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頭,只見院門下掛着一塊陳舊匾額,上書着“初心院”三個剝漆大字。
他擡步進去,看見身着淺藍色棉袍的男人,繫着件斗篷,弱不勝衣,正坐在屋檐下,對着滿園蕭條之景,輕撫長箏。
那箏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絲絲縷縷,纏人心扉。
他獨自站在庭院中,過了良久,那斷腸之曲才嫋嫋結束。
“顧相。”
他喚了一聲。
顧欽原面色蒼白,髮髻上簡單簪着一個竹節簪。
他接過一旁侍女呈上來的熱茶,呷了一口,才淡淡道:“不知沈將軍前來,所謂何事?”
連澈把玩着手中的請柬,脣角邪肆勾起:“聽聞顧相身子不爽,特來探望。下官瞧着,相爺似是在飽受相思之苦。”
顧欽原用茶蓋輕撫過碧綠茶麪,沉默不語。
連澈掂了掂請柬,緩步上前,把那請柬放到他面前的長箏上,“我瞧着,相爺病弱,都是思慮過多所致。不若去人多的地方走走,興許這病,就好了呢?”
薄脣抿着一絲笑,他轉身,朝院外走去。
顧欽原放下茶盞,請柬上“顧公子親啓”五個俊逸清秀的小楷,清晰地映入眼簾。
他識得這字跡。
心中漸漸升騰起一股難捱的痛楚,他強忍着這綿綿入骨髓的痛苦,緩慢揭開那封請柬。
正紅色的封底,用金粉細細描摹出了一朵盛開的牡丹。
一目十行地掃過那手小楷,他雙手撐在長箏上,猛地吐出一口血,把那金粉牡丹染成了妖異的深紅。
“公子!”
“相爺!”
連澈慢條斯理地往前走,聽着身後傳來侍女們的驚慌呼叫,脣角諷刺笑意更深。
這廝害慘了姐姐,如今這報應,總算是來了啊……
眼見着已是三月,鎬京城萬物復甦,草長鶯飛。
全城的人都知道,今日是吏部尚書,迎娶謝家小姐的好日子。
臨街的茶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街市上更是擁堵不堪。
張祁雲調用了無數侍衛,才終於清理出一條通道來。
他今日穿着新郎官的大紅錦袍,一張面如冠玉的俊臉,在春陽下噙着點點溫柔笑意,俊俏得叫四周觀禮的大媳婦小丫頭紛紛紅了臉。
盛大的迎親的隊伍一路敲鑼打鼓,不停拋灑着糖果、銅錢,熱熱鬧鬧地朝謝府而去。
而此時,謝府後院。
謝陶已經換上了新娘的嫁衣。
她緊張地坐在梳妝檯前。
春陽從雕窗灑落進來,輕柔地跳躍在她的裙襬和臉蛋上。
娃娃臉上妝容精緻,金線繡鳳穿牡丹的嫁衣,襯得她膚白若雪,格外動人。
梳妝檯上擺放着一頂鳳冠,其上綴着的東珠和翠玉,以及那無匹的古法雕花手工,清晰彰顯着它有多麼昂貴。
沈妙言今日身着水紅色宮裙,素雅而又不失喜慶,好看卻又不至於搶了新娘的風頭。
她親自給謝陶畫好妝容,纔拿起那頂鳳冠,小心翼翼爲她戴上。
她盯着鏡中姑娘的容顏,歪了歪腦袋,漂亮的琥珀色琉璃眼彎成了月牙兒:“阿陶今天,真好看……”
謝陶拉住她的小手搖了搖,“妙妙,我的幸福已經找到,你也要加油,和皇上好好在一起呀!”
沈妙言笑了笑,示意拂衣把錦盒拿過來。
她把那隻錦盒送到謝陶手中,“這是我自己繡制的小衣裳,男寶寶和女寶寶各一套,還望你能喜歡,將來多子多福!”
謝陶滿臉歡喜,忙不迭地抱住,“妙妙,你待我真好!”
兩人正說着私房話,閨房的門被人打開來。
謝昭和盛雨踏進門檻,兩人臉色都不大好看。
她們在屋子裡坐下,盛雨示意自己的丫鬟拿了個錦盒給謝陶,倨傲道:“我可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纔過來給你添妝的!”
沈妙言掃了眼,那錦盒裡,裝的是個水頭一般的玉鐲子。
這種成色,連拂衣都不戴的。
可見,這人純粹是吃飽了過來挑事的。
到底是謝陶大喜的日子,她雖替好姐妹嫌棄,卻也沒表露出來,只淡淡讓軟軟收起來。
謝昭也讓芳兒拿了件禮物給謝陶,語帶酸意:“張尚書富可敵國,想來尋常禮物,妹妹也是看不上的。這串珊瑚珠子,妹妹便勉強收下吧。”
謝陶今日心情好,笑道:“姐姐的心意,妹妹領了。”
說着,示意軟軟收好。
沈妙言還有一肚子悄悄話想跟謝陶說,因此不願意這兩人杵在這裡礙眼。
她正要逐客,盛雨甩了甩手中帕子,挑眉道:“聽聞今兒你大婚,張大人似乎是準備辦兩場宴席?聽說,晚上那場,還是在什麼花好月圓樓舉辦?”
謝陶靦腆道:“晚宴是打算在花好月圓樓辦的,屆時還請盛小姐光臨。”
她說的客氣,然而盛雨卻不願意同她客氣。
她甩着帕子,嗤笑一聲,“鎬京城有名的豪華酒樓,我都是聽說過的。這花好月圓樓,我卻是從未聽說過。不是說那張祁雲是大周首富嗎?怎的在那種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舉辦婚宴?莫不是手中沒銀子了?”
這純粹就是找茬的話了。
謝陶淡淡笑了笑,“不過是請親朋好友相聚一堂,圖個喜慶吉利罷了。我與他,都不是講排場的人。”
“怕是手裡根本就沒銀子吧?”盛雨嘲諷嘀咕。
正在這時,謝母範氏扶着丫鬟的手從外面進來,“可都收拾好了?”
謝昭忙起身,親自扶住範氏,笑吟吟道:“娘,都收拾好了呢。妹妹這妝容可是未來的皇后娘娘親自畫的,能不好嗎?”
謝昭沒少在謝母面前給沈妙言上眼藥,藉着她曾在教坊司待過一段時日的事,大做文章,全然把她描述成了一個不知廉恥、骯髒下流的女人。
因此,謝母是很看不慣沈妙言的。
她不曾給沈妙言一個正眼,冷冷道:“也就是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才讓某些人進我的府邸。否則,我定是要叫人把她亂棍打出去的。”
沈妙言勾脣冷笑,不以爲意地走到角落。
謝陶咬脣,“娘,妙妙她——”
她話未說完,範氏就打斷了她:“你們都出去,讓我跟陶陶說幾句。”
謝昭笑了笑,招呼房中的侍女,一道離開了閨房。
沈妙言坐在角落的陰暗處,動也不動一下。
然而除了謝陶,並沒有人在意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