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破門

雞鳴三聲,日出已久。

在王八十把那吊錢又數了十遍之後,李蓮花終於慢騰騰地起牀了,剛剛穿好衣服,只聽門外“砰”的一聲響,吉祥紋蓮花樓的大門驟然被人踹開,一個身穿金色錦袍的中年人持劍而入:“王八十呢?叫他出來見我!”

李蓮花剛剛穿好衣服下了樓,手上剛摸到王八十爲他倒的一杯水,眼前就猛地出現了一位面色不善,氣勢驚人的金衣人。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來者何人所爲何事,何時踹壞大門打算賠他銀子幾許……那金衣人已沉聲道:“李蓮花,在我萬聖道看來,吉祥紋蓮花樓不過爾爾,算不得龍潭虎穴,我只是要王八十,你讓開。”

萬聖道是江浙武林總盟,近幾年角麗譙野心漸顯,除了四顧門重新崛起之外,江浙已在數年前成立萬聖道總盟,聯絡、集中江浙三十三武林門派的消息和人手,統一進退決策。數年以來,萬聖道已是武林中最具實力的結盟,黑白兩道甚至官府都不得不給萬聖道七分面子。

李蓮花一口水都還沒喝,金衣人已撂下話來,指名要帶走王八十。王八十根本不認識這渾身金光的中年人,嚇得臉色慘白,不知他家裡吊死了頭豬竟會有如此慘重的後果,不……不不不就是頭母豬嗎……

“金先生。”李蓮花微笑道,“要帶走王八十也可,但不知紅豔閣這小廝是犯了什麼事,讓萬聖道如此重視,不惜親自來要人?”

金衣人眉目嚴峻,神色凌厲,他並不生氣,還笑得溫和得很。

金衣人被他稱呼爲“金先生”,顯然一怔:“在下並不姓金。”

李蓮花也不介意:“王八十家裡不過吊死了頭母豬,和萬聖道似乎……關係甚遠……”

金衣人怒道:“有人在他家中廢墟尋得‘亂雲針’封小七的令牌,還有斷矛一支,豈是你所能阻擋?”

李蓮花皺起眉頭:“封小七?”

金衣人點頭:“萬聖道總盟主封磬之女。”

李蓮花看了王八十一眼,喃喃地道:“原來……那頭母豬真的很大幹系,王八十。”

王八十聽他號令,立刻道:“大哥,小的在。”李蓮花指了指金衣人,正色道,“這位金先生有些事要問你,你儘管隨他去,放心他不會爲難你。”

王八十魂飛魄散,一把抓住李蓮花的褲腿,涕淚橫飛:“大哥,大哥你千萬不能拋下我,我不去,大哥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死也不去,我不要和別人走,大哥啊……”

李蓮花掩面嘆息,那金衣人未免有些聳眉,大步走過來一把抓起王八十就要走,不想王八十人雖矮腿雖短,卻力氣驚人,竟然牢牢扒在李蓮花腿上,死也不下來。

拉拉扯扯不成體統,金衣人臉色黑了又黑,終於忍無可忍地道:“如此,請李樓主也隨我走一趟。”

李蓮花一本正經地道:“我不介意到萬聖道走一遭,但你踢壞我的大門,如果等我回來,樓內失竊……”

金衣人眉頭微微抽動,咬牙切齒地道:“大門萬聖道自然會幫你修理,走吧!”李蓮花欣欣然拍了拍衣袖:“金先生一諾千金,這就走吧。”

金衣人面容越發扭曲,他不姓金!但好容易拿人到手,他自不欲和李蓮花計較,一擡手:“走吧!”王八十眼見大哥也去,滿心歡喜,緊緊跟在李蓮花身後,隨着金衣人走出大門。

門外一輛馬車正在等候,三人登上馬車,駿馬揚蹄,就此絕塵而去。

馬車中四壁素然,並無裝飾,一身金衣的“金先生”盤膝閉目,李蓮花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遊目四顧,突然瞧見馬車一角放着個三尺餘長的包裹。那包裹是黃緞,黃緞是撕落的,並未裁邊,邊上卻以濃墨揮毫畫了什麼東西,不是龍,約摸也是和龍差不多的東西,他對着那東西看了好一陣,突然問:“金先生,那是什麼?”

金衣人怒道:“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里嘯風行’白千里。”

李蓮花“啊”了一聲,歉然看着他:“那是什麼?”

白千里看了那包裹一眼,怒色突然淡去:“一柄劍。”

李蓮花問道:“可是‘少師’?”

白千里一怔:“不錯。”

李蓮花溫和地看着那包裹,過了片刻,微微一笑。

白千里奇道:“你認得‘少師’?”

李蓮花道:“認得。”

白千里道:“此劍是李相夷當年的貼身佩劍,李相夷身帶雙劍,一剛一柔,剛者‘少師’,柔者‘吻頸’,雙劍隨李相夷一起墜海。數年之前,有人在東海捕魚,偶得‘少師’,此後此劍被輾轉販賣,一直到我這裡,已過了四十三手。”他淡淡地道,“名劍的宿命啊……”

李蓮花本已不看那劍,聞言又多看了那劍兩眼:“此劍……”

白千里冷冷地道:“你可是想看一眼?”

李蓮花連連點頭,白千里道:“看吧。我不用劍,買回此劍的時候還是滄海劍莫滄海莫老讓我的,本就是讓人看的,多看一人,便多一人記得它當年的風采。”

李蓮花正色道:“金先生,真是謝了。”白千里一怔,這人又忘了他姓白不姓金,只見李蓮花取過那黃緞包裹,略略一晃,柔軟的黃緞滑落手背,露出黃緞中一柄劍來。

那是柄灰黑色的長劍,偏又在灰黑之中泠泠透出一股濃郁的青碧來,劍質如井壁般幽暗而明潤,黃緞飄落,撲面便見了清寒之氣。

李蓮花隔着黃緞握着這劍的柄,雖然並未看見,但他知道這劍柄上雕着睚眥,睚眥之口可穿劍穗,十五年前,爲博喬婉娩一笑,李相夷曾在劍柄上繫了條長達丈許的紅綢,在揚州“江山笑”青樓屋頂上練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劍。

當年……揚州城中萬人空巷,受踩踏者多少,只爲爭睹那紅綢一劍。

他也記得最後這柄劍斬碎了笛飛聲船上的桅杆,絞入船頭的鎖甲鏈中,船傾之時,甲板崩裂,失卻主人的劍倒彈而出,沉入茫茫大海……

突然間,胸口窒息如死,握劍的手居然在微微發抖,他想起展雲飛說過“有些人棄劍如遺,有些人終身不負,人的信念,總是有所不同。”

不錯,人之信念,終是有所不同。李蓮花此生有負許多,但最對不起的,便是這一柄少師劍。

王八十見他握住劍柄,劍還沒拔出來臉色便已白了,擔心起來:“大哥?”

“錚”的一聲脆響,李蓮花拔劍而出,滿室幽光,映目生寒。

只見劍身光潤無暇,直可倒映人影。

白千里略覺詫異,其實少師劍並不易拔,這劍墜落東海的時候劍鞘落在沉船上,長劍沉入泥沙之中,慶幸的是此劍材質不凡,海中貝類並不附着其上,保存了最初的機簧。

少師劍劍身極光潤,劍鞘扣劍的機簧特別緊澀,腕力若是不足,十有八九拔不出來。他買劍也有年餘,能拔得出此劍的人只有十之二三,連他自己也鮮少拔出,李蓮花看起來不像腕力雄渾之人,卻也能一拔而出:“李蓮花以醫術聞名,不想腕力不差,或是對劍也頗有心得?”

王八十畏懼地看着李蓮花手上的劍,那是兇……兇兇兇……器……卻見他大哥看劍的眼神頗爲溫和,瞧了幾眼,還劍入鞘,遞還給白千里。

白千里忍不住有些得意:“如何?”

李蓮花道:“少師一直是一柄好劍。”白千里裹好黃緞,將少師劍放了回去,瞪了王八十一眼,突然怒問,“昨日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王八十張口結舌:“昨昨昨……昨天夜裡?昨天夜裡我去倒夜壺,回來的時候就看見那隻母豬掛在我房裡,天地良心,我可半句沒說假話……大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白千里厲聲問道:“那頭豬身上那件衣服,可是女子衣服?”王八十連連點頭:“是是是,是一件女人的衣服。”白千里緩了口氣,“那件衣服,可有什麼異狀?”

王八十茫然看着他:“就是女鬼的白衣,白白的,衣兜裡有錢。”他只記得衣兜裡有錢,天記得那衣服有什麼異狀。

白千里從袖中取出一物:“她的衣兜裡,是不是有這個?”王八十看着白千里手裡的金葉子,這東西他卻是萬萬不會忘記的,當下拼命點頭。白千里又問,“除了這金葉令牌,白衣之中可還有其他東西?”

那母豬和白衣都已燒燬在大火中,王八十記性卻很好:“她衣兜裡有一片金葉子,一顆紅色的小豆子,一張紙,一片樹葉。”

白千里和李蓮花面面相覷:“一張紙,紙上寫了什麼?”

王八十這就汗顏了:“這個……小的不識字,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

白千里想了想:“那頭……母豬可有什麼異狀?”

王八十忙道:“那母豬穿着女人的衣服上吊,脖子上繫着一條白綢,肚子上插着一支斷了的長矛,到處……到處都是異狀啊……”

白千里皺眉,自馬車座下摸出一支斷矛:“可是這個?”

王八十仔細看了那斷矛一會,期期艾艾地道:“好像不是這個,亮……亮一點,長一點……”白千里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一些,又自座下摸出另一支斷矛:“這個?”王八十又仔細看了一番,點頭。

這矮子居然記性不錯。白千里準備兩隻斷矛,便是爲了試探王八十說話的可信度,不想王八十竟能把許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雖然母豬和白衣都已燒燬,卻損失不大:“你的記性不錯。”

王八十自孃胎落地從未聽過有人讚美,汗流浹背:“小的……小的只是平日被人吩咐得多了……”

李蓮花目視那斷矛,那支矛嶄新錚亮,雖有一半受火焰灼燒,變了顏色,卻不掩其新,斷口整齊,是被什麼兵器從中砍斷,原本矛頭染血,還有幾根長髮,但火燒過後一切都不留痕跡:“你懷疑那件白衣是封姑娘的衣服?”

白千里陰陰地道:“小師妹已經失蹤十來天,金葉令牌可號令整個萬聖道,天下只有三枚,一枚由我師父封磬攜帶,一枚在小師妹手裡,另一枚在總盟封存,金葉令牌出現在這裡,你說萬聖道怎能不緊張?”

馬車搖晃,李蓮花舒服地靠着椅背眯着眼坐着:“王八十。”

“小的在,大哥有什麼事儘管吩咐。”王八十立刻卑躬屈膝,李蓮花示意他坐下:“昨天夜裡你是幾時回到家裡,發現……豬妖?”

王八十立刻道:“三更過後,不到一炷香時間。”李蓮花頷首,白千里厲聲道:“你怎會記得如此清楚?”王八十張口結舌,“紅豔閣……規矩,夜裡留客不過三更,三更過後就要送客,所以我倒完夜壺大……大概就是三更過後。”

白千里皺眉:“三更?”三更時分,夜深人靜,要潛入王八十那間柴房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在妓院這等人來人往的地方,還要運入一隻母豬—

“你在白衣口袋裡找到的東西,那一顆紅豆,是普通的紅豆麼?”李蓮花問,王八十本能地摸了摸衣兜,臉上一亮,誠惶誠恐地遞上一顆鮮紅色的豆子:“在在在,還在我這裡。”他衣兜裡的東西不只有一顆紅豆,還有一根乾枯的樹枝,那樹枝上果然有一片乾枯的樹葉,此外還有一張皺巴巴的紙片。

白千里最注意那紙片,接過紙片,只見上面一面用濃墨彎彎曲曲地畫着幾條線條,斷斷續續,另一面寫着“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擇其一也。”

這字寫得極小,但並不是封小七的筆跡,白千里反覆看了數遍,全然莫名其妙。李蓮花拿着那枯枝,沉吟了一會兒:“令師妹可曾婚配?”

白千里眉頭緊皺:“小師妹年方十七,尚未婚配。師父年過四十纔有了小師妹,師孃在小師妹出生不久就病逝了,聽說小師妹生得和師孃十分相似,師父對小師妹一向寵溺,寵得她脾氣古怪,師父……總盟主這兩個月爲她看了幾個門當戶對的江湖俊彥,她都不嫁,非但不嫁,還大鬧了幾場。師父本來去滇南有事,聽說師妹胡鬧,又孤身趕了回來,結果回來當天便發生清涼雨之事,小師妹居然失蹤了。師父追出去找了幾日,卻是毫無結果。”

李蓮花細看那枚鮮紅色的豆子,豆子鮮紅如鴿血,形若桃心,內有一圈深紅印記,煞是好看,看完之後,他喃喃地念:“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這分明是一顆相思豆……”

白千里將紙片遞向李蓮花,拿起那枚相思豆:“如果那件白衣是小師妹的衣裳,那麼這些物品都是小師妹的,只是我從來不曾見過她有這種紅豆,這張白紙上的筆跡也非師妹所留。”

“如果白衣不是她的,那或許金葉令牌就是這件衣服的主人從她那裡得來的。”李蓮花道,“又或者,有人將她身上之物放進一件白衣,穿在母豬身上……”

白千里搖了搖頭,沉聲道:“此事古怪至極,待回得總壇,一切和盟主商量。”

車行一日,李蓮花見識了江浙最富盛名的武林聖地,萬聖道總壇。

馬車還沒停下,遠遠地便聽到胡琴之聲,有人在遠處拉琴,琴聲纏綿悠遠,纖細婉轉,當得上如泣如訴。他本以爲將見識到一處氣勢恢弘的殿宇,眼前所見,卻是一片花海。王八十掀開馬車簾子,對着外邊的景色嘖嘖稱奇,對有人將這許多紫色的小花種在一起覺得很是稀奇。

最初道路兩旁種的是一種細小的紫色花草,接着各色薔薇紅杏、牡丹杜鵑一一出現,馬車行進了許久,方纔在一片花海中看到了一座庭院。

庭院佔地頗大,雕樑畫棟十分講究,門上和牆頭掛滿紫藤,兩個身着紅衣的門下弟子站在門前,身姿挺拔眼神銳利,如果身邊少些盛開的花朵和亂轉的蜜蜂,這會是個讓人肅然起敬的地方。

胡琴之聲仍在,細而不弱的琴聲蜿蜒訴說着某一種悲哀,綿延不絕。

“誰的胡琴?”李蓮花誠心誠意地讚道,“我已許久沒聽過如此好聽的胡琴。”白千里不以爲意:“邵師弟的琴聲。”

李蓮花道:“客氣客氣,貴師弟的胡琴絕妙無比,就是不知他爲何傷心,拉得如此淒涼?”

白千里越發不耐:“邵師弟年少無知,前陣子結識了個魔教的朋友,被盟主關在牡丹園中反思。”

李蓮花一怔:“魔教?”白千里點點頭,李蓮花越發虛心認真地請教:“敢問當今武林,又是哪個門派成了魔教?”

白千里詫異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李蓮花立刻搖頭,他不知道,他怎會知道?白千里道:“你是四顧門醫師,怎會不知?魚龍牛馬幫已被肖大俠定爲魔教,號令天下除惡務盡,江湖正道與角麗譙勢不兩立。”

李蓮花嚇了一跳:“肖大俠說的?”

白千里不耐地道:“四顧門的決議,自是號令一出,天下武林無不遵從,有何奇怪?”

李蓮花喃喃道:“這……多半不是肖大俠自己的主意……”

這多半是在龍王棺一事差點吃了大虧的傅軍師的主意,他的用心雖然不錯,不容角麗譙在黑白兩道之間左右逢源,但如此斷然決裂,未必是一項周全的主意,便是不知聰明絕頂的傅軍師究竟做什麼打算了?

說話之間,大門已到,三人下了馬車,自那開滿紫藤的門口走了進去。前花園花開得很盛,李蓮花好奇地詢問那開了一牆薔薇花的可是封小七的房間?白千里指點了下,左起第一間是他的房間,開了一牆薔薇的卻是被關禁閉的邵小五的房間,而失蹤的封小七住在後院,與封磬並排而居。

庭院後和庭院前一般的繁花似錦,一位年約五旬的長髯人手持葫蘆瓢,正在爲一棵花木澆水。白千里快步走上前去:“總盟主!”

長髯人轉過頭來,李蓮花報以微笑:“在下李蓮花,能與萬聖道總盟主有一面之緣,實是三生有幸。”長髯人也微笑了:“李樓主救死扶傷,豈是我俗人可比?不必客套。”

這總盟主卻比他的徒弟性子要平和得多。

白千里將王八十往前一推:“總盟主,衣服已經燒了,現在只剩下這個人曾經見過那件白衣,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小師妹的衣服。”

長髯人正是封磬:“你去小七那取一套她平日常穿的衣裙來讓這位……”他看了王八十兩眼,一時想不出是要稱呼他爲“小哥”或是“先生”?

李蓮花道:“兄弟。”封磬順口接了下去:“……兄弟辨別辨別。”話說完之後方覺有些可笑,對着李蓮花微微一笑。

白千里領命而去,封磬也微笑着看着李蓮花和王八十:“我這大徒弟做事很有些毛躁,若是得罪了二位,還請見諒。”李蓮花極認真地道:“不不,白大俠品性端正,心地善良,在下感激不盡纔是。”

封磬一怔,還當真想不出白千里能做出什麼事讓李蓮花感激不盡的:“聽說李樓主當日也曾見過那屋裡的異狀,不知還有什麼細節能記得起來麼?小女年少任性,我雖然有失管教,卻也十分擔憂她的下落。”

這位萬聖道的總盟主彬彬有禮,心情雖然焦躁,卻仍然自持,李蓮花很努力地回想了陣,搖了搖頭:“我最近記性不大好,只怕比不上這位兄弟。”

封磬的目光落在王八十身上,王八十乖巧地奉上他不知什麼時候從豬妖衣服裡摸出來的那相思豆和紙片。封磬仔細翻看,他種花雖多,卻也不曾種過相思樹,至於那張紙片更是全然不知所云。

便在此時,王八十突然道:“我回去的時候,門是開着的……”封磬眉頭微蹙,等着他繼續說下去,王八十卻又啞了。李蓮花和氣地看着他:“你出去的時候,門是開着的,還是鎖着的?”王八十欣喜地看着他大哥,只消他大哥一說話他就覺得是知己,“我三更出去倒夜壺的時候從來不鎖門,門都是虛掩着,一定有人趁我出去的時候把那頭豬妖掛上去了。”

封磬微微一震:“能知道你半夜出去不鎖門的人有幾個?”王八十一呆:“除了老鴇……賣菜的王二,殺豬的三乖,送柴火的老趙,好像……好像沒有了。”封磬眉心皺得更緊,吩咐下去,要萬聖道細查這幾個人。

李蓮花欣然看着封磬和王八十細談那夜的細節,他東張西望,窗口的薔薇開得旺盛,封磬顯然很喜歡花,那纖細憂傷的胡琴聲又從窗口遙遙地飄了進來。

“這胡琴……真是妙絕天下……”他喃喃地道,在他風花雪月的那幾年也沒聽過這樣好的胡琴,這若是搬到方氏那聞名天下的照雪樓去賣錢,想必門檻也踩破了。

封磬嘆息一聲:“家門不幸。”李蓮花道:“我曾聽聞白大俠略有提及,邵少俠犯了錯。”封磬皺起眉頭,“我那不肖弟子和魔教座下奸人交情頗深,有辱門風,讓李樓主見笑了。”

李蓮花好奇地問:“不知……是哪位奸人?”封磬嘆了口氣:“清涼雨。”李蓮花怔了怔,“一品毒?”封磬點頭。

魚龍牛馬幫座下素來魚龍混雜,“一品毒”清涼雨是其中用毒的大行家,誰也不知這位毒中之王多少年紀、生得何等模樣、精擅什麼武功、喜好什麼樣的美女,甚至連“清涼雨”這名字顯而易見也是個杜撰,這等神秘人物,竟然和封磬的徒弟交情很深,這不能不說是件怪事。

李蓮花越發好奇了:“清涼雨此人雖說善於用毒,也不曾聽過什麼劣跡,貴盟弟子能與他交好,未必是件壞事,不知爲何讓總盟主如此生氣?”

封磬那涵養功夫好極的臉上微微變色:“他在我總壇之內假扮家丁胡作非爲……”此事他無意爲外人道,但一怒之下說了個開頭,便索性說下去,“三個月前,此人假扮家丁,混跡我總壇之中,我二徒弟不知好歹與他交好,後來此人毒殺七元幫幫主慕容左,行跡敗露後逆徒不但不將他捉拿扣留,還助他逃脫,當真是家門不幸,貽笑大方!”

李蓮花安慰道:“這……這或許邵少俠是有理由的……但不知清涼雨是爲何要殺慕容左?以清涼雨的名望武功,要殺慕容左似乎……不需如此……”

的確,七元幫幫主慕容左在江湖上數不上第幾流,清涼雨要殺慕容左,只怕要殺就殺了,根本不需處心積慮埋伏萬聖道總壇長達幾個月之久。封磬沉吟:“以我所見,清涼雨自然不是爲了要殺慕容左而來,他潛入此地另有目的,只是或許目的未達,他偶然殺了慕容左,事情敗露,不得不離去。”

李蓮花“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如此。”封磬以爲他對“禁閉逆徒”的好奇應當到此爲止了,卻不料李蓮花又問了一句,“慕容左是在何處死的?”此言一出,連封磬都有些微微不悅,這顯然已經僭越,他卻還是淡淡地道:“在前花園。”

便在此時,白千里好不容易尋到了一件封小七慣穿的衣裙,白衣如雪,尚帶着一股馥郁的芳香,王八十一看,眼都直了:“就是這個……就是這種……白白的、長長的、有紗的……”

這句話說出來,封磬臉色終於變了—有封小七的令牌、有封小七的衣裙,證明王八十房裡的東西當真和封小七有重大幹系,那懸樑的死豬、那斷矛、那金葉令牌,封小七斷然是遭遇了重大變故,否則不會連貼身衣物都失落。

只是如今—衣服是封小七的、令牌是封小七的,但封小七人呢?

人在何處?

白千里沉聲道:“總盟主,恐怕小師妹當真遇險了,我已下令去查,但依舊查不到是哪路人馬手腳這麼快,短短不到一個時辰就燒了衣物,要不是王八十和李樓主正巧去了豆花莊吃飯,恐怕連這唯一的見證人都會被滅口。”

封磬臉色震怒,在萬聖道的地頭上第一次有人敢捋他的鬍鬚動他的女兒:“白千里,調動一百五十名金楓堂衛,把角陽村每個死角都給我翻過來!”

李蓮花被這位溫文爾雅的總盟主突然的勃然大怒嚇了一跳,人家說脾氣好的人發火最是可怕,真是童叟無欺分毫不假。他左瞧瞧封磬正在動口,右瞧瞧白千里正在點頭,似乎都沒他什麼事,不由腳一邁,閒閒往那繁花似錦的花園走去。

踏出廳堂,門外的微風中帶有一股微甜的芳香,門外種滿金桔色的薔薇,也不知是什麼異種,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只覺渾身馥郁,連骨頭都似輕了不少。若是讓方多病來看這許多花,必然嫌俗,但李蓮花卻瞧得欣喜得很。

那胡琴聲已然停了,李蓮花在花園中隨意轉了幾轉,先好奇地往失蹤的封小七的閨房探了一眼,那屋門關着,空氣裡飄着一股香味。這香味他已在封小七的衣裳上嗅過,卻不是花香,對着屋裡探頭探頭看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醒悟那是麝香。

只是這庭院中香氣委實太多,混雜其中難以辨別,一旦分辨出是麝香,他本能地四處嗅嗅,那麝香卻並非從房中傳來,李蓮花如條狗般嗅了好一會兒,在封小七門外的花花草草之中倒是瞧見了不少摔爛的碗盤、丟棄的珍珠、玉環、釵鈿、甚至是胭脂花粉,有個摔爛的玉碗里居然還有半碗紅豆湯,這姑娘果然脾氣不大好。

皺眉找了許久,才發現麝香的來源乃是一個小小的香爐。那香爐被丟棄在屋後花園之中,淹沒花枝之下,若不是特意去找倒也難以發現。香爐中有一塊只點了少許的麝香,難怪香氣仍舊如此濃郁。

他正四處尋覓這個香爐是哪裡來的?突然看見在不遠處一片五顏六色,種類繁多大小不等的鮮花叢中,一個身材矮胖、頭若懸卵、腰似磐石的少年人呆呆坐在其中,手裡正拿着一把胡琴,但見日光之下,此人胖得沒有脖子,只見了那頭直接疊在了肩上,又由於肩和胸的界限不明,胸和肚子的區別也是不大,就如一顆頭就直接長在了那肚子上一般。

這人出奇滾圓,皮膚卻是白裡透紅,雖胖也不難看,就彷彿在一個雪白的大饅頭上疊了個粉嫩的小饅頭一般,雙腳上卻都銬上了鐵鐐。以那鐵鐐加上胡琴,李蓮花欣然開口呼喚:“邵少俠,久仰久仰。”

那粉嫩的胖子怔了怔,迷糊地看着這慢慢走來的灰衣書生,只覺此人樣貌陌生,從來不曾見過:“你是誰?”

李蓮花施施然行禮:“在下李蓮花。”

粉嫩的胖子“啊”了一聲:“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李神醫。”他雖然“啊”了一聲,但顯然莫名其妙,不明這名震天下的神醫爲何會出現在自己眼前,“難道總壇有人得了怪病?”

李蓮花連連搖頭:“貴總壇人人身體安康,氣色紅潤,龍精虎猛……”他頓了頓,露出微笑,“我是來聽琴的。”

粉嫩的胖子揚了揚頭,倒是有些神氣:“原來你是個識貨的,難道是我師父請來,專門哄我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李蓮花,那目光宛若拔刀挑豬的屠夫,半晌道,“你雖然名氣很大,人長得不錯,可惜渾身透着股俗氣……不拉。”

他斬釘截鐵地道:“方纔若是知道你在園裡,我萬萬不會拉琴。”李蓮花皺眉:“我何處透着俗氣……”胖子舉起胖手指點,“渾身骨骼綿軟,顯然疏於練武,臉色黃白萎靡不振,顯然夜夜春宵,十指無繭,顯然既不提筆也不撫琴,武功差勁、人品不良,更不會琴棋書畫,我邵小五要是給你這種人拉琴,豈不是大大的不雅、大大的沒有面子?”

李蓮花道:“這個……這個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我既沒有嫌你胖,你豈可嫌我俗?”邵小五一怔,突然放聲大笑:“哈哈哈,你這人倒也有點趣味。”他放下胡琴,目光閃爍地看着李蓮花,“你想探聽什麼?”

李蓮花溫和地微笑:“邵少俠真是聰明,我只想知道是清涼雨得手了,還是令師妹得手了?”

邵小五驀地一呆,彷彿全然沒想到他竟會問出這個問題來,方纔那精明狡猾的眼神一閃而逝,隨後又小小地閃了起來:“你居然—”他突然間興奮了起來,眼中帶着無限狂熱,“你居然能問出這個問題,你怎麼知道的?你猜到的?”

李蓮花的微笑越發雲淡風輕:“邵少俠還沒回答我,是清涼雨,還是令師妹封小七封姑娘?”

邵小五瞪着那雙細眼,其實他眼睛很大,只是被肉擠成了細長細長的一條縫兒:“得手什麼東西?”

李蓮花溫柔地道:“少師劍。”邵小五那眼縫徹底地眯沒了,半晌道:“你知道—你竟然真的知道……”李蓮花施施然看着滿園鮮花,“我知道。”邵小五道,“是師妹。”

“那麼—她去了哪裡?”李蓮花緩緩地問,“她在哪裡,你知道,對不對?”

邵小五苦笑:“我***希望我知道,我本來有可能知道,但是師父把我鎖在這裡,於是我變成了不知道。”他長長地吐出口氣,那神氣頓時變成了沮喪,“師妹是追着清涼雨去的,如果我那時攔下她,或者追上去,她就不會失蹤,但我既沒有攔下她,也沒有追上去。”

他無限懊惱地咬牙切齒:“我只是讓師父把我鎖在這裡,我以爲她會回來。”李蓮花靜靜地聽,並不發話,邵小五的懊惱持續不了多久,突然擡起頭來:“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這件事連師父和大師兄都不知道,你又怎麼知道清涼雨是爲了少師劍來的?”

“清涼雨潛入萬聖道總壇,必然有所圖謀。”李蓮花摸了摸身旁的一朵薔薇花,那花瓣上帶着露水,撫摸起來柔軟溫潤,“他潛入了三個月之久,以他毒術之能,若是要殺人,只怕萬聖道的諸位已經被他毒殺了幾遍,縱使不死,也不可能毫髮無傷全無所覺—顯然他不是爲了殺人而來。不是爲了殺人,那就是爲了取物。”他微微一笑,“那麼萬聖道總壇之中,有什麼東西值得清涼雨不惜冒生死大險,前來盜取的?”

邵小五悻悻然白了他一眼:“總壇寶貝多了,說不定清涼雨只是欠錢……”

李蓮花微笑,揮了揮衣袖給自己扇了扇風:“但清涼雨殺了慕容左。”他補了一句,“他在前花園殺了慕容左。”

邵小五瞪眼:“然後?”李蓮花施施然慢吞吞地道:“然後他就跑了,飛快地跑了。”邵小五道,“這也不錯,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李蓮花道:“以清涼雨偌大的本事,殺死一個慕容左,犯得着馬上逃走麼?他潛入三個月,用心何等良苦,結果殺了一個慕容左他馬上就走了,這豈不是很奇怪?”他慢吞吞地又看了邵小五一眼,“何況更奇怪的是封磬封總盟主的愛徒邵少俠居然給他打掩護,讓他更快逃走……這就是奇中之奇了。”

邵小五“哼”了一聲:“老子願意,連老子師父都管不着,你管得着?”李蓮花慢吞吞地微笑,接下去道:“然後令師妹就失蹤了—失蹤了不少時日之後,大家在角陽村一家妓院的柴房中發現了她的衣服和她的令牌—不幸的是這些東西統統掛在一隻死母豬身上。”

聽到“不幸的是這些東西統統掛在一隻死母豬身上”,邵小五終於變了變臉色:“既然清涼雨跑了,你又怎麼會疑心到我師妹身上去?”

李蓮花柔聲道:“因爲我知道少師劍是假的。”

邵小五“哼”了兩聲:“大師兄把那劍看得像寶一樣,怎麼可能有假?你看那材質那重量……”

李蓮花笑了笑:“劍鞘是真的,劍卻是假的。少師劍曾劍鞘分離沉入海底長達數年之久,墜海之前它機關毀損,絕不可能至今毫無瑕疵。有人以類似的劍材仿製了一柄假劍,盜走了真劍。少師劍是假的,但白大俠將它重金購回的時候,既然經過了莫滄海莫老先生的鑑定,它顯然不假,但它現在卻是假的,那麼在它由真變假的過程中發生過什麼?其一,清涼雨潛入;其二,令師妹失蹤。”

他的手指終於從那朵薔薇花上收了回來,似乎還有些戀戀不捨那花瓣的滋味:“白大俠就住在前花園左起第一間,慕容左死在前花園中,證明清涼雨曾經很接近白大俠的房間,慕容左死後他就走了,爲什麼?”他幽幽地道,“可能性有二,第一,他進了白大俠的房間,用假劍換走了真劍,劍已到手,於是他馬上走了,慕容左或許是他在此前或此後偶然遇上的,於是他不加掩飾地殺了他;第二,他進了白大俠的房間,發現少師劍是假的,於是馬上就走了。”

“啪!啪!”兩聲,邵小五爲他鼓了鼓掌:“精彩、精彩!”李蓮花抱拳回敬,微笑道:“承讓、承讓。”

邵小五神秘地笑了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你要是還能猜中我爲什麼要幫清涼雨,說不定我就會告訴你師妹可能去了哪裡。”

李蓮花聳聳肩:“這有什麼難的?你師妹看上了清涼雨,幫他盜劍,或者你看上了清涼雨,幫他盜劍,這二者必有其一……”

邵小五大怒:“呸呸呸!老子就是看上你也不會看上那小白臉,師妹她—”他突然語塞,過了一會兒懊惱地道,“的確看上了清涼雨。”

李蓮花道:“所以清涼雨殺人逃逸之時,你一怕師妹傷心、二怕你師父知道之後震怒,於是就幫了他一把。”

邵小五點了點頭:“慕容左不是好東西,那日他和清涼雨在大師兄房間撞見,清涼雨是去盜劍,慕容左卻是去下毒的。”他那張胖臉一冷下來倒是嚴峻得很,“大師兄那時正要和百川院霍大俠比武,他卻在大師兄用的金鉤上下毒,被清涼雨毒死活該!”

李蓮花仔細地聽:“看來清涼雨的確不是濫殺無辜之輩,想必令師妹早就發現了他的本意,卻沒有告訴總盟主和白大俠,反而私下幫他盜劍。”

邵小五揮起袖子猛給自己扇風:“老子也早就發現他的本意,不過他既然不是來殺人,只是爲了大師兄一柄勞什子破劍,我一向覺得不必爲了這種事害死一條人命,所以我也沒說。不想師妹偷偷幫他盜劍,清涼雨逃走的當夜,師妹就跟着走了,我想她應該去送劍,清涼雨不會稀罕她這種刁蠻寶貝,送完劍應該會被趕回來,所以才老老實實讓師父鎖住……唉……沒想到師妹一去不復返……”

他搖了搖頭:“我只知道清涼雨盜取少師劍是爲了救一個人,而師妹必定是跟着他去了,但我當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

李蓮花沉吟了:“少師劍並不算一柄利器……”

邵小五的袖子扇得越發用力:“呸呸呸!少師劍在李相夷手裡無堅不摧,怎麼不是利器了?”

李蓮花正色道:“少師劍堅韌無雙,用以砍、打、拍、摔無往而不利,但用它來劃白紙只怕連半張都劃不破……如果清涼雨只是想求一柄利器,恐怕要失望了。”

邵小五踢了踢他的蘿蔔腿,引得鐵鏈一陣嘩嘩響:“既然是非要少師劍不可,我想他對少師劍至少有些瞭解,這世上恐怕有什麼東西非少師劍不能解決。”

李蓮花皺起眉頭:“清涼雨想救誰暫且放在一邊,封姑娘跟着清涼雨去了,不論去了哪裡,應當都離角陽村不遠。”

邵小五連連點頭:“說你這人俗,其實現在看起來也不怎麼俗,就是有點嘮……”李蓮花苦笑:“其實你是個孝順徒弟,怎麼不和總盟主好好解釋?”

邵小五哼哼:“我師父面善心惡,脾氣暴躁,清涼雨在他地盤上殺了慕容左,就算有一萬個理由也是清涼雨掃他面子,師妹看上清涼雨,更是掛了他一層面皮,我說了算啥?我說了也是不算,也照樣是我通敵叛國,照樣是我裡應外合。”

李蓮花讚道:“邵少俠委實聰明得緊。”邵小五的確聰明伶俐,比之方多病、施文絕之流全然不可同日而語。

邵小五懶洋洋地道:“客氣、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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