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康三十七年,周帝駕崩,晉王高勳登基,改年號乾寧,封程秀凝爲皇后,尊宜妃爲皇太后,重整朝綱,大赦天下。
然而雖說程家有女成鳳成凰,正位中宮,可程府卻似乎並未因此而蒙受聖恩,雞犬升天。
程衍如今雖依舊穩坐靖國公之位,但經歷前朝太子謀逆一事後,在朝中的聲望和威嚴已經大不如前。而他心中也亦然明瞭,高勳縱然在表面上沒有問責於他,可內心並非對他當初的所作所爲一無所知,早已有意架空他的權力。
而程衍自問能夠不被太子和趙皇后所牽連,讓整個程家躲過此劫性命無憂已是萬幸,即使心有不甘,短時之內卻也不敢再有半分怨懟之聲,更不敢再興風作浪。
雪霽天晴,轉眼又是一年紅藕殘霜的寒冬臘月。
御書房內,已經蒞臨帝位的高勳一身沉穩威嚴的玄色大氅,與從前的年輕氣盛,稚氣未脫相比,儼然多了一種君臨天下的成熟穩重之氣。
此刻,他正專心致志地伏案批閱奏摺,在聽到殿外侍者的通傳之後,便匆忙放下筆,站起身來步下了龍座。
“臣女拜見陛下。”
隨着一個久違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只見程金枝已經緩步跨入屋內,在高勳面前斂衽爲禮。
“金枝,你終於肯進宮了!自從...說起來,朕已經許久未見你了。”
看着立在眼前,神情平和的程金枝,高勳容色感慨地沉下一口氣,走上前來展露笑顏。可當目光落在她身上時,卻不自覺地眼睫微顫。
她還是像從前那樣清麗脫俗,恬靜的臉龐依舊端莊秀氣。然而,那雙原本澄澈靈動的雙眸,比之往昔卻像是蒙上了一層薄霧,讓人無法再輕易窺探其心中的所思所想。
還有脣邊那抹柔和的笑容,細看之下,卻也再無往日那般明豔動人,令人身心愉悅的光彩。
“春去秋來,光陰似水,時間總是過得那麼快。”程金枝輕揚脣角,將視線落在高勳身上,眼中精芒微閃,“想當年,陛下還只是個意氣紛發,稚氣猶存的少年,如今,卻已是威然持重,運籌帷幄,愈發有帝王之相了。”
“什麼帝王之相,只是時事所逼,環境使然罷了。”高勳聞言只是淡淡一哂,看着程金枝的目光變得有些傷感,“金枝,兩年不見,朕總覺得,你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哪兒不一樣了?是老了,還是變醜了?”
程金枝舒展眉宇,雙手覆上兩頰打趣一笑,可眼中卻並無幾分真實的笑意。
“怎麼會?”高勳見狀忙着急辯解道,“你在朕心裡,永遠都是最美的。”
“陛下說這話,不怕皇后娘娘吃醋嗎?”程金枝聞言仍是脣角含笑,眼睫微垂,似乎試圖想要隱藏些什麼。
“世事無常,經歷得多了,自然也就成長了。”
“是啊,世事無常,這這世上的事,實在太叫人難以預料。”
高勳脣邊笑容漸淡,繼而輕嘆一口氣,目光微凝。
“從前,朕是一衆皇子中最無心奪嫡的那一個,就朕的名字裡,也是衆皇子中唯一一個不帶“王”字的,卻沒想到......”
“陛下是真龍天子之命,即使不爭不搶,該得到的,也總會得到。”
“金枝,如今就你我二人,咱們之間又何必說這些客套之辭?朕今日爲何會坐上這帝王之位,你是最清楚的。”
高勳說着坦然而笑,漸漸地卻輕擰眉角,眼中升起了一層朦朧的氤氳。
“雖說父皇將大周江山託付於朕,朕自當竭盡所能,爲國爲民,可說真的,朕還是喜歡從前在晉王府的那段時光。每每午夜夢迴,也總會想起從前的人和事。想起那些,有你,和三哥一同陪伴的日子。”
提到高珩之時,他適時地輕抿脣角,有些顧慮地看了程金枝一眼,見她神色平靜,眼中並無波瀾,這才暗自鬆了一口氣。
“陛下是天下之主,不該拘泥於過往,更應當着眼於未來纔是。”程金枝語氣平和,眸色卻變得有幾分深重,“如今大周江山穩固,百姓安居樂業,你三哥若是知道,定然也會和我一樣深感欣慰。”
“金枝,朕答應過三哥,要好好照顧你,即便往後你不想住在宮裡,也要常進宮來看看。這些年,真的發生了太多的事,朕身邊熟悉和珍視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了。高處不勝寒,雖說自古帝王皆是孤家寡人,可你知道,朕是喜歡熱鬧的。”
高勳認真地注視着程金枝,眼中閃爍着一抹殷切的神采,細看之下,卻又夾雜着幾許悽然和無奈。
“陛下言重了,臣女聽說皇后娘娘之前又再度臨盆誕下皇子,後宮妃嬪之中也有人已經懷有身孕,往後定然時時有子女承歡膝下,日日可享天倫之樂,又如何會是孤家寡人呢?”
“縱使朕坐擁天下,後宮佳麗無數,膝下子女成羣,可真正懂你之人,又有幾個?”
高勳微閉雙眸深吸一口氣,再次睜眼時,看着程金枝似一潭死水般不起絲毫漣漪的眼眸,只覺胸口一陣隱隱作痛。
“金枝,朕同樣不想看着你孤單一人。”
“陛下,臣女並不孤獨,在臣女心裡,他其實從來未曾離我遠去。”
程金枝轉過身去背對高勳,讓人看不到她臉上此刻的神情。從殿外透進的日光模糊了她周身的輪廓,讓高勳不自覺地眯起了雙眸。
“金枝……”
他呼吸一滯,有些發怔地望着眼前清瘦的背影,默然良久之後,只見程金回過身來,臉龐仍是那樣從容平靜,不起一絲驚瀾。
“對了,臣女聽說先皇后趙氏,幾日前在冷宮中崩逝了。”
“是啊,她這幾年生不如死,也算是折騰夠了。朕已經按照皇后的禮制厚葬於她,一切前塵往事,也都到此爲止了。”
“陛下善心仁德,實乃萬民之福。”
程金枝微微頷首,擡眼之際,眸色突然略轉肅然,繼而躬身施禮道。
“其實...臣女今日入宮,是有三樁心事想要請求陛下。”
“你說,只要朕能做到的,朕都答應你。”
“第一,望陛下能夠恩准臣女,追封已故的元熹公主爲燕王妃。公主是個至情至性之人,當初也是爲了愛才背離故土,遠嫁他方,最後還爲情而死,臣女這麼做,也算是替殿下,告慰她的在天之靈。”
聽聞程金枝此言,高勳眉間一緊,動了動嘴脣想要說些什麼,可最後還是收起心中的異議,點了點頭。
“好,朕答應你,擇日便擬追封詔書,昭告天下。”
“謝陛下恩准。”
程金枝欣慰一笑,繼續請求道:“第二,殿下膝下無子,臣女不想燕王一脈斷送於此。殿下當年曾經和臣女在街邊大火中救過一個孩子,並將其收養在府中視如親子。臣女懇請陛下能夠恩准讓他承襲爵位,入燕王府一脈,不必給他任何朝堂之權,只望能爲他求得一世安穩。”
聽聞程金枝此言,再聯想到過往種種,高勳鼻尖一酸,匆忙認真應聲道。
“好,你放心,待他再長大一些,朕會封他一個王爵,就算不能保他平步青雲,功成名就,也定會保他一世無憂。”
“臣女替小恆,謝陛下隆恩。”
程金枝舒展眉宇,脣邊笑意更甚,朝着高勳鄭重地下跪謝恩。
然而還未等高勳伸出手去扶她起身,卻見她徐徐擡起頭來,脣邊的笑容已經淡而不見,那凝然不動的目光之下,是一種心如止水的堅毅。
“最後一個請求,是關於臣女自己的。”
終章 唯夢閒人不夢君
走出御書房,程金枝擡頭面向雪霽天晴的日光微閉雙眸,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所有人和事都已如過眼雲煙,終將塵埃落定,該是自己放下一切牽掛與羈絆的時候了。
眼波流轉間,忽見不遠處,一個華服加身的倩影在一衆宮人的簇擁下姍姍而來。在看到立在石階上的她之後,先是微微一怔,繼而脣角揚起了一抹和善的笑意。
“金枝,你終於肯進宮了。”
“臣女拜見皇后娘娘。”
面對如今已經貴爲當朝皇后的程秀凝,程金枝同樣回以笑顏,無論是臉上還是內心深處,都再無當年那種令人想要敬而遠之的隔閡與不適。
曾幾何時,二人還是一見面就咬牙切齒的“敵人”,可在經歷了那麼多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之後,那些令人無法釋懷的小仇小恨,也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你我姐妹之間,不必多禮,快平身吧。”
程秀凝見狀上前一步,擡手握住她的手腕,眼中閃爍着和善的柔光,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刺眼。“金枝,你這些日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王府,我和陛下都擔心你會……”
“發生了這麼多事,我只是想讓自己沉下心來靜一靜,讓陛下和娘娘掛懷了。”
程秀凝聞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轉而目光微凝,感慨地深吸了一口氣。
“唉,這一年又一年,時間過的好快呀。說真的,從小到大,尤其是你嫁入燕王府貴爲王妃以後,我總是想方設法希望你過得不好。可現在,我倒是有些懷念你曾經喊我二姐,故意欺負你的時候了。”
“是啊,聽娘娘這樣說,也讓我覺得,從前在程府的日子還恍如昨日。”程金枝脣邊勾起了一個清淺的笑容,“不過,娘娘如今貴爲一國之母,剛剛誕下小皇子,又有陛下的寵愛在身,是萬人稱羨的福氣,更該享受當下,着眼未來纔是。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你也知道我是個心高氣傲的人,總想着飛上枝頭,成凰成鳳。可現在真的如願成了皇后,
陛下卻日理萬機,爲了國事日夜操勞,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喜歡說笑了。有時候不免讓我覺得,還是從前王府的日子來得開心自在。”
“人總是這樣,直到真的失去了,才學會懷念,才懂得珍惜。”
程金枝垂下眼簾,眸色深重地低聲呢喃了一句,雖然聲音很輕,卻還是落入了程秀凝的耳中。“金枝……”
望着程金枝眸子裡那隱而不發的傷感之色,她輕抿脣角,剛想開口安慰,忽見右側的大殿長廊上,一隊訓練有素的皇家禁軍正朝此處快步走來,隨後在她面前便停下腳步,請安致禮。
此時程金枝才注意到,原來這些禁軍正押着一個男人,看起來應當是個戴罪之人。
而當目光接觸到這個近在咫尺的犯人時,她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眸驟然收緊,轉而蒙上了一層冷漠的寒意。
“他是什麼人?”
“回娘娘,屬下是奉陛下之命押南楚皇子元鵬進宮面聖的。”
“南楚皇子…….”
程秀凝聽罷眉間一跳,匆忙側臉看了程金枝一眼,顯然很是顧忌她此刻的感受。
即使不曾見過這位曾經意圖染指大周江山的敵國皇子,可此人與燕王府,與程金枝之間的恩怨,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自當初南楚勾結太子逼宮未遂之後,楚王卻不知悔改,依舊起兵南下,孤注一擲,想要力挽狂瀾。豈料最後卻被足智多謀的岑風反將一軍,利用離間之計聯合西北部族反攻南楚。
兵敗如山倒,南楚戰敗後,元鵬作爲戰俘被當做人質押解回京,日暮窮途,大勢已去,從此再無還手之力。
“燕王妃,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此時的元鵬衣衫破舊,滿面塵灰,全然沒有了當初鮮衣怒馬,意氣風發的傲然風采。
在看到猝不及防出現的程金枝後,他顯然也感到了幾分驚訝。可更多的是,是一種令人難以猜透的迷離之色。
“多謝衡王殿下關心,我很好。”
即使令她曾經咬牙切齒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此刻的程金枝卻表現得異常平靜,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夠震懾到她。
“倒是殿下你,就算你不擇手段,機關算盡,不還是淪爲了任人魚肉的階下囚嗎?”
“生不逢時,時不待我。”元鵬的脣邊扯出了一絲不屑的苦笑,“我沒有輸給任何人,我不過是,輸給了運氣。”
“你有今日的下場,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後悔?”
“呵,自古成王敗寇,又有什麼好後悔的?”
“那對元熹公主呢?”
聽到程金枝猝然提及元熹公主,原本還無所畏懼的元鵬突然眸光一顫,眼中零星的光點逐漸黯淡,最後化爲了一潭死水。
“公主在世時,我總見她站在王府最高的閣樓上望着北面的天空發呆。後來我才知道,從
京城出發,一路向北,越過楚雲江,就是南楚都城淮陽。”
程金枝沒有去看元鵬的表情,而是擡眼望向了北面天空漂泊浮動的雲彩。
“我已經向陛下請命,護送公主的骨灰回南楚,好讓她落葉歸根。我想,即使你和楚王對她這般冷血無情,可在她心裡,還是留戀那個曾經生她養她,有着她所有美好回憶的地方。”
“你…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難道,不應該恨我嗎?”
程金枝的話好似一把磨尖的利刃,直直地刺向元鵬內心深處那道最不願被揭露的傷疤,也同時扯掉了他那最後一絲可悲的僞裝。
“我這麼做,是爲了元熹公主,她是個至情至性之人,也是個可憐人,我從未恨過她。”
程金枝說到此處,徐徐轉過身來迎上元鵬渙散的目光,看似平淡如水,卻分明帶着三尺之寒。“而至於你,根本就不值得我恨。”
“押下去吧。”
看着在一瞬間胯下肩膀,面如死灰的元鵬,程秀凝輕嘆一口氣,朝着禁軍首領擺了擺手。
望着元鵬在禁軍押送下漸行漸遠的背影凝視片刻,這才調轉神色看向了眸光深邃的程金枝。
“金枝,所有與那件事有關的人都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也該放下了。你還年輕,人生纔剛剛開始,如果你一個人在王府住得悶,就帶着那個叫小恆的孩子住到宮裡來吧,我們姐妹倆也能時常說說話。”
“皇后娘娘的好意我心中感激,只是我尚有心願未了,恕不能接受娘娘這番恩典了。娘娘是個有福之人,一定能和陛下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
程金枝柔柔一笑,向着程秀凝躬身致謝,在對方依依惜別的目光中,邁着堅定的步伐,一步步地走下了石階。
清瘦的身影在厚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個個深深淺淺的腳印。直到最後,終是化作了蒼茫天地間遙遠而渺小的一點。
君埋泉下泉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這一生太辛苦,太孤獨。
我不能,不能再讓他一個人孤苦無依地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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