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 脫下神袍,變成魔鬼

開宗明義,正本清源。

在這個特殊的章節,我首先要和你談談生命形式本身。

人體的構造非常複雜,在自然界生物圈中幾經演化,基本已經走到了生命形式的終點。

因爲生理結構越是複雜的生物,演化潛力也開發到了極致。這也是爲什麼從古至今,我們與祖先的生命形態沒有太大差異的原因。

——除了用外物因素影響下,身體會尋找各類補強劑以外(比如牛奶增高,比如擴展鼻翼來適應高原稀薄的空氣,又比如智齒退化),我們的身體幾乎沒有明顯的畸然突變。

我們不會爲了飛上天空長出羽翅或肉膜,也不會爲了更好的使用工具而把手指變得更加纖細靈巧,爲數幾個比較明顯的變化都在頭部,在大腦。

自人類族羣開始繁衍直至今日,大腦構造的技能樹由視覺感知和運動神經強化,逐漸向語言與溝通傾斜。這也算不上突變,只是人體資源隨着社會形態的變化而重新做資源分配而已。

之所以會出現演化困境的原因,說起來也很簡單。

——我們是頂級掠食者,沒有天敵。

當人按照自己的模樣去塑造神靈的肖像時,我們不知不覺中,已經把神靈當做下一個演化目標,潛意識中把自己假想的神,當做競爭對手。

換而言之,我們與神這個假想敵的資源差距只有壽命。

衆所周知,知識的傳遞是有先天缺陷的,它通過語言和文字所傳達的信息會折損,會失效,知識也會有新陳代謝,在上個時代版本流傳的科學理論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淘汰了。

但壽命能解決這個尷尬的問題。

一個不老不死的個體,所獲取的知識會更新換代,但個體本身有無數次試錯的機會,有足夠長的時間去吸收消化知識,也有在不同時代將知識作爲實驗材料,去應用的經驗。

當一個人獲得不朽之身時。

對應的,這個人遲早會成爲神明。

那麼問題來了。

無數的皇帝,無數藥師,乃至近代無數割據一方的軍閥雄主都想求長生。

該怎麼達成這個目標呢?

它的答案就在我們的身體裡,在我們由自然饋贈的基因中。

人體中的真核細胞線狀染色體末端,有一小段DNA蛋白質複合體,它和端粒結合蛋白保持着染色體的完整性,以及控制細胞分裂週期的作用。

人一輩子,能夠使用的生命是有限的。

在理想狀態下,細胞生長到衰亡的週期大概是四到六年左右,這個理想狀態,說的是人體每一個細胞都是壽終正寢,沒有出什麼意外。

細胞每次死亡再生周而復始,都會丟失染色體的部分端粒。當端粒縮短,也是細胞老化的信號。

細胞的出生直至死亡,重複這個過程大約五十次,人體就會走向自然壽命的終點,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左右。

在這段時間裡,生命本身必須完成DNA的傳遞,完成繁衍,將自己一半的染色體與種羣其他的個體進行基因配對,誕下新的生命火種,留下生命痕跡,在物競天擇的遊戲中,以子嗣的身份,子嗣的血脈,用另一種方式達成不朽。

再說一遍。

開宗明義,正本清源。

熊彼得女士在追求繁衍的道路上,淘汰了身上誕下的子嗣,也淘汰了不能適應下個歷史版本的劣等基因。

身上的獸性使她生存下來,殘酷的環境讓她同樣變得殘酷。

這與人的自我意識和自主選擇,包括性格修養和輕飄飄的道德倫理通通沒有任何關係。

單隻爲了生存而做出的選擇。

畢竟她不是伯明翰家的大千金。

也不會問出“爲什麼要在海上吃橘子?難道不能吃肉乾?”這種蠢問題。

嘮了這麼多,前文只作說明。

畢竟大衛先生說過,一本好的故事書不應該有門檻,要是有了門檻,那作者未免也太自私了。

言歸正傳。

小伍的性感炸彈並不是懸壺救世的仙丹神藥,它能把人醫好,也能把人提前送進棺材。

熊彼得女士拄着輪椅的握把,朝陳小伍遙而向望。

她問:“離白鷗海峽還有多遠?陳先生?”

小伍將奴隸安頓好,從貨倉的門蓋裡,看見大水桶旁密密麻麻擠着數十個黃種人。

他們像是圈起來的畜生,門縫透出來的光讓他們捂上了眼睛。

“大副說,還有二十海里。”

熊彼得女士將凱恩喊來,握住教子的手,下了最終的決定。

“我沒有一個孩兒能承受工業革命的風浪,他們各自成家立業,包攬了東都港的三農、紡織、餐飲生意,這些東西搬進工廠,我的孩兒們還能依靠靈活的營銷手段把家族火種傳下去。我並不擔心他們的未來。

剛纔,我把管奴隸和地皮生意的那個孩子給殺了。空出來的席位得有人頂上,我決定將它交給凱恩,人口生意和土地生意是最難做的,陳先生,凱恩是你的老師,你會幫助他。對嗎?”

凱恩校官跪下,親吻着教母的手背。

教母大人從寒衣中拿出一枚玉扳指,給凱恩戴上。

陳小伍終於鬆了一口氣,凱恩校官於他有授業之恩,如果能平安無事那再好不過。

至於這位神甫會如何對待奴隸,對待這筆血肉生意,從小伍初次來到軍營就有了答案。

凱恩說過。

【你不肯救他們,又不肯殺他們,留着他們只會變成禍害。】

如果將來是凱恩主導東都的遠洋貿易,這是最好的結果。

可是陳小伍又開始疑慮。

熊彼得奶奶的心思縝密,在做一件事的同時,通常是爲了達成多個目標。

他開始擔憂,擔憂凱恩的神甫身份,擔心這種宗教遊戲會持續幾百年。

就在這個時候,伯明翰公爵和公爵千金從客房來到甲板。

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剛剛享用完鬱金香號上的餐飲,又聽東國奴隸的絃樂,喝了半瓶石榴酒,走上甲板吹吹海風,再看看北洋的風光,一副瀟灑自在的樣子。

熊彼得女士追問,當着復讀機。

“我問你,陳玄穹,你身爲凱恩的學生,會幫助他打理生意嗎?你願意幫他傳教嗎?你是亞蒙的信徒嗎?你能把大夏國的勞奴,變成文化人?你能讓他們重拾信仰,站起來嗎?”

伯明翰大公爵剛看見熊彼得,又看見地上的屍首時,臉色變得蒼白。

大千金捂着嘴,滿臉都是難以置信。

放在以往,陳小伍能通過一個人的言行推測出對方的動機,因爲在西國,在整個加拉哈德的人種土著裡,他的視角是高人一等的,擁有超前的思維模式。

但是同鄉和土著不一樣,同鄉的思維模式捉摸不透,堪稱人類迷惑行爲,但實際去臆測去猜想,處處都是陷阱和算計。

陳小伍還有任務在身,絕對不會在這個地方停留太久。

“我不會幫凱恩老師,他有他自己的理想。我也有我的。”

熊彼得女士點點頭:“是這樣?”

陳小伍回頭看了一眼阿明。

阿明趴在隔板上,手裡拿着乾糧,往船艙裡遞,要遞給他的同胞。

小伍神色決絕:“就是這樣。”

熊彼得女士:“我留不住你?也沒法把你綁在這條船上?”

小伍擲地有聲:“是的,你留不住我,也別想把我綁在你的船上。”

熊彼得嘆了口氣。

“你從列儂來,對嗎?”

小伍內心一驚。

熊彼得窺見小伍眼中的些微變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我想得沒錯,你的五官和瞳孔顏色,都是高地人的模樣,你把頭髮剃了,它本應該是一頭金髮,你說你有個姐姐。那個人是朱莉·普拉克,你的事蹟我在報紙上聽聞過。你解放了列儂的奴隸,伍德。”

被點破真身的一瞬間,阿明如驚弓之鳥爬了起來,掏槍警戒,面對的卻是全副武裝的海員。

小伍:“是的。”

熊彼得:“你是個間諜。”

小伍:“是的。”

熊彼得:“我想,我用這點秘密來威脅你,你會不會站在我這一邊,站在我的教子這一邊。”

小伍:“不會,我能改頭換面。”

熊彼得淡然地問:“就算我用你朋友的生命做籌碼來威脅你,僱傭殺手去殺死你的姐姐,殺死你的妻子,殺死你妻子肚子裡的孩子也不行?”

凱恩有所動容:“教母,我不需要小伍幫忙,讓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吧。”

熊彼得:“我讓你說話了嗎?”

不少縴夫已經摸來槍械和彎刀,朝着阿明步步緊逼。

小伍眉頭緊鎖:“也不行,我沒有這個時間了。我的對手從來都不是你,是整個北約,幫你做產業整合,幫流水線更新換代得花上好幾年乃至十數年的時間。如果你敢對我的親友下手,你知道後果,我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人。”

熊彼得眉頭微微一挑。

“你在威脅我?”

小伍:“你在威脅我!”

熊彼得:“那就是沒得談了?!”

小伍滿頭的冷汗:“我有時真的很困惑,男人和女人的思維模式爲什麼能差那麼多,就像是兩個星球的物種。”

在這艘船上,他根本就保護不了阿明先生。

如果真的按照熊奶奶所說的,要花重金買下伍德家人的人頭,他來不及趕回西北,只能盼着列儂國防軍和皇帝有所警惕。

熊彼得將自己的想法如實道來:“陳玄穹,你的態度和立場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關乎於我對西大陸整體戰事的判斷,爲凱恩以後的生意,以後的產業佈局做引手,這個詞叫引手對嗎?”

在搏擊格鬥中,用來試探的左手拳,常用作測量距離,也叫引手。

凱恩點頭。

“我再問你一遍,你要認真地回答我。”熊彼得女士指着陳小伍:“我一個八十六歲的老人家,你不能騙我。我問你,你的敵人是誰?”

小伍:“北約,亞米特蘭。”

“來人!搭起跳板!”熊彼得大聲下令。

船伕水手將圍欄的跳板放出去。

熊彼得又喊:“送亞米特蘭的伯明翰大公爵上跳板!”

小伍內心驚疑不定。

這是要幹什麼?

五十多個健壯的船工把北約來的大使館官員逼上了一條死路。

熊彼得再喊:“拿刀來!”

兩把明晃晃的鋼刀遞了上來。

一把由她交給陳小伍。

一把扔到伯明翰公爵面前。

伯明翰公爵苦着臉,沒想到這場婚禮會變成現在這樣樣子,他又驚又怒,氣急敗壞。

“你想幹什麼!教母!你的權勢和財富都是亞米特蘭給你的!沒有以勒城國的支持!你能當上東都的教宗?你這是赤裸裸的背叛!”

大海盜給伯明翰公爵的演講鼓掌。

她對小伍說。

“來,做給我看,殺死你的敵人。”

伯明翰公爵看見陳小伍提着大刀一步步往跳板走來,又開始求饒。

“教母大人!我把你要的貨物都送來了,荔枝木,造槍用的管材,還有設計圖!汽車都送到您家的庫房了!我是講信用的生意人!你不能殺死你的生意夥伴啊!”

熊彼得:“你不能和一個海盜談信用。”

離白鷗海峽越來越近,峽灣羣島的浮標在海平面若隱若現。

陳小伍迎着寒風,一步步踩上狹窄的跳板,一路往前。

他看着伯明翰大公爵漂亮的鬍子,看着對方驚詫又恐懼的眼神,嗅見爵爺身上用來除臭的香水,還有慌亂中掉進海里的檸檬片。

“別過來!你別過來!”

這條路,是熊奶奶給他選的。

就像是物競天擇中的人屬人種,除了殺死對手以外,身後是密密麻麻的槍口。

“這是船上的規矩,我最喜歡的餘興節目。”熊彼得從海員推來的餐車上取走一瓶可樂,自顧自地喝着:“小伍,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就殺死他,他是個米特蘭人,他恨你入骨,你讓他丟掉了財政部的工作。是你斷了他的財路。證明給我看,證明你的決心。如果你不殺他,那麼代表你在騙我,在東都,人人都知道欺騙教母是什麼下場,我之前的承諾,說到做到,說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

凱恩校官:“媽媽……”

熊彼得把可樂塞到凱恩嘴邊。

“我讓你說話了嗎?”

小伍步步緊逼,伯明翰公爵退到了跳板的邊緣,蜷着身子,夾着腿,兩人的刀子近在咫尺。

就在這個時候。

凱恩校官舉槍開火。

砰——

伯明翰公爵腦袋變成裂開的西瓜,屍體滾進海里。

熊彼得女士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着凱恩教子。

而凱恩校官那張成熟老練的獅子臉,卻用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來回應教母的責怪。

“媽媽,你不許我說話,但我可以開槍,對嗎?”

熊彼得牙齒都快咬碎了。

“你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小畜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他媽的……”

緊接着她拉來輪椅旁的備用刀兵,甩手一丟,丟到公爵大千金身邊。

熊彼得大喊:“來!給你父親報仇!”

海員又將這衣着華麗,穿着高跟鞋的大小姐推上跳板。

這富家千金搖搖晃晃,梨花帶雨地哭喪着,連沉重的彎刀都提不動,拖着裙子爬上了死亡之路。

她在苦苦哀求。

“喂……我的未婚夫.”

她甚至不知道陳小伍的真名。

“幫幫我,幫我求情。”

她想,只要能活下來就好。

“我聽見了,我聽見你們在談論什麼,你們恨米特蘭人對嗎?我可以嫁給你,跟你姓……我可以換國籍。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背叛你——”

甚至開始胡言亂語。

“——絕對絕對不會上別的男人的牀,我天生就是個貞潔烈女,我的胸衣和貞操鎖都由你來親自選,你相信我呀……未婚夫……”

小伍朝着熊彼得女士破口大罵。

“你他媽就給我選了這麼個娘們兒!”

熊彼得女士同樣爆着粗口。

“我他媽就想給你選這麼個娘們兒!蠢媳婦兒多好呀!一輩子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的!可惜你看不上!”

小伍又罵道:“你他媽要我殺一個女人?”

熊彼得女士:“我他媽就要你殺一個女人!當初我來這兒的時候!海上有四支不同勢力的劫盜團!我上過四次跳板!他們都想殺死我這個女人!”

小伍:“你跟一羣土匪計較什麼呢?他們還小啊!不懂事!”

熊彼得:“我看你最不懂事!你沒殺過土匪嗎?馬上就到白鷗峽灣的邊界了!白鷗峽灣是列儂的領土,你在列儂的國土上殺米特蘭人!是天經地義!保家衛國!”

沒等小伍親自動手。

一個浪頭打過來,洶涌的洋流把伯明翰家大千金的肉身捲進了大海里。

時間剛過正午。

鬱金香號跨進列儂的無人區海域,往破碎零散的鷗鳥棲息地而去。

天氣越來越冷,小伍的心也越來越冷。

他在一點點長大,儘管長大的過程非常殘酷。

熊奶奶用實際行動告訴了他。

在掌握生殺大權的大海盜面前,沒有人的生命是自由的。

哪怕他與這兩位亞米特蘭人素不相識,也會因爲國籍和人種,膚色和語言而變成敵人,也會因爲懸在頭頂的那把刀,那支槍而互相搏殺。

這就是五十年前,熊彼得來到這世間所面臨的一切。

現在,亞米特蘭駐森萊斯使館的兩位主要話事人命喪大海,這代表什麼呢?

代表遠洋貿易將和北約絕緣。

代表熊彼得單方面撕毀了北約和平友好貿易協定。

代表凱恩校官將來的生意夥伴,是列儂人。

代表熊彼得看好陳玄穹這筆資本,投入了鉅額資金,爲教子和亞蒙神恩會的產業鋪作一條康莊大道。

代表着白鷗峽灣這個地方,會成爲戰事的原爆點,外交官員在列儂領土的死亡事實,會演變爲【白鷗事變】。

“同鄉……”小伍提着刀,狂風將他的帽子吹飛,露出那顆光禿禿的頭,像是一個僧人:“你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我這輩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多。”熊彼得嗤之以鼻,推着輪椅來到跳板前:“如果讓你琢磨透了,我豈不是白活。”

北洋臨近北極,穿過這片冰冷的海域,再航行二十來天,就能到達加拉哈德的另一端,到達大夏。

在峽灣洶涌的浪潮中,巨浪拍打着崖石,浪頭撞得粉身碎骨,捲起的水露足有十餘米高,它們在太陽的折射下變成了彩虹。

它變得五色斑斕,像極了熊彼得奶奶的魂威,像極了【彩虹金剛】的幻身膚體。

熊彼得喚出魂威,依是那具三頭六臂,宛如修羅的幻身魂靈。

她說:“我要和你來一場決鬥!”

陳小伍站穩腳跟,全神貫注盯住對手。

他說:“你活不長了。”

“這是我給你的考驗。”熊彼得指向峽灣的廢棄碼頭,破船塢下有許多殘骸,經過十數年的沉澱,密密麻麻地堆在進海口的峽灣淺灘裡。

她指向崖壁浪頭中誕生的彩虹。

“我在這裡求到了魂威,這個地方是我內心最恐懼的事物,每次出航,我都把它當做生命的終點,每次看見彩虹,我就會遇上敵人。”

她想要站起來,撐着輪椅,兩條腿卻不停使喚。

“我是上個時代留給你的遺產,是留在關底的最終BOSS。在鋼鐵鑄造的輪船裡,我聽不到龍骨吱吱呀呀給船歌打節拍,也看不見年輕英俊的花哨唱詩員,私人畫廊改成娛樂室以後,我再也嗅不到自己養大的百合花,我一直都喜歡百合的輕微毒性,它提神醒腦。

一個個出生入死的兄弟離我遠去,他們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也是和我一起唸經祈福的夥伴,我想,新時代的船容不下我!我也回不去了,不光是回不了東都的家,也回不去地球的家——

——伍德·普拉克!來吧!用你的魂威擊敗我!試着阻擋我!讓我看看你的能耐,我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在新世界站穩腳跟!

我這塊老骨頭會撞上堅不可摧的石頭?會變成太陽下的幻光?是雨後放晴的前兆?會粉身碎骨嗎?”

她終於站了起來,兩條腿上的肌肉萎縮得難以支撐她弱不禁風的體重,這位老人家顫顫巍巍地握上刀,奮力將刀拔出,指向陳小伍。

“我寫了兩本經!”

她在大笑,露出一口發黃的爛牙。

撕開身上的神袍,露出其中大紅大綠,鮮豔的海員服。

從輪椅的椅背抽出孔雀羽大帽子,戴在頭上,蓋住那花白髮灰的頭髮。

“一本叫《亞蒙聖經》。”

陳小伍動了,他的性感炸彈先人一步,朝着彩虹金剛而去。

他的內心稍有猶豫,畢竟對手是一個八十來歲高齡的老人,但對方的魂威不容小覷,連手性分子的特性都沒搞清,從上次交手的結果來看,是強而有力的化身。

可是現實容不得他猶豫。

彩虹金剛那三頭六臂的特性,讓拳頭變成綿密如麻的雨點。

光是潮水一樣洶涌的攻擊頻次,就能把性感炸彈身上的火焰通通澆熄。

在一瞬間,他的魂靈遭受了數十種不同角度,不同手法的錘鍊。

撲面而來的拳風讓他兩頰生疼,洶涌的氣流幾乎要把他吹飛。

他的腳趾死死扣着地板,難去想象這個暮年老人身上爆發出來的光與熱,爆發出令人震驚的戰鬥慾望。

他在狹窄的跳板上輾轉騰挪,性感炸彈面對敵人強大的力量壓制選擇避其鋒芒,一蹄跺下,轟得柔韌的木板猛然彈起。

熊彼得兩眼微縮,瞳孔在聚焦索敵,轉移視線。

小伍的身體變得柔韌靈活,讓踏板的彈性帶去半空。

沒有什麼多餘的臺詞,彩虹金剛想要乘勝追擊,撲向半空的小伍。

在這個瞬間,木質踏板硬生生長出了一根鮮嫩的柳條,性感炸彈的催動下,小伍抓住柔韌的枝丫蕩上甲板。

船員圍了上來,熊彼得卻開口大罵:“滾出我的決鬥!”

小伍在落地時馬不停蹄,朝着熊彼得如開弓利箭彈射而去。

他再也沒有把對方當做暮年老嫗的意思。

毫無疑問,此人的魂威從速度和力量來看,是他見過的,最強的幻身。

魂靈再次碰撞的那個剎那,小伍兩眼失焦,讓漫天的虹光蓋住了視線。

彩虹金剛的手中多了六柄鋼刀,幾乎要把自己的化身砍做碎片!

他連忙將性感炸彈收回四肢百骸之中,一個急剎車,僵在船舷的樑骨之後。

她哪裡來的刀?

小伍在思考。

她的手上一開始明明只有一把刀,從輪椅取走的武器也僅有這一把,爲什麼到了魂威手上,就變成了六把?

她的手性分子的特質是什麼?

是彩虹?是光的折射?

是幻象?!

小伍倚在樑骨處,保持着安全距離。

他偷偷去窺伺熊彼得和對方的魂威。

彩虹金剛的六條手臂將彎刀舞得虎虎生風,有種牽一髮而動全身,隨時都會朝他陳小伍砍殺過來的感覺。

不等他多想,只在瞬間,胸口突然“長”出了一截兵刃。

小伍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見胸膛的半截刀子,又慢慢化作虛影,彷彿從來沒出現過。

仔細去摸,摸不到半點傷口和血。

——沒錯,就是幻象。

一個人的魂靈,形狀又怎麼可能是三頭六臂的?

又見彩虹金剛的試探攻擊得手的剎那,像是【引手】測完了距離,馬上小伍迎接的,就是暴風驟雨一般,虛中有實的刀子!

他一路狼狽踉蹌地翻滾騰挪,所到之處滿是金鐵相擊帶去的傷痕。

在這短短的十來手攻防中,小伍刻意往船樓的方向逃,船樓裡有不少雜物,都可以當做性感炸彈的爆炸物,這光禿禿的船舷與合金甲板,長不出任何新生命來供他反擊。

只在船樓的大門前差那麼一步,他險些腦袋搬家,被彩虹金剛一記橫掃逼得滿地打滾,蜷成了球。想要順着對方兇悍的砍殺落進門裡。

他卻愣住了。

——不對勁!

味道不對!

船樓裡原本有一桶鮭魚。

它應該發腥味。

可是現在卻有種煤炭的惡臭。

小伍渾身一個激靈,踢着門板貼地滑出去老遠。

再看身後的“船樓”,哪裡是船樓,分明就是舵手室旁邊的大鍋爐。

是彩虹金剛的能力!這些是幻覺!

如果剛纔他就這麼鑽進爐門,連骨灰都不會剩下。

“你逃不掉!面對我!面對我的魂威!我會讓你見識見識舊世界的骯髒手段!”熊彼得扶着樑骨,爬過第二甲板,步履瞞珊地往前走。

陳小伍在此刻呼吸急促,再無試探的意思。

魂靈的化身在熊熊燃燒,像是一顆人工太陽。

它照出的彩虹金剛換上了槍與闊刃劍。

子彈在一剎那爆開漫天煙花!

——只有一聲槍響!

性感炸彈嚴嚴實實地護着小伍的腦袋。

鋼鐵組成的彈幕變成了雨水,澆在陳先生的軀幹上。一旁的海員嚇得屁滾尿流,讓這些海市蜃樓一樣的光效逼回了艙體裡避難。

噗嗤——

小伍不避不讓,一路往前,腰腹多了個拳頭大的坑口,變得血肉模糊。

他的兩眼赤紅,性感炸彈的催生之下,肉芽一根根重新長了回去,傷處透着令人發瘋的癢。

刀子和羊蹄撞在一塊,小伍一腳踏定,使上渾身的力氣,霎時終於衝到了熊彼得面前。

記起凱恩老師說過的!

要讓身體裡的力氣流動起來,要像大海,像水一樣!

砰——

可是熊彼得的腦袋,卻變成了無情的槍口。

——還是幻象!又被騙了!

不論是性感炸彈的羊蹄,還是他小伍的手臂,在那一刻變得支離破碎。

可是他沒放棄!緊緊攥住的拳頭鬆弛開來,將身體中的散碎彈片拋去半空。

緊接着!扣動起爆按鈕!

四散的鐵砂在甲板上變成了一把熱情的火焰。

藏在幻境中的老人終於在烈焰中現身!

性感炸彈如一顆流星,拳頭無情地轟上熊彼得的腰腹。

那一刻,這個老人朝着棺材又往前走了幾步!

“嗬……”熊彼得兩腳幾乎要離開地面,讓這記羚羊衝頂一樣的拳擊打得眼睛暴凸,可是她卻不願認輸,因爲——

——這就是她想要的。

腰腹多出來的愛心印記慢慢消融,她再次藏匿在船體各個角落,試着呼吸,試着苟延殘喘,試着消費所剩不多的生命力。

她感受到頹老的身軀中,誕生了一個嶄新的自我。

血液的流動隨着新陳代謝加速而加速,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她的頭髮開始脫落,染色體端粒差使細胞進行着最後一次分裂。

她要繼續和同鄉鬥下去,要把遺產完完整整的留給陳玄穹。

小伍一擊得手之後,整個甲板都安靜下來。

除了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鷗鳥的嘶鳴,再無其他觀衆。

從迷離的七彩虹光中,走出一個女人。

她與熊彼得完全不同,年齡大約三十歲上下,丹鳳眼,脣色如火,顴骨消瘦,眼神生冷,表情卻很狂熱。

她穿着大紅大綠的船長套裝,在狂風中捂住了帽子,一手拿着彎刀,袖口處的掛鉤懸着一杆鋸短槍管的香水瓶獵槍,另一隻手捏着半個橘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橙黃色的汁液四濺,順着她的脣一路往脖頸流向下巴,淌進領口,將胸前的襟衣白花染成太陽的顏色。

燕尾隨着季風獵獵作響,兩隻靴子踩在滿是凹坑的甲板上,每一下都使足了力氣。

她大笑,大罵,大喜,流出來的眼淚好比紅豆,像血一樣。

“你好!在我船上胡鬧的小畜生!”

她風情萬種地朝陳小伍舉刀相向。

手中的香水瓶火帽微微發紅。

彩虹金剛理順了她的秀髮,像個溫順的管家。

她就是熊彼得。最初的熊彼得,最後的熊彼得。

小伍重整旗鼓,震驚地看着這個風華正茂的女人。

最後還是忍住了。

畢竟這個時候,一句“美女你誰啊?”說出口來實在失禮!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補好身上的兩處槍傷消費了肌體的大部分能量,他幾乎要被對方的槍彈給榨乾了。

性感炸彈身上的火焰時明時暗,也代表着小伍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

他需要能量,需要任何能量,只要是吃的,能通過身體這座化工廠,轉化爲每個細胞增殖時需求的能量。

可是熊彼得容不得他進食。

決鬥再次展開,亞蒙的幻身碰上彩虹金剛時,有種頹勢難改,再無回天之力的感覺。

對方的刀法兇狠殘忍,哪裡是小伍這個學了一個月拳的愣頭青能對付的!

他得求變!他主動朝對手的本體衝了過去!

這一回,大海盜輕巧踏步,遊離在樑骨和觀測臺之間,彷彿回到多年之前,攀爬桅杆和帆船的結繩大網那樣輕鬆。

熊彼得女士握着槍,一下一下朝着小伍的腦袋點射。

兩人的距離稍有拉緊,小伍就會被對方靴跟鋒利的小刀劃開皮肉!

她靈巧地在船頭翻飛,小伍追到船長室,面對他的又是滿房破碎的相框,帶着相框玻璃破片的攻擊。

他想去拉扯熊彼得女士的累贅燕尾,幾次無果,卻叫對手用精妙的步子和填煤鏟拍的頭昏眼花。

熊彼得嬉笑呵斥。

“小畜生!明面上的弱點不叫弱點!”

他想將熊彼得逼進船樓,於是步子邁得更大,尋到武械庫的入口,拿住門把的瞬間,卻悶聲吃下一顆子彈。

“你有所求,就有所失。”

大海盜不知何時已經貼到小伍的腋下,從死角觀察着小伍的臉色。觀察着小伍的肌肉狀態,身上的汗漬與尿素的味道,觀察着體能狀況。

像是鬼魅一樣,不等小伍做出反擊。

她如游魚入水,站到五步之外的距離,往獵槍中填火藥,塞鉛彈。

小伍的身體失衡,脊椎叫這槍打得斷成兩截,面色慘白,毅然決然地扣下起爆開關。

武械庫的門把發紅發熱,炸成了碎片。

庫房中落下不少刀兵槍械,散了一地。

小伍想伸手去拿,肩頭跟着槍聲猛然抖動。

熊彼得:“像對着一桶死魚開槍。”

小伍沒有放棄,他將疲軟無力的性感炸彈喊回身邊,調令魂威來治療傷勢,趁着熊彼得填裝火藥時,滾進了船樓的娛樂室。

他捂着傷處,捂着破破爛爛的軍服,在大門處用左手摸了一把,準備當做埋伏熊彼得的後招。

可是大海盜乾脆把圍欄旁的大炮拉到門前,對着她以前珍愛的畫廊,點燃了引線。

轟隆——

整個船身都跟着震了一下。

小伍的臉色越來越差。

他聽見大海盜的諄諄教導。

“讓人看見的埋伏,就不叫埋伏。”

他走向配重啞鈴,想把這些沉重有力的鐵塊當做爆炸物。

熊彼得翻開船樓的殘骸,踏進娛樂室的瞬間,手中的彎刀脫手射去。

這一刀,剜斷了小伍的鎖骨,插在軟肋的間隙裡,拔都拔不出來。

大海盜說:“孫猴子鎖了琵琶骨,也得老老實實求饒。”

這場決鬥,已經走到尾聲。

小伍還想揮拳,軟弱無力的左臂擡不起來,右手的意圖太明顯。

熊彼得抓着一把海鹽,隔着兩個身位的距離,往小伍的臉上,眼睛裡,傷口中撒。

“廚房裡的東西也足夠致命,你要處處小心。”

從木桶中,她選了一條鮭魚,拆出骨頭,捅進小伍的脖頸。

“這個地方叫大動脈,旁邊有淋巴,有軟骨,有氣管。用魚骨頭也能割開。”

小伍捂着眼睛,照顧不到傷處,他一步步後退,一步步癱回沙發上,再也動彈不得。

熊彼得女士坐在他身邊,一點也不避嫌,聽見小伍沉重的呼吸變得微弱,變得越來越嘶啞。

她從腰胯的皮囊裡取來水袋,把裡邊的蔬果可樂澆在小伍的頭上。

小伍像是久旱逢甘霖的莊稼一樣,身上的傷口得到了糖分能量的滋養,開始癒合。

熊彼得從皮囊中取來兩封信,拍了拍小伍的臉。

“下次寫家書的時候,別去郵電局,像我一樣,用信鴿和貓頭鷹就好。”

小伍說不出話,他的氣管被熊彼得割斷了。

如果對方要割他的動脈,那麼他已經死了。

熊彼得女士脫下帽子,坐在破破爛爛的娛樂室裡。

她指着殘破的大門,又指着稀里嘩啦碎了一地的吧檯木桌,指着前前後後戰鬥中破壞的地板和天花板。

“終於有點畫廊的意思了。”

她摟着陳小伍的肩,作爲同鄉,重新介紹着鬱金香號,重新介紹着自己。

“我摟住你,你不介意吧?”

陳小伍搖了搖頭,氣管還沒長回去,他剛把魚骨頭從喉嚨裡剔出來。

熊彼得笑顏如花,她像是一朵盛開在夏日驕陽下,剛被雨水滋潤過的火紅玫瑰。

“你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樂意?還是沒意見?你倒是說話呀?”

陳小伍說不出話。

熊彼得笑道:“哦!現在明白了?你被我割了喉嚨,又怎麼能說出話呢?”

陳小伍想伸手,因爲他看見了,看見了令他感興趣的東西。

熊彼得女士死死抓住了小伍的手,因爲魔術師是靠手吃飯的,這太危險。

不過她想着,自己的時間不多,最後還是讓陳先生拉開了襟衣的花領。

陳先生這纔看清,熊彼得女士的脖頸到胸膛,有一道可怖的,如蛇一樣的傷疤,一直往胸腹去。

這些傷,這些痛苦,都是她的財寶。

熊彼得將她一輩子的財富,通過傷痕,如數送給了小伍。

這個女人聳肩無謂,把陳先生摟得更緊了。

“你這身子和臉,是長得好看。我要是還年輕,你上了我的船,我就帶你來這裡做運動。”

陳小伍猛搖頭。

熊彼得反倒是撇嘴吐口水。

“你還嫌棄起我了?你也配?”

陳小伍只是流淚,不說話。

熊彼得還奇怪了。

“喲喲喲喲喲!我把你打哭啦?!這可不行!我怎麼能欺負一個弱男子呢?你說這可不可笑?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她跟着陳先生開始哭。

她從對方身上,嗅到手性分子的味道時,嗅清楚那太陽一樣溫暖,芳草從泥土中發芽的生命力時,突然有種大徹大悟,大喜大悲感覺涌進心頭。

“我想起來了——”

她把陳先生抱進懷裡,像是哄孩子那樣。

“——我想起我在地球用的名字,嗨呀!好難想,好難……”

她一點點清掉小伍脖子裡的碎骨頭,看着血肉模糊的傷,慢慢變成疤,帶着血痂脫落。

“老年癡呆是頑疾,我要是把老年癡呆這個病也忘了,會不會立馬痊癒呀?”

小伍哽咽地答道:“我他媽怎麼知道呀!我又不是老年癡呆!”

“你他媽說得真有道理!”熊彼得抱着小伍的額頭,靠上自己的前額,輕輕拍着同鄉的臉:“我就是奇怪,你怎麼就哭了呢?”

小伍:“你打我打得那麼狠!我他媽快死了!想老婆了!能不哭嗎?”

熊彼得:“你怎麼連死的時候都在想老婆!有點出息行嗎?”

小伍:“因爲你和她很像。”

“哦?你說我像你老婆?”熊彼得瞪大了眼睛:“這種搭訕方式是我那個年代的,一九七九年的!你不像八十年代的人呀。”

不等小伍解釋萱丫頭的來歷。

“你知道我是怎麼來這裡的嗎?”

熊彼得又開始談起過去。

“我父親帶着我去唐人街,去福州幫的蛇頭那裡找工作,給中餐廳打工,你知道嗎?”

她談起前世的回憶時,眼神溫柔得簡直像個良家婦女。

“說是中餐廳,其實做的還是什麼炸雞呀,漢堡呀。我一天要站十二個小時,早上十點做到晚上十點。生意很好,中國菜世界第一嘛。大家看見招牌就會往店裡擠。”

她說着說着把鼻涕和眼淚都往小伍的血衣擦。

“後來我在停車場,看上了一個泊車員,那個男孩子特別乾淨,是個美裔華僑,眼神清澈,開車技術高超,停車停的特別穩。我想給他生幾個孩子。”

小伍問:“他喜歡你嗎?”

熊彼得矢口否認:“他不喜歡我,喜歡變形金剛。”

小伍說:“那你肯定比不上變形金剛。”

熊彼得罵:“你他媽說的是人話?”

她口中的故事,模糊又遙遠。

陳先生只能靠着想象,靠着強大的共情能力去體會。

她繼續說。

“我一直都不敢開口,難爲情嘛。後來我在炸雞店裡幹得太久,也站得太久,腳踝靜脈曲張去醫院看病,結果用藥過敏,就這麼死了,來了這裡。”

沒有什麼道理,也沒有什麼說教。

只是在講她自己的事。

她說着說着眼淚又開始掉個不停,拍着陳先生的大腿,哪怕大腿上還帶着刀傷,疼得小伍一顫一顫的。

她罵道:“我怎麼就這麼沒出息呢?要是當時就把他騙上牀,一舉拿下!然後嫁到人家裡去,能死的這麼憋屈嗎?你說對不對呀?對不對?”

小伍疼得悶哼不止,一個勁地點頭。

熊彼得又從兜裡取出另一罐可樂,遞給小伍。

“來!喝!我這兒沒別的東西了,就這個最多。以前做快餐店的時候,我就記得它的好,現在用來招待你,不寒磣吧?”

小伍拿上可樂,和同鄉面面相覷。

他們看着對方的臉,臉上髒兮兮的,讓淚洗過一遍。

小伍:“別哭了。”

熊彼得:“我想哭呀!”

小伍:“再哭你身子都沒水了!命不夠用呀!”

熊彼得擦乾淨淚,卻怎麼也擦不完。

“我要是能控制它,那我不是機器人嘛?我能是變形金剛的話!不早就把人家拿下了?!”

小伍舉杯相碰,眼淚也沒停下。

“你說得對!”

熊彼得跟着碰杯,給自己的身體補水補糖。

“喝。”

熊彼得捏着小伍的大腿。

“讓我摸摸。”

小伍:“不行,我有老婆。”

熊彼得:“我要摸!時間不夠了!”

小伍:“時間不夠也不行。”

熊彼得舉槍。

小伍投降。

熊彼得貪婪又欣喜地揉着小伍的腿,看着傷口的肉芽一點點填平血與肉,體會着【生命】的含義。

“我想,自己像是在海里的魚,可惜是個哺乳動物。”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呼吸也越來越短。

“沒事兒要往水面蹦躂,要是悶在海里太久了,就會溺死。”

她的身體開始凋零。

“跳出海面的時候,能看見太陽和彩虹,能順暢的呼吸。這時候我才覺得——我活着……”

她把可樂送到嘴邊。

小伍還想問個問題。

“你之前說,你寫了兩本經……”

這個問題關乎於亞蒙神恩教,關乎凱恩校官的經典。

他想明白了。

這兩本經書。

一本叫《亞蒙聖經》。

一本叫《凱恩聖經》。

都是熊彼得寫的。

她把所有的幻想,所有對美好崇高的期望,所有的理想都藏在了凱恩聖經裡,留給了教子。

她把所有的殘忍,所有的精湛的盤剝手段,所有的現實都藏到了亞蒙聖經裡,留給了奴隸。

除此以外——

——哐當。

鐵罐落地,滾出去老遠。

小伍的腿上的那隻手跟着滑到沙發上。

他看着熊彼得船長。

看着這個梟雄,看着同鄉。

像是睜着眼睡着了,她臉上依是那種猙獰又桀驁的笑。和她的教子如出一轍。

陽光剛剛透過船樓的坑口照到她的臉上。

娛樂室的酒架裡露出幾幅畫。

海潮起起落落。

甲板下的奴隸,透着十字柵欄,仰頭看着天上。

海員唱着哀歌,和凱恩校官一起抱頭痛哭。

一片片雨雲聚了又散。

小伍把身上的刀子和彈片拔了出來。

它們是那麼輕。

輕輕往裡再送幾毫米,自己的小命就沒了。

它們是那麼沉。

沉得小伍手臂痠軟發麻,幾乎抱不起船長的遺體。

他將同鄉放在甲板上,站在凜冽的北風,看着北國海岸線的冰天雪地。

再往西,往北,穿過羣山,跨過平原。他才能見到自己的家人。

他想長出翅膀,想飛過去,但他做不到。

身上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他想記住。

這是同鄉與舊世界舊時代鬥爭時,用肉身奪來的無價之寶。

他望着峽灣羣島的一道道彩虹,望着堆積如山的船體殘骸,想象着烽火年代大海上的故事,畢竟同鄉對此隻字不提。

他和同鄉的遺體說。

“有機會的話,真想和你再談談......我能在星界見到你嗎?”

阿明讓海員以槍裹挾,決鬥結束時才恢復自由之身。

他湊到小伍身邊,天真地問。

“這個女人是誰啊?那個老妖婆到哪兒去了?”

他可不知道熊彼得船長身上發生的事。

小伍從阿明衣兜裡拿來煙,言簡意賅地答。

“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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