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8章 意氣生

大日已經落下,天邊餘着漾着的那片紅暈,宛如美人不小心塗抹歪斜的一撇胭脂,她捨不得擦拭乾淨,它想要多看一會兒人間。

水榭之內,容魚見少女已經不那麼拘謹,她就站起身,看了眼漸漸暗淡下來的天色,等待國師的身影出現。

韓禕始終正襟危坐,韋赹渾身不自在,胖子只好跟那個叫陳溪的外鄉少女聊些京城趣事,沒話找話,是酒樓東家的看家本領。

五嶽神君和大瀆水神們已經撤掉大陣,金身紛紛返回了道場。從頭到尾看不太真切,就像霧裡看花。

寶瓶洲迎來了淺淡的夜幕,漸漸亮起了一些柔和的燈火,燈火照耀之下,可能是推杯換盞的酒局,可能是泛着墨香的書籍,燈火映照四周,也可能是帝王的森森宮闕,將相公卿的雕樑畫棟,百姓人家的裊裊炊煙。

若是雲中仙人作鳥瞰,桐葉洲的夜幕,終於不再那麼死氣沉沉了,有了些生氣,尤其是那條暫時尚未合龍的嶄新大瀆兩岸,通宵達旦的大興土木,既有此起彼伏的仙家手段,開山導流,也有數以百萬計的青壯漢子們的繼續勞作,他們可以按時辰算錢,晚些睡覺,不遠處簡陋卻也算潔淨的屋舍裡邊,在白天幫忙做些零碎活計的婦孺老幼們,就可以睡得更安穩些,再稍遠些的地方,還有新建的學塾,孩子們若是願意去那邊讀書求學,不必花錢就是蒙童了,據說好些教書的夫子先生,他們都曾是極有名、極有學問的讀書人,興許耐心和脾氣有好有壞,他們教的學問,總是真的好的……所以這條蜿蜒在桐葉洲大地之上的燈火長線,顯得輝煌異常,甚至要比北邊的寶瓶洲齊渡和北俱蘆洲濟瀆,好像都要明亮一些。

戰場,陳平安收起法相和兩把狹刀,如一片落葉飄落在周海鏡附近,笑道:“辛苦了。”

周海鏡搖搖頭,咧嘴笑道:“拿錢辦事,天經地義。大驪朝廷眼光好,選中我,肯定不虧。”

鬆開手指,那杆鐵槍依舊拄地,周海鏡卻是一個後仰倒地,直接躺在地上,抱怨道:“疼死了人。”

周海鏡怔怔看着天幕,好像視野中依舊是青絲蠕動的景象,她有些心有餘悸,問道:“陳平安,如果你沒有那個身份,不曾預支武運給我,我是不是都撐不到硯開啓那座道場就要落敗?”

陳平安點點頭,“如今地支的真實戰力,大致介於弱飛昇和強飛昇之間,比較挑對手。對上蜆,肯定不夠看。不必氣餒。”

周海鏡點點頭,懂了,對手是殺力不錯的飛昇境,他們地支就是弱飛昇,如果對手殺力不夠,那他們就是貨真價實的強飛昇。

她是山巔境瓶頸武夫,被拔苗助長似的,直接提升爲止境神到一層,而她又是地支一脈的大陣關鍵所在,按照曹酒鬼的那個說法,其餘十一人的境界攀升,多掌握幾門神通,多煉化幾件寶物,都只是加法,唯獨她,是什麼來着?術數裡邊的那啥,乘算?

周海鏡瞥了眼那杆鐵槍,問道:“真是那位蘇巡狩的沙場遺物?”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不要辱沒了它。”

周海鏡說道:“爭取。”

陳平安說道:“蜆之所以故意陪你們多耍一會兒,是有兩份私心的。其一,是苦手通過那把停水境仿冒出來的次一等真跡‘蜆’,或是我到處撿取的那些術法神通痕跡,它們都是絲絲縷縷的大道傳承,可能是她想以一位純粹學道人的身份,在人間留下點什麼。此事不作準,只是我猜的。”

周海鏡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翹起腿,“一直想不明白你們這些修仙的,成天在想什麼,所以‘其二’就不必跟我解釋了。我要睡個飽覺!一覺睡到自然醒,再大吃大喝,大酒大肉……”

說着說着,周海鏡就驀然精神起來,掙扎着站起身,“有收益麼,能分紅嗎?這場架打完,有沒有額外的好處?”

陳平安笑道:“至少有個‘優’字考評。”

周海鏡白眼道:“就這?”

陳平安說道:“按照定例,你們可以去拿戰功換取大驪密庫的各種寶物,不過提醒你一句,地支十二人的戰功都是一樣的,不會因爲你是最厲害的打手,就比別人多半點。”

周海鏡點頭道:“也行吧。這個規矩蠻好的。放心,我雖然好錢,喜歡賺錢,卻也不貪,不會如何失望。”

陳平安點頭道:“不覺得失望就好。”

遠處各自道場,袁化境和改豔都有些惋惜,之前他們商量好的分賬,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不過袁化境轉頭看了眼那個頗爲聰明的嶄新“傀儡”,他便心滿意足了。

妖族九境武夫的肉身尤爲堅韌,在這副人身天地之內可以大動干戈一番,不用擔心一着不慎就毀了這具皮囊。如果袁化境是將尋常修士的魂魄塞入其中,那就真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結果了,肉身越是堅韌,魂魄越是難以與之融合,“人”與“身”只會相敬如賓。但是蔡玉繕身前就是位仙人境,跌了境,也還是個玉璞,關鍵是“蔡學士”的一粒真靈,極爲清澈,相信配合“蔡學士”的聰明才智,袁化境與之主僕聯手,再加上去大驪寶庫內挑選一撥適合大煉的本命物,興許就可以將陳國師作爲現成的營造法式,讓這具傀儡術武兼修?

改豔嘖嘖稱奇,羨豔不已,她伸長脖子眼饞看着洞府那邊的景象,“哎呦喂,袁劍仙賺大發嘍,人比人氣死人吶。”

經此一役,一顆道心愈發清靈的袁化境遙遙拱手笑道:“一般一般,回到京城,請你喝酒。”

改豔呸了一聲,“老孃有錢得很!還要你請喝酒?”

韓晝錦收回了依舊是一張寶籙形制的道山,她不着急將其“舒展”開來,細細端詳起來,真是妙不可言。

法號後覺的小沙彌着急啊,要趁着天剛黑,寺廟還沒有關門,去廟裡捐香油錢。

點將臺那邊,餘瑜已經悄悄將那支拋出去的箭矢取回,小心翼翼收入袖中,要好好珍藏起來,呵,這可是姑奶奶第一次做到言出法隨的斬立決。

陸翬和隋霖,正在忙碌臨摹那些戰場痕跡。畢竟是一位十四境修士的散道以及隕落之地,處處小細節皆是大學問。

陳平安突然將兩把狹刀併攏在一手攥着,遞給周海鏡,笑道:“暫借。”

周海鏡大爲驚訝,有些猶豫,不敢隨隨便便接下這兩把遠古神靈遺物,“這是?”

陳平安也不解釋什麼,見她不收,就往回縮手。周海鏡立即一把搶過,雙手持刀,驚歎道:“如此趁手!”

葛嶺以心聲解釋道:“一團亂麻的因果關係,都已經被國師獨力承擔。你與‘蜆’捉對廝殺一場,她最終選擇散道,與你曾經通過‘打潮’打熬體魄,某種程度上,算是契合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說法。故而蜆對‘周海鏡’是認可的。再加上她的大道根祇使然,蜆對這兩把刀更是寄託了某些……無法訴說的願景吧。周海鏡,你若是暫借接下這兩把刀,興許便要承擔起監斬官的職責,做不到,它們就是雞肋,做得到,別有神通。”

年輕道士停頓片刻,說道:“我這些都只是猜測,你自己看着辦。”

周海鏡大笑道:“我信你的說法,更信自己的直覺!退一萬步說,陳先生總不會故意坑我這個功臣,對吧?”

改豔收起那頂風流帳,揉了揉小腿,嘀咕一句,“就你周海鏡是啊,誰還不是個功臣哩。”

宋續收起飛劍“驛路”和“歌謠”,以神識先後查探一番,驛路並無異樣,砸錢修補就是了,第二把飛劍,卻是讓宋續一愣。

陳平安看了他們各自一眼,笑道:“還是那句話,各自努力修行,相信寶瓶洲的未來是你們的。”

形單形只的“少年”殷績,依舊站在孤零零的高臺那邊,他最大的依仗,蜆已經身死道消,大道之天殛被暫時封禁,殷邈已經帶着他的一魂一魄消散。既然寶瓶洲未被道化,那麼大綬殷氏結局已定。

等到陳平安來到身邊,殷績依舊是老神在在的模樣,雙手負後,遠眺大海碧波,笑道:“一場劫道圍剿,成功斬殺十四,當得‘壯舉’二字。寡人能夠親眼見證此事,幸事。”

地支一脈的修士都已經聚到周海鏡那邊,他們總覺得高臺這邊的大綬皇帝,可能是氣急敗壞,失心瘋了?否則完全解釋不通。

殷績做了個古怪動作,高高舉起一隻手,沉默許久,自言自語道:“勸君高舉擎天手。”

陳平安緩緩道:“我知道你是靈寶城龐鼎,當然,肯定不會留下任何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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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該如何收尾,所有人都在等陳國師返回老鶯湖,宋集薪即便是大驪權柄第二的藩王,自然也不會插手此事,他瞥了眼腰懸綠鞘挎刀的高弒,往他那邊走去。大源朝太子盧鈞,道號摶泥的新國師楊後覺,都在跟高弒閒聊,還有大端太子曹焽也原路折返,重新站在牆根這邊。

高弒這位在年輕隱官那邊見風使舵的牆頭草,對這位洛王宋睦,倒是不如何犯怵,神色如常,呼吸綿長,掌心摩挲着刀柄,底氣十足丟出一句,“邊軍高弒,見過洛王。”

宋集薪笑道:“不愧是九境瓶頸的大宗師,懂得審時度勢,心態轉變也快。”

高弒淡然說道:“也看人。”

擔任宋集薪貼身扈從的溪蠻,立即朝牆邊投去鼓勵眼神,示意高弒膽子再大一點,說話再硬氣一點。

高弒很煩這廝,聚音成線與之密語,“既然是同行,等到此間事了,找個機會劃出道來,練練手?”

溪蠻笑道:“你有一把好刀,是罕見的神兵利器,我太吃虧。除非你不用此刀,再搞點彩頭,賭這把刀,我就陪你耍耍。”

高弒譏笑道:“你怎麼不說要跟我斬雞頭燒黃紙,結拜爲異姓兄弟,再直接跟我討要這把‘綠腰’?豈不省事?”

不料溪蠻立即順杆子說道:“你要是願意的話,我這就認你作大哥。我納頭便拜,你趕忙攙扶,兄弟一同起身相視大笑,大哥氣概豪邁,詢問一句我有一刀相贈,二弟意下如何。我再三推辭,你只是執意贈送,我也只好就收下了,最終你我兄弟成就一樁江湖美談。”

高弒疑惑道:“你這麼會聊天,還學什麼拳練什麼武,去天橋底下說書掙錢啊,保管幾天功夫,就有錢與我買這把綠腰了。”

溪蠻覺着耳熟,問道:“學我們陳國師說怪話?”

高弒一時啞然,氣勢驟降。

盧鈞彬彬有禮,拱手道:“盧鈞拜見洛王。”

宋集薪點點頭,神色溫和道:“自家人,不必多禮。”

盧鈞笑道:“父皇一直極爲推重洛王,總說大驪宋氏有個洛王,真是名副其實的國之藩屏。”

楊後覺輕輕咳嗽一聲,提醒接下去的話太子殿下就不要說了。

原來既是君臣又是父子的盧渙、盧鈞,每次論及藩王宋睦,盧鈞都會詢問自己有沒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偷偷養在外邊?

如果有的話,就別藏着掖着了,完全不用擔心兄弟反目成仇,趕緊帶回宮中,他們定會抱頭痛哭一場,再兄弟齊心其利斷金,還建議皇帝盧渙給他聘請最好的師傅,趕緊教給他幾篇被譽爲“萬人敵”的兵書。那他這個太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以後都可以躺在龍椅上呼呼大睡。

宋集薪笑道:“不敢當,謝過大源皇帝謬讚。”

之所以親近大源太子幾分,是因爲宋集薪覺得眼前少年跟自己當年很像。

盧鈞好奇問道:“聽說洛王與陳國師從小就是鄰居?”

宋集薪點頭道:“都住在泥瓶巷,隔壁鄰居。”

盧鈞試探性問道:“反正閒着也是閒着,能不能沿着老鶯湖邊走邊聊,勞煩洛王與晚輩說些家鄉事?”

宋集薪笑道:“有何不可,就當散散心。”

兩撥人沿着湖邊散步起來,宋集薪聊了些家鄉故事,盧鈞聽得一驚一乍,嚼出些餘味來,原來當初藩王宋睦就是個言語刻薄的話癆,他那師父的耐心和好脾氣,一定程度上就是給宋睦磨出來的?得知師父當過好多年的窯工學徒,盧鈞就問有沒有出師,有沒有燒造出幾件親手打造出來的瓷器。宋集薪說陳平安當初都沒有正式拜師,何談出師。盧鈞有些遺憾,若是能跟師父討要一件親手燒製的文房清供器物,該有多好,就可以暫時借給父皇用一用,好讓他這位大源皇帝去跟那些皇帝朋友們吹個牛,誰敢再笑話他是浩然墊底,父皇就直接拿出這麼件寶貝,與他們炫耀一句,你們有嗎?或是將其摹拓在紙上,回信的時候給他們寄去一份。

曹焽臉皮不薄,竟然也吊在這支隊伍的尾巴上。

高弒跟溪蠻並肩走在一起,溪蠻以手肘輕輕撞了一下高弒,“高大哥,小弟很快就是洛王府的侍衛親隨,想來品秩不會太低,七品官身總歸是有的,你在邊境某州投軍,卻是要從普通士卒做起,極有可能就是陪都管轄的地盤,咱哥倆要是在邊軍行伍裡邊見了面,該如何稱呼?”

高弒還了一手肘給溪蠻,“你跟誰哥倆呢。”

溪蠻立即又給了一肘,高弒再加重力道,溪蠻再還以顏色,高弒怒了,一肘斜挑向溪蠻脖頸處,再伸手按住刀柄,那就練練!

曹焽在隊伍最後邊,看着前邊倆宗師“卿卿我我”,只好提醒道:“當下一座老鶯湖任何風吹草動,都是要在大驪皇宮的御書房小朝會通報的。”

故意捱了一肘的溪蠻,晃了晃脖子,漫不經心道:“撓癢癢。看來大哥能夠膽氣雄壯,絕大部分還是憑仗這把綠腰。這把刀的存在,就是高弒真正的九境瓶頸。”

高弒有些驚訝,無言以對,仔細想來,好像真是這麼回事?

其實高弒內心深處豈會無所察覺,只是被捅破窗戶紙,面子就掛不住了。

溪蠻話裡藏話,與高弒深意一句,“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武夫物於物,終非純粹。”

高弒苦笑道:“無寶物而不爭寶物,不是不爭,而是無所爭。溪蠻,你若是這把綠腰刀的主人,就不會把話說得如此輕巧了。”

溪蠻密語道:“阿嫵,不管用啊。”

宮豔心聲笑道:“有棗沒棗打一杆。何況我這法子,也是從書上學來的路數。不管用是正常,管用了,纔是高弒腦子有毛病。”

高弒拱手抱拳致謝一句,“溪蠻兄弟,好意心領了。”

溪蠻撓撓頭,還真有點跟高弒結拜兄弟的想法,畢竟自己虛情假意,對方誠心實意,溪蠻到底有些愧疚。

曹焽笑道:“確實應該寶刀贈英雄,純粹武夫不該物於物,妨礙心氣。捨不得一把綠腰,高弒如何躋身止境。”

高弒轉頭笑問道:“曹公子什麼時候跟溪蠻關係這麼好了?”

“我說的英雄,就是我自己。”

曹焽微笑道:“老鶯湖三結義,不如何算曹略一個?”

楊後覺覺得這位大端太子,如果不着急返回中土神洲,“曹略”倒是可以與“盧俊”,兩位遊俠一起遊歷北俱蘆洲。

先前牆頭那邊倏忽間多出了十餘道身影,少女許謐好像看到了一個熟人,準確說來是家族長輩。

許謐小時候就喜歡翻族譜,經常被爺爺抱在懷裡,她翻開一本書,隨便指着個名字,讓爺爺說他們的故事,有些很精彩,跌宕起伏,有些很平淡。有些在大驪史書上都有文字記錄、甚至是單獨列傳的人,爺爺說得很少,有些在官場籍籍無名的,甚至是家族內部都沒什麼說法的,爺爺卻會說得很多。

許謐就曾在族譜上邊看到一個名字,袁化境。

爺爺說他是個修道之人,是一位追求長生久視之道的劍仙。

但是神仙也有神仙的不自由,他已經有些年頭不曾跟家族有任何往來了。

袁氏家族祠堂裡邊,牆上懸掛着衆多的祖宗掛像,有大官有小官,有老百姓認爲的好人或是壞人。

也有一座非嫡系不得祭祀敬香的英烈祠,供奉着那些袁氏先賢們的神主牌位,一些名字,許謐甚至翻遍族譜都找不到。

爺爺說如果不是有他們在歷史上挺身而出,上柱國袁氏恐怕早就斷了香火,守不住這座意遲巷祖宅的。

爺爺還說起過一段故事,在他還是流着鼻涕穿開襠褲、袁化境也還是翩翩少年之時,家門口路過一位瘋瘋癲癲的奇人異士,幫忙看過相,說一個適合去廟堂當那爲國爲民的黃紫公卿,一個適合上山當個爲自己的神仙。

如果真是他的話?許謐略微鬆了口氣。

許謐思來想去,爺爺把持都察院將近三十年,雖然有庸碌無爲、尸位素餐的嫌疑,可到底是爲官清廉的,身爲上柱國袁氏家主,這麼多年來約束家族子弟也算嚴苛。只說當年大瀆商貿一事,爺爺就不準任何姓袁的人伸手,若說不姓袁,卻與袁氏有親戚關係的,有無染指,許謐久在山中讀書,也不敢說一定沒有。

她爹是身份不顯的袁氏庶子,孃親卻是清風城嫡女,雙方喜結連理,生下了一雙龍鳳胎。許謐的哥哥袁宬,從小就是個讀書種子,治學極其用功,對於仙家事,沒有半點興趣。妹妹許謐卻是生性活潑,就被爺爺袁崇託付給了好友洪崇本,帶上山去收收心。

門生故吏遍佈大驪朝野的洪崇本,看了眼這位年紀最小的得意學生,老友袁崇之所以捨得將許謐送到山中治學,主動放棄每天退朝便可以含飴弄孫的晚福光景,緣於一樁諱莫如深的內幕。在袁宬和許謐還年幼之時,昔年給袁化境和袁崇看過相的那位奇人異士湊巧又來了,說許謐貴不可言,官印相生女命高嫁,意遲巷袁氏家族可以躺着享福了。

再看袁宬,說命格也好,極爲“清貴”,是寶瓶洲從未有過的個例,但是於上柱國袁氏的香火運勢而言,未必是什麼好事啊。

袁崇這些老人當然是既驚喜又憂愁,作爲袁氏清客的洪崇本當時也在場,只是這種事情,說不上話。袁崇想要懇請幫忙解釋一二,那位奇人異士卻是大笑離去了,敲着青竹快板撂下一番類似解卦的籠統話語。

大意是說兄妹二人,只能出來一個,他們散則兩好,聚在一起反而容易命理犯衝。

洪崇本在山中避世多年,除了書齋著書便是修煉養生,也曾推算過許謐的命理格局,三年一算,少了不準,多了也會將命算薄了,反而妨礙許謐的運勢。

在得知清風城許氏的那座狐國莫名其妙消失之後,洪崇本便算了一卦,這位愚廬先生,自有一種推命的家傳秘法,是用兩隻籤筒分別抽籤,故而既是算命又是解籤,得出的結果,依舊雲遮霧繞,便是兩句籤文穿插、合併在一起的“青山處處英雄冢,不見富貴不見貧。何苦來哉?滿眼蓬蒿共一丘,轉頭別峰雲霧起。見好就收!”

洪崇本這才藉着觀看大驪國師慶典的機會,帶着許謐出山,來到大驪京城。

至於清風城許氏,通過狐國暗中積攢文運、武運已久一事,洪崇本是心知肚明的,早年老夫子還曾親自走過一趟狐國。

洪崇本以心聲問道:“袁宬是如何看待狐國失竊一事的?”

許謐說道:“我哥說了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是不是真心話,我可看不出來,我哥從小就是個把心事藏在肚子裡的,我學都學不來。”

洪崇本笑道:“你也不必學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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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外的縞素渡,劉蛻收起掌觀山河的神通,外城的老鶯湖園子那邊,好像故意給外人開了一個口子,方便修士看看那場驚世駭俗的變故。大驪宋氏跟大綬殷氏,都是龐然大物,浩然十大王朝,一個第三一個第四,虧得兩大強國不在同一洲,否則就這麼個血腥結果,估計雙方都開始準備屯兵邊境、借道攻伐了。接下來的形勢發展,劉蛻已經無法判斷,躲得遠遠的,隔岸觀火就是。

就像劉蛻所預料的,太平世道尚未真正到來,大爭之世的序幕已經就此開啓。

若說在這期間,在保證不會引火燒身的前提下,藏頭藏尾偷摸做點什麼,例如給大綬殷氏抽冷子來幾下子,劉蛻是毫無道心掛礙的,念頭順暢得很。

劉老成說道:“劉蛻,我不去書簡湖了,一尾冬鯽而已,何時下筷子都無所謂。我這就直接去流霞洲,硬闖白瓷洞天。”

劉蛻好像對於劉老成的臨時決定,並不覺意外,只是笑問道:“既然卸任,與玉圭宗鐵了心一拍兩散,不與神篆峰祖師堂寫封請辭信?”

劉老成思量片刻,好像理當如此,只是瞬間悚然,心中明悟,劉老成看了眼有意考驗自己一番的劉蛻,灑然笑道:“寫個屁的信,既然決定重新當野修,不去真境宗寶庫狠狠搜刮一番,就算我給了韋瀅一個足夠大的面子……算了,我還是再走一遭書簡湖,凡俗登山還需備好糧食,我去那白瓷洞天修道,總不能兩手空空而去,在佔據洞天‘封山’之後、劉老成證道飛昇之前,期間不知要消磨多少年光陰,進山總要多些資糧,當了這麼多年任勞任怨的真境宗宗主,玉圭宗總該割點肉下來,劉蛻,不與你廢話,就此別過。”

說走就走,劉老成竟是直接以秘法遠遁,徑直趕赴書簡湖真境宗密庫,大撈一把。

監守自盜?這跟山下的一家之主,大晚上裹了金銀細軟離家跑路,有什麼兩樣?劉老成不愧是能夠在書簡湖屹立不倒的野修。

至於會給真境宗下任宗主剩下多少家當,不好說。雖說姜尚真極可能會將真境宗收入囊中,會不會因此結怨,劉老成也顧不得太多。高冕說得對,只要境界高了,絕大部分就都不是問題。

劉蛻開始琢磨起扶搖洲有哪幾個王朝,與中土神洲相對關係深厚,回鄉之後,就與他們說幾句聰明人一聽就懂的敞亮話。

那位剛剛掙了將近一顆小暑錢的包袱齋,趁着運勢正好,終於還是決定富貴險中求,去那猿蹂棧尋找青玄洞,一路打聽,在那山脊間幾升幾降,好不容易纔沿着一條岔出主路、荒草雜生的山野小徑,尋見了那座額書“青玄”二字的洞府,洞府外邊有小片空地,年輕修士果然看到了一位仙風道骨的中年道人,相貌清逸,手捧麈尾。

此人多半就是名叫黃花神的烏桕道友了?

身邊還有個姿色平平的黃衫女子,卻讓年輕修士嚥了嚥唾沫,只因爲她有着極細的腰肢、極肥腴的臀,臉蛋如何,還計較個屁。

有這樣的貼身婢女,還出啥門,下什麼牀……趕緊斂了斂雜念,年輕修士說道:“可是烏桕道友?先前在縞素渡,有位少年容貌的仙師,身邊跟着一個自稱書簡湖劉老成的煉氣士,仙師心善,興許是見我資質尚可,憐我向道之心堅定,就讓我來青玄洞找烏桕道友,帶我去看一看半山腰的仙家風景。此舉實屬冒昧至極,還望烏桕道友……”

黃花神斜睨此人,點頭道:“可以,今後隨我上山修行便是。”

年輕修士有些措手不及,這就答應啦?也不看一眼關牒,不考驗考驗自己的道心,資質如何?

黃花神揮動麈尾,指了指田湖君,直截了當說道:“她是書簡湖素鱗島的島主,姓田名湖君,金丹地仙。”

“你可以暫時認她作師父,若是想要將來與她結爲道侶,就別拜師了。若只是當那一雙野鴛鴦,倒也無妨。”

黃花神盯着那名被劉蛻強塞給自己的包袱齋,催促一句,“早做決定。”

田湖君懵了。

年輕修士也好不到哪裡去。怎麼這位烏桕道友,聽着很像是書簡湖野修的邪門做派?田湖君的名號,倒也聽說過,好像是那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首徒,顧璨那混世魔王的大師姐?一想到顧璨這廝,年輕修士便憤憤不平起來,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種濫殺無辜的狗東西,怎麼也能活着走出書簡湖,甚至成爲了白帝城那位鄭城主的親傳?換成我該多好!

年輕修士環顧四周,一下子便膽寒起來,怎麼看都像是個殺人越貨、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黃花神譏笑道:“這會兒死到臨頭,才曉得怕字是怎麼寫的了?”

年輕修士毫不猶豫從袖中摸出那顆小暑錢,拋向那位殺氣騰騰的烏桕道友,“我就這麼點家當,道友犯不着殺人,若是事後被大驪朝廷追究起來,道友仙術再高,也是一樁麻煩事。”

黃花神以麈尾將那顆小暑錢卷給田湖君,“就當是你給田島主的拜師禮了。忘了詢問道友,叫甚名甚?”

年輕修士硬着頭皮說道:“元承負。”

黃花神點點頭,“名字不俗。”

田湖君哪怕內心膩歪至極,仍是接住了那顆小暑錢。

黃花神打趣道:“只是身弱擔大名,道友就不怕半路夭折?”

元承負說道:“賭唄。”

黃花神目露讚賞神色,說道:“好!那你敢不敢再賭一次?”

元承負好奇道:“怎麼講?”

黃花神指了指田湖君,“賭我會不會施展定身法,由着你帶她走入青玄洞,巫山雲雨一番,還能不死,繼續登山?”

元承負目瞪口呆。你們書簡湖走出來的狗東西,一個個路子都這麼野的?

田湖君臉色慘白。

就在此時,青玄洞內走出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元承負便有些自慚形穢,這位面生的道友,莫非是青玄洞的主人?

黃花神一愣過後,便二話不說,施展壓箱底的一門本命遁法,瞬間離開猿蹂棧數百里,卻被那儒衫青年一伸手,遙遙拽住魂魄,手掌往回輕輕拖拽狀,就將黃花神的魂魄從肉身中剝離開來,身形猶在雲海中的烏桕道友,立即落了個魂不守舍的下場。黃花神忍着疼痛,思量一番,還是乖乖御風返回原地,手捧麈尾,作揖道:“學生黃花神,見過先生。”

田湖君如釋重負,至少他在場,黃花神肯定不敢胡來。

顧璨伸手一抓,將那柄麈尾駕馭在自己手中,黃花神的魂魄歸於肉身原位的同時,顧璨一揮麈尾,環住後者的脖頸,手腕擰轉,便將黃花神的頭顱給割掉了,所幸後者偏門路數駁雜,迅速掐了一道法訣,擡起雙臂,立即將自己那顆腦袋拿住。

元承負都快嚇得當場尿褲襠了。

顧璨淡然道:“黃花神,忘記我是怎麼叮囑你的了?我允許你爲惡,只要瞞得住我這個先生,就算你本事,因你而起的一切後果,師徒分擔便是。但是隻要被我抓到現行一次,就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黃花神雙手捧着的那顆腦袋,嘴脣微動,臉上浮現出一股狠厲神色,“學生認栽,動手便是。”

顧璨臉色如常,一抖袖子,洞府外邊的空地上便憑空出現一隻青銅大鼎,沸水滾滾,再捲動拂塵,將黃花神丟入其中,最後以秘法設置禁制,將黃花神整個人悶煮其中,很快就傳出一陣陣痛徹心扉的哀嚎聲響,只是片刻之後,便響起苦苦求饒的話語。

元承負癱軟在地,直到這一刻,他都信了,先前那個老傢伙是劉老成,女子是田湖君,眼前儒衫青年,就是顧璨!魔頭顧璨!

顧璨看了眼這個年紀輕輕的包袱齋,笑道:“無妨,你以後就跟着田湖君去素鱗島修行,至於將來能不能走到半山腰,大概要看這位烏桕道友扛不扛得這點磨礪了。田師姐,就由你領着他返回書簡湖?”

田湖君戰戰兢兢道:“沒有任何問題。”

顧璨將那柄麈尾輕輕拋給坐在地上的元承負,微笑道:“送你了,慷他人之慨,不必致謝。至於鄭居中的親傳身份,送不了你,你也接不住。”

元承負見那麈尾丟過來,別說什麼伸手接住,一個驢打滾迅速躲開,生怕有詐。

顧璨面無表情,田湖君覺得諧趣,只是忍住笑,突然發現顧璨投來視線,田湖君悚然斂容,瞬間背脊發涼。

顧璨說道:“帶上元承負和麈尾,立即返回書簡湖。”

田湖君不敢有任何猶豫,駕馭水法,凝聚出青色雲朵,將那柄麈尾和年輕野修一併摔入其中,她飄向雲頭,再施展障眼法,斂了行蹤,去往書簡湖。

顧璨閒來無事,便撿了一些枯枝過來,蹲在地上,丟在大鼎下邊,搓動手指,將其點燃。

其實大鼎水沸,是那部《截江真經》的一節道訣,燃木生火,真就是做做樣子了。

顧璨突然站起身,疑惑道:“怎麼來了?”

鄭居中笑道:“看看結果。”

顧璨好奇道:“什麼結果?”

鄭居中說道:“近距離看看白景道友的選擇。”

顧璨愈發納悶,“那謝狗想要遞劍斬鬼?吃了它作爲大道資糧,作爲躋身十四境的一架梯子?不對吧,好像她現在做的,可是散道之舉。”

鄭居中答非所問,“只言俗子口舌之慾,飽餐之人,會不會生出飢餓感覺。”

顧璨說道:“當然不會。”

鄭居中望向大驪京城那邊,“所以選擇散道之後,就是白景頓感飢腸轆轆之時。”

顧璨說道:“那就吃唄。畢竟是一頭十四境鬼物,夠她大朵快頤好幾頓了。”

鄭居中笑了笑。

顧璨突然暴跳如雷,額頭青筋暴起,直接破口大罵道:“鄭居中,你這個狗孃養的東西!”

鄭居中不以爲意,“猜對了,我當時其實給白景提了兩個建議,指出了兩條極高的合道之路,被我擺在明面上的那條大道,確實是過於虛無縹緲了,白景也做不到所謂的斬盡人間劍修……但是吃一個留在人間、而且沒有來路的‘半個一’,明顯要更簡單些,關鍵是有立竿見影的大道裨益。”

顧璨眼珠子佈滿血絲,“你不是答應了崔瀺,要爲他護道一程?!”

鄭居中微笑道:“顧璨,我且問你,怎就不是護道了?崔瀺爲他打造了一座書簡湖,是護道。”

顧璨瞬間冷靜下來。阻攔鄭居中是癡人做夢,但是該怎麼提醒他?以心聲直呼其名,無果,想要聯繫劉羨陽,同樣無用……

鄭居中雙手籠袖,微笑道:“那我助他一臂之力,讓他徹底認清自己的本心,到底是僞君子,還是真小人,抑或是個……好人?如此護道,豈不是更加名正言順?”

顧璨問道:“鄭居中,你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鄭居中絕對不是那種裝神弄鬼的人物,他做的所有事情,最終結果,一定只會比他說的狠話更狠。

鄭居中說道:“口說無憑,眼見爲實,拭目以待。”

顧璨咬牙切齒,嘴角滲出血絲。

鄭居中淡然問道:“若是你死了,就可以讓他再無半點心結,顧璨,你死不死?就在現在,給出答案,興許還有轉機。”

顧璨低下頭去,默不作聲,渾身顫抖。

鄭居中笑道:“人啊。”

————

老鶯湖乙字號院子外邊,大綬王朝還有幾位隨從,心急如焚,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只是嘴上不敢說什麼,臉上也不敢表露什麼憤慨,大驪王朝這邊從頭到尾就沒有人跟他們說話,就只好站在原地。他們沒有高弒那麼幸運,不幸中的萬幸,是還活着,沒有跟着皇帝陛下一起“殉國”,就算已經兩國宣戰,總要講一講不斬來使的道義吧?

巡城兵馬司官吏騎卒已經將地面收拾乾淨,大綬皇帝殷績的那具屍體,也不過是拿竹蓆一卷,暫時丟到牆角那邊。

永泰縣知縣王涌金和他帶來的那撥縣衙胥吏,一個個噤若寒蟬,不知道今晚是去刑部,還是北衙過夜?

北衙主官洪霽單獨一騎,策馬提戟去往老鶯湖園子大門那邊,兔崽子們還不錯,擋住了禮部和鴻臚寺兩撥文官老爺。

聽到不急不緩的陣陣馬蹄聲,再等到洪霽騎馬跨過門檻,兩位北衙校尉都已讓出中間位置,持鞭拱手道:“洪統領。”

洪霽點點頭,橫放長戟在馬背上,笑呵呵與外邊的文官們說道:“你們都散了,國師已經親自着手處理此事,陛下那邊也已經有了決定,你們可以回去等候發落了。”

司徒殿武滿臉呆滯,鬧這麼大?陳國師已經大駕光臨老鶯湖了?

秦驃卻是皺眉不已,立即聽出了些門道。聽洪統領的口氣,是陳國師先到了老鶯湖,皇宮那邊纔有了消息傳到這邊的園子?

只是秦驃有些擔心,洪統領這番言語,將陛下放在了國師後邊,會不會落了個把柄,萬一被有心人藉機大做文章?

洪霽眼尖,何況就秦驃這小子的脾氣,他撅個屁股就知道想拉什麼屎。

洪霽笑呵呵道:“秦校尉,苦着張臉想啥呢?太久沒抽刀子去戰場砍人,在咱們北衙過慣了安逸日子,就開始琢磨起官場門道來了?”

秦驃臉色如常,說道:“洪統領,我這叫入鄉隨俗。如果沒記錯的話,最早還是你教我的?”

洪霽冷笑不已,提起長戟,輕輕戳了戳秦驃胸口甲冑的護心鏡,“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趁早從北衙滾蛋,我也不耽誤你小子的升官發財,遊山玩水也好,故國重遊也罷,咱們就當好聚好散了,菖蒲河的那頓踐行酒,免了,太貴,就我那點俸祿,請不起。萬一以後哪天我去了南邊邊境,再讓你小子好好破費破費,到時候你總沒臉再跟兄弟們哭窮了。”

秦驃臉色微變。

司徒殿武擠出笑臉,趕緊打圓場幾句,“洪頭兒,假公濟私,在園子裡邊偷喝酒啦,喝高了說酒話?跟自家兄弟也太不見外了,官大就是牛氣,啥時候去邊關升官帶兵啊,把北衙頭把交椅的位置讓給秦驃好了,他媳婦孩子都在這邊呢,我還打着光棍,就委屈自己一下,跟着你去邊境喝馬尿,如何?”

洪霽搖搖頭,“北衙沒我不行。”

司徒殿武用馬鞭指了指園子裡邊,壓低嗓音問道:“老洪,你與我說句實話,那邊談得怎麼樣了?陳國師瞧見大綬皇帝沒有,他們是哪裡見的,甲字號院子的酒桌那邊?”

洪霽揉了揉臉頰,嘆了口氣,“早就見着了,倒是沒去桌上喝酒,搗漿糊。”

校尉秦驃目視前方,嘴角泛起冷笑。國師繡虎當年叛出文聖一脈,果然不是沒有理由的。

司徒殿武呆滯無言,沉默許久,猛地一揮馬鞭,重重嘆氣一聲。

洪霽目視前方,說道:“動手打人的侍女崔佶那顆腦袋,已經在老鶯湖裡邊了。我剛剛讓人撈起。”

司徒殿武默然,他畢竟不是老百姓,他是篪兒街的將種子弟,他知道這裡邊的學問,雷聲大雨點小,雷聲是給百姓聽的。

秦驃不易察覺地搖搖頭,眼中失落的神色愈發濃重。

洪霽繼續說道:“喜歡耍嘴皮子的大學士蔡玉繕死了,是個修士,聽說境界不低,好像是仙人來着,國師見面就給了他一個大嘴巴子,整張嘴巴都粉碎了,後來國師再給他一個重新好好說話的機會,蔡學士了不起,風骨凜然,於是當場斃命,也算忠心爲國、得償所願了。雖說異朝爲官,倒是一條漢子。”

廣場上的禮部鴻臚寺官員們面面相覷,這是跟大綬朝徹底撕破臉皮了?

司徒殿武看了眼秦驃,秦驃顯然有些意外,眼睛一亮。這都敢殺?這都能殺?殷績殷邈父子不得暴跳如雷?

司徒殿武試探性問道:“那個用心險惡的皇子殷邈,是捱了個大嘴巴子?還是去老鶯湖學魏大公子鳧水了?”

秦驃欲言又止,提起馬鞭蹭了蹭臉頰。

洪霽哈哈大笑,“就這?再猜!放開膽子,往大了猜!”

司徒殿武小聲說道:“總不至於被國師一巴掌拍死了吧?”

洪霽搖頭道:“不是。”

司徒殿武眼神炙熱,道:“老洪,你就別賣關子了,當自兒個是酒樓拿驚堂木的說書先生呢,速速道來!”

洪霽輕輕拍打着長戟,微笑道:“咔嚓一聲,國師把他的脖子給擰斷了。”

秦驃震驚道:“真把那小崽子的脖子給擰斷了?!”

洪霽嗤笑道:“殷邈那小崽子算個什麼東西,咱們國師又是啥境界,你們就沒點數?國師要是啥好脾氣的人,能教出止境宗師‘鄭錢’這樣的開山大弟子?能當那最是排外的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要我說啊,你們這幫王八蛋,說到底,還是眼窩子淺了,在北衙跟我混了這麼久,就沒跟我學到半點真本事。”

負責把守大門的這撥北衙騎卒,鬨然大笑。

洪統領在酒桌上跟他們吹牛皮不打草稿,那是一絕。此刻洪頭兒顯然沒喝酒,倒是大醉。

司徒殿武手指撮嘴,使勁催了一聲口哨。

鴻臚寺有個位置靠後的年輕官員,以拳擊掌,這就對了!

秦驃眼神熠熠,憋了半天,只憋出兩個字來,“痛快!”

洪霽嘖嘖出聲,斜眼道:“秦校尉,不搬家啦?北衙是座小廟,最大的官帽子,就是我洪霽的從三品,我只要一天不挪窩,就會耽誤你跟司徒殿武升官發財一天啊,不憋屈?”

秦驃霎時間滿臉漲紅,粗着脖子罵道:“洪頭兒你一個大老爺們,盡打聽一些別人家裡的事情,也不害臊,真當我是你上門女婿啊……”

洪霽正色說道:“秦驃,你跟我進園子,等國師返回此地,我會幫巡城司校尉秦驃,跟他討要一件不累的髒活做。對了,差點忘了問你一句,你敢不敢做?”

秦驃笑道:“廢話!”

洪霽撥轉馬頭,“去給大綬皇帝殷績收屍。”

秦驃一愣過後,迅速策馬跟上,獰笑道:“沒白來!”

既是說沒有白來一趟老鶯湖,更是說沒有白來大驪王朝。

————

落魄山的近鄰,一邊是開闢爲山主私人道場的扶搖麓,一邊是陸神作爲道場多年的天都峰。

陸神走出臨崖的屋舍,憑欄而立,看那落魄山集靈峰神道之上,山頂劍修與山腳道士之間的大道對峙。

一陣輕輕的敲門聲響起,聽廊道的腳步和言語聲音,是一位中五境修士,陸神卻是一瞬間就祭出神通,一條無形山脈從觀景臺蔓延向門外,將那境界低微的山中道人給禁錮在“山脈”中。

果然,那道人“走出”山脈,徑直來到了觀景臺這邊,站在陸神身邊,問道:“陸神,你已經親眼見到了。”

陸神知道這個傢伙的言外之意。

鄒子是問他陸神。

如何,這就是純粹劍修。十四境已經如此,十五境又該如何?

與善惡有關嗎?對錯是非有用嗎?天地人間,當真能夠承負嗎?

已是飛昇境圓滿三千載的陸氏家主,依舊是艱難開口道:“何至於此。”

鄒子問道:“不必如此?”

陸神感慨萬分,竟是有些傷感,喃喃說道:“天地也想瞧見一二新鮮面孔,如今有了,你又何必打殺了。人間是我們人間的人間,不是你鄒子的,不是我陸神的。也許你做的,是對的,千真萬確,但是我就是沒來由覺得有些……大道無情,沒有人味。”

————

高臺。

對於陳平安斷定他是龐鼎,殷績置若罔聞,依舊高高舉起那隻手,自顧自說道:“我也不勸你。”

“這麼多年以來,比盟友更盟友,只是在暗中實打實幫你,而且做好事不留名,陳山主,想不到吧?”

“如何謝我?”

聽着殷績看似神神道道的混賬話,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到高臺邊緣,坐在那邊,雙手籠袖,想了想,掏出那隻相伴多年走過千山萬水的養劍葫,悶不吭聲,喝了口酒。

殷績來到他身邊一起坐下,雙手抱住後腦勺,意態憊懶,微笑道:“陳山主,何必這般爲難呢,吾有一法決狐疑,不妨聽聽看?簡單,實在是太簡單了,假裝不知即可,瞞騙天下人不容易,騙個自己,放過自己有何難。”

陳平安左手拿着酒葫蘆,右手擡起,擺擺手。

殷績竟然當真不繼續蠱惑人心了,大概是他覺得過猶不及,反而就沒了意思吧。

殷績轉頭看了眼還很年輕的男人,頭別木簪,青衫長褂,腰懸雙劍……身份越多,所謂的大道成就越高,就越可憐,很可憐的。

他像是自言自語說了句話,殷績得償所願,笑着點頭,說有何不可呢。

年輕人放下酒葫蘆,手中多出了一片樹葉,吹起了一首悠揚明澈的鄉謠,可能是在家鄉學會的,也許是在異鄉聽來的。

殷績坐在一旁,輕輕拍打膝蓋。

剛纔陳平安說,再讓他多看幾眼人間。

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65.第65章 珠子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92.第792章 終於遠遊境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1084.第1084章 炭火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959.第959章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299.第299章 拳不停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41.第41章 練拳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0.第70章 天亮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第1297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95.第95章 小廟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54.第54章 大敵當前225.第225章 夜路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135.第135章 振衣81.第81章 國師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600.第600章 磨劍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35.第735章 叛變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26.第26章 好說話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934.第934章 教拳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第1285章 就怕題外話158.第158章 吃掉第1341章 定風波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208.第1208章 將進酒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
1047.第1047章 與諸君借取千山萬水(四)717.第717章 唯恐大夢一場729.第729章 大家都是讀書人96.第96章 山水有神怪841.第841章 嚇浩然天下一大跳(上)996.第996章 天下地上386.第386章 仙人遺蛻住着鬼65.第65章 珠子984.第984章 真正的持劍者830.第830章 圓臉姑娘792.第792章 終於遠遊境390.第390章 夫子氣魄1141.第1141章 又與誰問梅花消息1084.第1084章 炭火745.第745章 相互問劍1024.第1024章 一劍跨洲843.第843章 我是東山啊909.第909章 無話可說130.第130章 山水少年959.第959章714.第714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945.第945章 落魄山觀禮正陽山455.第455章 青衣姑娘吃着糕點(上)725.第725章 誰能與寧姚般配299.第299章 拳不停744.第744章 淡淡風溶溶月(三)1034.第1034章 故地重遊如翻書41.第41章 練拳1019.第1019章 今宵爽快446.第446章 桌上又有一碗飯(下)736.第736章 新一任隱官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175.第1175章 道友別說話621.第621章 伏線拎起即殺機473.第473章 又一年下雪時(中)1227.第1227章 古怪山巔神與異70.第70章 天亮324.第324章 人間燈火點點649.第649章 有些練拳不一樣(二)第1297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657.第657章 登門做客吃頓拳969.第969章 官子無敵95.第95章 小廟323.第323章 白衣入城,不敢敲門961.第961章 另外一個274.第274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54.第54章 大敵當前225.第225章 夜路551.第551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1121.第1121章 酒,劍,明月279.第279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895.第895章 江湖別過398.第398章 異鄉見老鄉524.第524章 水火之爭讓個道(上)426.第426章 紫陽府,劍叱堂491.第491章 天地無私,人倫有道135.第135章 振衣81.第81章 國師472.第472章 又一年下雪時(上)290.第290章 千里送人頭126.第126章 陸地劍仙1028.第1028章 一人即半洲553.第553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415.第415章 那些心尖上搖曳的悲歡離合970.第970章 兩人並肩1199.第1199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1029.第1029章 長不大的家鄉1258.第1258章 都曾少年遊600.第600章 磨劍1266.第1266章 何日不是元宵492.第492章 少年心思,清澈見底588.第588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一)735.第735章 叛變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555.第555章 好久不見(上)26.第26章 好說話687.第687章 陋巷處又有學塾(一)557.第557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441.第441章 入秋秋狩347.第347章 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934.第934章 教拳768.第768章 誰可奉饒天下先第1285章 就怕題外話158.第158章 吃掉第1341章 定風波607.第607章 山水迢迢1026.第1026章 無事即平安443.第443章 有些重逢是最壞的(上)238.第238章 小暑過後,春風猶在769.第769章 年輕朱斂1208.第1208章 將進酒544.第544章 放入壺中洗劍去270.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鬥470.第470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中)273.第273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998.第998章 後手對後手967.第967章 共斬蠻荒1042.第1042章 爲何只有劍修1135.第1135章 斜陽落山萬紫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