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鑽出了兩顆人頭。
寧奕一隻手攥着細雪劍柄,兩條手臂駕着丫頭的胳膊,將細雪橫在兩人胸前,背抵江面,努力帶着丫頭向着山峽一邊游去。
後山的禁制之後,的確是一線天,但這道一線天與敕令之後浮現的截然不同。
這道一線天自上而下的切開,深澗不可見底,寧奕仰面環顧一圈,幾乎找不到可以讓自己上岸的地方,山石嶙峋。
他面色蒼白,一陣乏力,跟那個影子在下墜的過程當中廝殺,當時不覺疼痛,如今只覺得骨頭已經散架,拖着裴煩逆着江流,星輝很難凝固,幾乎要脫力被沖走。
胸口懸掛的那枚骨笛已經消失不見。
寧奕手中的細雪,在剛剛陡然增加的那些重量,隨着一劍的劈砍,像是消失殆盡,重新迴歸了虛無之中......
他的眉心一陣酸澀,像是透支了極大的魂念。
寧奕抿起嘴脣,回想着那一幕......那道襲擊教宗的後境影子,“執劍者”沒有跟自己說,“它”究竟是什麼東西,但是單論殺傷力,那道影子與生俱來的腐蝕性,可以碾壓大部分的同境修行者了。
就這麼被一劍砍得灰飛煙滅了......親眼目睹了細雪劈開大江那一幕的寧奕,甚至絲毫不懷疑,即便是第十境的存在,若是膽敢擋在剛剛那一劍面前,也會瞬間化作飛灰。
“那柄劍很不錯,但很可惜,只有劍身,沒有劍骨。”
他重新想起了執劍者說的那句話。
骨笛消逝不見,品秩極高堅固無比的白色骨葉......寧奕親眼看到了它自發的破碎開來,化爲了慘白的流光,游魚一般匯入了細雪當中,這就是劍骨?
白骨平原......他深深吐出一口氣,騰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眉心,魂念當中,似乎與那枚骨笛建立起了模糊的聯繫,這根劍骨附着在細雪之上,只需要自己心念抉擇,便可以重新剝離開來,回到自己的胸前做一枚安安靜靜的白色葉子掛墜。
寧奕吃力地拖着裴煩,兩個人在江面隨波逐流,他發現這座懸崖的山底,星輝極其稀薄,幾乎沒辦法凝聚和吸納天地之間的力量,若是讓他恢復一些星輝,至少可以用御劍術把自己托起。
要怎麼上去?
寧奕仰面看着天空漆黑的一條長線。
他勉強笑了笑,揉了揉丫頭的臉蛋:“喏,丫頭,一線天......原本以爲很好看的,結果一點也不好看。”
當然沒有迴應。
丫頭閉着雙眼,面對着穹頂的一線天,睡得安靜而好看。
她還在昏迷,被那道影子砸中之後,丫頭的面色變得很是病態,白皙如蓮花的額頭處,那枚紅棗般的“劍藏”在緩慢運轉,寧奕抱着裴煩,像是抱着一個小火爐,他不敢鬆手,就這麼漂在江面,衣衫溼透,沉沉如鐵,江水冷的徹骨,兩個人浮浮沉沉,抱在一起,看起來頗有些漂泊天涯的孤獨感。
只不過女孩仰面合眸的姿態像是一個睡美人,寧奕更像是一截用來襯托的木樁,看起來呆滯而又木訥。
丫頭面色病態的紅潤,寧奕面色蒼白,四肢被江水吹刷,後背像是結了冰一樣的麻木,毫無知覺,抱着丫頭,與丫頭貼合的那部分黑袍,反倒是被烘乾了一小部分。
溼乾的衣袍極爲黏人,溫度不斷被帶走......
寧奕的意識有些模糊了,渾身的酸楚泛起,他反覆喊了數十次,腦海當中的“執劍者”不再回應,很有可能是神性的消耗殆盡,在自己握住那一劍之後,那道聽起來溫和親切的聲音,便就此徹底消弭湮滅。
該死的......這裡怎麼一點星輝都沒有......
寧奕有些堅持不住,想要合上雙眼......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能不能撐到師姐師兄發生這裡......
西嶺那位年輕的教宗......很快會被他的信徒發現,到時候千手大人就會知道自己墜入了後山的禁制當中。
可是在這之後呢?
陸聖的敕令所在,即便是千手也無法破開禁制。
寧奕想到了能夠破開禁制的那枚骨笛。
他艱難吸了一口氣,攥着細雪,低聲下氣道:“喂,能救一下命嗎?”
沒有迴應。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寧奕氣笑了,咬牙切齒道:“聽好了,我就要死了,你他媽的要我拯救世界,能不能先帶我去個暖和的地方?”
仍然沒有迴應。
寧奕認命一般閉上了雙眼,嘆了口氣。
死就死吧。
這是寧奕合上雙眼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
......
後山的場面一度非常混亂。
教宗大人簸坐在大石上,衣衫散亂,額頭和後腦磕出了血跡,脣角還殘留着未及時擦拭乾淨的猩紅,歷屆的西嶺教宗,地位尊貴,但代價是不能修行,這場刺殺讓新上位不及一年的年輕教宗受了不輕的傷,麻袍道者趕到現場之後,看到了教宗的傷勢,齊齊下跪,幾位道宗裡的大人物忙着給陳懿包紮傷口。
周遊趕到了現場,他蹙起眉頭,後山留下來一些駁雜的痕跡,有人在這裡交過手,爆發過一場慘烈的戰鬥,他能夠感知到寧奕那道熟悉的氣息,但明顯不是佔據上分的那一道。
有人曾經在這裡破境,直接就破開了後境,沒有一絲絲的拖泥帶水,分明是醞釀已久的陰謀。
周遊上一次見到寧奕是在一年前,那個少年還未曾踏上修行之路,哪怕是不朽轉世,神靈復甦,也不可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破開後境。
那個破開後境的不知名人物,並沒有離開這片天地,封鎖的氣息解開了禁錮,如今聚集在蜀山的星君就有好幾位,任何一絲一毫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這些大人物的耳目。
寧奕的氣息也消失了......
抵達現場的幾位星君,與周遊一樣,發現了這片天地的異常,除了教宗還在後山,其餘的幾道氣息,都無端消失了。
他們彼此對望一眼,目光挪向了懸在後山一線天峽谷之外的那張敕令。
蜀山老祖宗陸聖留下的符籙,懸浮在一線天前,並不如何綻放光芒,內外古樸泛舊,隨風輕輕搖曳,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威勢。
但抵達了星君層次的幾位大人物,在目光望向那張符籙之時,均是面色凝重,帶着一絲忌憚,還有懼意。
後山的麻袍道者開始忙碌起來,有人蹲下身子,以道宗的秘書,取走留在地上的血跡,有教宗大人的,也有那位兇手的。
紅雀鋪展雙翼,升上高空,才知道瓢潑的大雨看似被後山攔住,實則是被那張陸聖老祖宗的敕令符籙所攔,飄搖在離地三尺高度的古老符籙,散發出的淡淡威勢,將整座後山大峽都籠罩起來,如籠罩華蓋,倒扣大碗,雨絲不得入內。
陳懿輕聲說道。
“我在後山遇到了刺殺......襲殺的人並沒有認清楚,他沒有露面,但是實力不容小覷。”
教宗頓了頓,彷彿想到了什麼,面色蒼白,下定決心之後咬牙說道:“那個刺客的來歷不一般.......封鎖空間用的是我道宗的‘小聖人印。’”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有的麻袍道者聽到這句話,心底像是被一柄重錘砸中,無比震驚,擡起頭來,望向坐在後山大石上的那個少年。
陳懿嘆了口氣,輕聲說道:“我確定,肯定,而且以後都不會否定......因爲這是已經發生的事實。雖然很丟道宗臉面,但是不得不承認,這件事與我們內部缺不了干係。”
周遊眯起雙眼,他擡起一隻手臂,從高空墜落的紅雀穩穩紮根在手臂之上,跳竄到肩頭,耳語一番。
剛剛站起來的那些麻袍道者重新跪了下來。
道宗忙得手忙腳亂。
幾大聖山的星君人物面色並不輕鬆,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一人身上。
那個以真身前來的女人,面容平靜,眉宇之間的煞氣卻凝結宛若實質。
千手星君伸出一隻細白柔軟的手掌,拂了拂黑白大氅肩頭的雨絲霧氣,她望向陳懿,聲音輕柔。
“寧奕呢?”
陳懿聽到這句話後,面色更加蒼白,他心底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艱難開口道。
“如果不是寧奕出手,我已經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望向那張後山的符籙,面色蒼白,喃喃道:“最後時刻......寧奕和裴姑娘,跌進了那張符籙的背後,還有那個刺客......一起跌進去了。”
陳懿的心中,浮現出凶多吉少四個字。
他忽然聽到了一聲輕輕的好字。
這個好字,帶着一絲沙啞的煞氣。
“多事之秋,世事不太平。”
千手挑了挑眉,她走到後山那張符籙之處,伸出一隻手,星輝繚繞,那張潔白如玉的手掌,陷入一尺之餘,無數雷霆從後山內部爆射而來,如鎖鏈一般纏繞,不得再存入。
她緩緩抽手,漠然注視着自己手上不斷跳躍的雷光,老祖宗的境界太高,即便是如今的自己,也破不開後山的禁制。
“寧奕和裴家丫頭,與那個後境刺客一起跌進了後山。”千手轉過身來,她聲音平靜,毫無波瀾,道:“刺客身份未明,若是寧奕和丫頭出了什麼意外。”
“你們這些聖山......今天就都留在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