲太后所派的人都被攔下,尹如薇派的人以及宋與泓早先在宮中佈下的眼線,自然也沒法從這鐵桶般的禁錮中傳出消息。
雖在意料之中,宋與泓還是忍不住握緊了拳,“也就是說,連母后也被他們挾制了?”
尹如薇道:“雖不敢對母后無禮,但母后也被逼得萬分爲難就是。後來信安郡王也到了,進出福寧殿多少次打聽消息,最後也勸母后改立宋昀爲帝,說宮.內外都已被施老賊控制,若不依從,只怕變生肘掖。又勸母后垂簾聽政,以免新帝年少,朝政被權臣把持,母后這才心動。”
“於是,不許你再插手此事?”
雖然不曾親見,宋與泓也料得他這王妃也不是善茬,施相、信王郡王試圖勸服雲太后時,尹如薇必定也在設法以夫妻、母子情義去打動雲太后。他向來視她如陌路,但她似乎從未因此放棄,依然事事以他爲先。
何況,他們到底是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尹如薇不勝沮喪,嘆道:“那時母后聽了我勸,說要等把你召來,問過你意願再下決定。畢竟朝臣都認定濟王爲皇儲,如甄德秀等大臣雖不如施相手握重權,卻極有聲望;南安侯受忠勇軍擁戴,手握兵權;朝顏郡主也已回京,鳳衛實力雖不如以前,可如今就駐紮在京畿一帶,一旦有所動作,僅憑夏震手中的禁衛軍恐怕阻攔不住。誰知這時南安侯忽然入宮求見……也不知他幾時回的京,又是從哪裡得到的父皇駕崩消息,竟面見母后,說花濃別院韓家百餘條人命,皆是濟王所爲,若濟王登基,恐忠勇軍不服……”
宋與泓打了個寒噤,“韓天遙……他一直就在等着這一刻吧?”
韓天遙和他的忠勇軍,本是宋與泓最有力的臂助,但此刻無疑成了直刺心臟的利匕。
北境魏軍未退,正是最需倚仗忠勇軍的時刻。若忠勇軍不平之下調轉矛頭對準新帝,內憂外患之下,大楚再難有安寧之日……
韓天遙回京已好幾日,始終避而不出,只是在等着這一刻,將自己變成最重要的砝碼,一擊必中,致敵死地。
尹如薇淚水又滾落下來,“南安侯求見後,母后便不容我再說話,叫人強把我送到這裡來關着,並傳召宋昀入宮……若你入宮早些,或設法安撫住南安侯,絕不致落至這樣的田地!”
她盯着宋與泓,咬牙道:“我早說了留着他終是禍患,若早早除掉,豈有今日之禍?”
宋與泓默默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輕聲道:“如薇,是路過失手,才讓他起了疑心,猜到花濃別院是我下的手。”
尹如薇猛地站起身,臉刷地白了,“什……什麼?”
宋與泓道:“因朝顏郡主幫我,他連朝顏都恨上,一再對她下手。今夜瓊華園更被人徹底毀了,鳳衛死傷慘重,朝顏重傷後應該已經落入施相手中,如今……生死不明。”
逆着窗外的光,尹如薇的身體在哆嗦,顫動的脣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宋與泓低低一嘆,“算了……走到這一步,我雙手染的血並不比任何人少,算不得無辜。我已想開了,好歹宋昀是宗室子弟,我當初未被擇作晉王世子時也不過是個尋常宗室子弟,不過家世略好些罷了……他繼位或我繼位,原也沒什麼差別。我比最初也未必少了什麼。便是有人容不得我,這一世的富貴逍遙我也算是享受過了……你雖是我王妃,好在素來夫妻緣薄,又有太后庇護,應該不致有人太過爲難你一個婦道人家。”
他坦蕩蕩地笑了一笑,拍拍手瀟灑地走了出去,眉眼間的倜儻依稀還是往年那個天不怕地不怕、可以爲兄弟姐妹闖下一堆禍的少年無賴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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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一切似乎也沒那麼可怕,橫豎也沒太看重過,尚可淡然一笑,灑脫放手。可十一怎麼辦?後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